第45章
作者:王莞落      更新:2021-04-30 13:37      字数:3653
  流产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由于失去了孩子加上继璇被枪杀的双重打击,筱苳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这让竺笙很是担心,但旁敲侧击地企图从她口中获得能让她精神状态好转的方法又几乎不可能实现。
  直到梦馨的出现,才给这困境带来转机。
  梦馨是竺笙一位朋友的情人,如果要较真的话,应该是他很多朋友的情人,至少曾经是过。
  虽然一直没有见到本人,但竺笙对这个女人早有耳闻。
  不止竺笙,整个香港上流社会的圈子都知道这个女人,关于她的传闻更是多得如同春雨般繁密,其中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便不得而知了。
  那只是一个寻常的聚会,不过是大家商量到谁家去找个乐子,特别是日本投降以后,他们不用看日本人脸色,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这种场合大家一般都会带着自己的女人,至少也会带个女伴,若是平常,陪伴在竺笙身边的肯定是筱苳,但筱苳现在这样,他也只能一个人出门应酬了。
  按道理,他并不该注意到梦馨,把梦馨当做情人那位,身边的女人时常更换,他们也都见怪不怪了。
  只是梦馨,实在是特别的女人中最特别的那一位。
  这个女人当年是为了逃避家里安排的婚事抛弃富贵的生活跟着一个一穷二白的小记者男朋友来到香港的,浑身上下都是十几岁小女孩的叛逆。
  那时候刚好正值西方思潮如同洪水般涌入中国之际,梦馨又处于极其容易被影响的年龄,对西方的自由和开放向往不已。
  奈何梦馨出生的家庭是一个传统的中国家庭,家中的家庭氛围和父母的一言一行都牢牢禁锢住她的理想。
  十几岁的孩子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家里人勒令她穿遮盖胳膊的衣服和过脚踝的裙子,她偏偏穿一身三点式比基尼泳衣到沙滩上旁若无人地戏水。
  一次又一次,梦馨和自己原生家庭以及父母长辈的裂痕在冲突中越来越大以至于到了最后难以收场的地步。
  她的父母觉得自己没法管教女儿,又同所有旧社会的父母一样,觉得女儿出嫁到夫家便会学乖了,急急忙忙地瞒着她给她她定了他们觉得门当户对的一门绝佳亲事。
  可他们没有料到,那时候的梦馨已经偷偷和一个香港小记者相爱,她在沙滩上穿比基尼拍的那张照片便是出自那人之手。
  听闻父母给自己强行定亲,梦馨一气之下就跟着小记者跑到了香港,说是要誓死追求自己的婚姻自由。
  梦馨对自由有着深深的执着与追求,家庭的限制和反对加剧了她的渴望。
  她想要向所有人证明她是对的,证明女性应该享有自由选择一切的权利,认为从前对女性的条条框框都应该被打破。
  爱情就像易碎的玻璃,像虚幻的泡沫,至少对梦馨来说是如此。
  她和小记者浓情蜜意几个月后便开始吵得不可开交,原因主要在于她庞大的开销。
  梦馨到底是大家出来的千金小姐,吃穿用度要求高,但小记者薪资并不高,根本没办法承受她的巨大开销带来的重负。
  他们之间的矛盾累积至某一日一触即发,轰轰烈烈的出逃最后以梦馨的再次出走收场。
  但梦馨通过小记者接触到上流社会圈很多人,她到底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对爱情仍然充满强烈的渴望。
  梦馨生得很美,因此得到了不少男人的青睐,但其中不少人只不过视她为玩物而已。
  经历几次情伤过后,梦馨也不再天真。
  她意识到自己的美貌和肉体能够为她带来她所想要的奢靡生活,而她也认为同不同的很多的男人在一起,是践行自由的绝佳方式。
  就这样,梦馨成为了香港上流社会最著名的交际花,就像法国的高级妓女一样,靠众多男人的支持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她忘掉了自己本来的姓名,就像茶花女一样,她告诉所有希望结识她的男人——
  她叫梦馨。
  ……
  在那次牌局之前,梦馨对竺笙而言,一直是千万听闻从未见过,而他也不像身边的朋友喜欢和舞女暧昧玩闹,自然也没有认识梦馨的欲望。
  那天晚上的梦馨化了很浓的妆,浓眉大眼长睫毛。
  一双大红唇衬得皮肤白赛雪,眼线画得又黑又浓,蓝色的烟熏眼影让整张脸看着一点也不像东方女性简朴淡雅的味道,而是浓重的欧美味道。
  她穿着一条刚好贴合身体曲线的黑色亮片连衣裙,头发盘成高高的发髻,插了一根簪子一根步摇,披了一条黑色皮草,脚上踩着一双深蓝色的高跟鞋。
  梦馨甫一出现便吸引了在座所有人的目光。
  竺笙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确拥有一副极好的皮囊,而她自己显然也十分清楚,也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的美发挥到极致。
  但竺笙看着她的脸,除却对这个女人的风情万种感到惊艳,还觉得脸上铺了厚厚一层脂粉的女人有点熟悉,总觉得在哪里曾经见过她。
  而梦馨在看见竺笙的那一刻,愣了愣。
  梦馨拿着红酒杯,扭着身子姿态婀娜地走到竺笙身边坐下。
  竺笙看了她一眼,举杯点头示意,也不说话。
  “好久不见,竺笙。”梦馨拿起红酒杯往唇边靠近,轻抿一口,看似漫不经心地随口说,仿佛是抽烟时呼出的一口气。
  “好久不见?”
  “是啊,”梦馨把酒杯放在一旁的桌上,“我来香港以后就想着说不定会和你碰面,却没想到是隔了那么久。”
  竺笙没说话,只是扭过头端详她的脸,想要从中找出记忆中任何一个女人的影子。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竺笙少爷,”梦馨粲然一笑,却并不显得真的快乐,“你还记得姚美玲吗?”
  竺笙感觉自己的大脑中像是有火石在相互摩擦一下子突然擦出火花,像是点开了什么开关按钮,和这个名字有关的影像突然喷涌而出。
  说是朋友,莫不如说是戏友。
  当年他和梦馨、梁继璇是看戏最频繁的三个人,而且偏偏都很喜欢听筱苳的戏,加上三人看戏的包厢总是很有缘分地彼此挨着,到后来就大家都坐在同一个包厢一边看戏一边聊天了。
  他记得当年梦馨是他们三个当中最年轻的,思想比梁二小姐还要激进,偏偏姚家不比梁家。
  梁家虽然也算是世家,但毕竟时代经商,代代下南洋,梁家的老爷是曾经留过洋的,夫人也是归国华侨,思想也更加开放,对两个女儿采取近乎放养的方针。
  但姚家相反。
  姚家是世代科举的世家,对商人不屑一顾,若非大势所趋,他甚至怀疑他们可能还会给女儿把脚给裹了。
  想到这里,竺笙目光向下落到梦馨穿着深蓝色高跟鞋的脚上,那双脚一如她的脸一样美,脚踝纤细雪白,脚背不胖也不瘦,仿佛天生就是被设计来穿高跟鞋的。
  他离开广州到香港的时候继璇还没有到日本留学,美玲也不过只是一个嚷嚷着父母迂腐的渴望自由的少女,穿衣打扮也还是她父母所能容忍的尺度。
  后来听说她因为父母逼婚离家出走下落不明,却也不知道到底去了哪里。
  最关键的是,她做出这一切叛逆举动的时候,他已经离开广州在香港扎根,而继璇当时恰好还在日本,三人基本可以说是断了联系,便无人知晓她的近况了。
  竺笙还是有点惊讶的,他没想到梦馨竟然就是美玲。
  “竟然是你!真的是太久不见了,我都认不出来了。”
  “也不怪你,”梦馨笑笑,拿出烟盒,从中抽出一根香烟,一手握住香烟往手里送一手拿出打火机点火,姿态手势同酒会上那些法国女人一模一样,“毕竟我也变了太多,不是吗?”
  竺笙看着她娴熟的动作,没有回应,但在心里已经表示认同。
  若说从前她只是一个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小孩,现在她就是一个完全成熟的女人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魅力。
  “不说我了,”梦馨呼出一口烟,往后靠在沙发靠背上,眯起眼睛隔着烟雾朝竺笙看过来,“继璇怎么回事?我前些日子在报纸上看见她死了?”
  “唉,她啊。”竺笙长叹一声,“被日本人杀了,就在抗战胜利前没多久。”
  梦馨没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尖尖的鞋头,半晌后又深吸一口烟:“可惜啊,我还曾和她通过信呢。”
  “什么时候?”
  “在她在日本的时候呀。”梦馨耸耸肩,“她给我寄过一张明信片,上头是京都的樱花,别提多好看了。”
  “京都啊……”竺笙喃喃道,想起继璇站在那个叫北川凛野的日本军官身侧温顺的模样,以及许焯炎的质问。
  “她还在那张明信片上写了一句我当时觉得很莫名其妙的话,”梦馨嘲弄一笑,眼睛里却没有嘲讽只是淡淡的苦涩,“‘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注定没有结果’,我那时候还在想梁大小姐又看了什么爱情小说呢。”
  竺笙没有答话,也默默点了根烟抽着。
  “那个男人,就是她后来在南京的那个男人吧。”梦馨换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真想不到她竟然是这样死的,我从前一直以为她是我们当中最有可能善终的人。”
  “谁不是这样想呢。”竺笙低声道,看了看自己的指甲。
  “不说她啦,说多了也没意思。”梦馨强行扯了扯嘴角,“听说你抱得美人归了?筱苳最近如何了?”
  “不太好,”提到这个,竺笙又感觉自己的脑仁有些疼,“之前的骚乱,她流产了,又知道了继璇的死讯,一直郁郁寡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流产了?!”梦馨蓦地把搭着的腿放下来,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随着她直起身子的动作清脆响起,烟蒂被抖落掉在她裸露的小腿上烫出一小片红色,但她浑然不觉。
  “别提了。”竺笙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梦馨惊讶之余,又感觉气愤,曾经身边最交心的两个女性朋友一个死于日本人之手一个因为日本人流产,怎能叫她不愤慨呢!
  “我能去看看她吗?”沉默良久,梦馨说道。
  “求之不得呢,”竺笙苦笑一声,“我还想如果有哪个熟人可以来陪陪她也许会好一些,毕竟她也就只有我们这几个朋友,继璇死了,给她的打击太大了。”
  梦馨不说话,把香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往后靠着沙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的华丽吊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没想到当年劳燕分飞,竟再不能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