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作者:王莞落      更新:2021-04-30 13:37      字数:3236
  许令炎的离开是悄无声息的。
  自从许焯炎到来以后,许令炎便被以肉眼可察觉的速度迅速架空,本来还算是一个说得上话的角色,渐渐的竟然就被人们抛在繁忙的公务以后了。
  以至于,他离开的消息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离开也没有多少人察觉。
  昔日能够左右决策的人,竟沦落到送别时只有东祥和继媛前往的下场,不得不令人感慨人生无常。
  竟是许焯炎,许令炎的亲弟弟,也不曾同哥哥告别,仿佛不告发自己哥哥的共党身份就已经仁至义尽一般。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天空是鲜少出现的淡蓝色,云朵很少,阳光直射到人们的脸上,让带着咸味的汗液从毛孔中冒头钻到皮肤表面,就像从火山口溢出岩浆,彼此连接铺成水膜。
  当时东祥刚刚被从前线调回来,处于短暂的休假期间,刚回到自己的住所便从继媛口中得知许令炎离开的消息,颇感惋惜。
  尽管如此,他还是松了一口气,心头一直萦绕不去的担忧终于有烟消云散的苗头,一块大石落下来了。
  继媛可以迟钝可以反射弧很长以至于不知晓看不出许令炎对自己并非单纯朋友的心思,但东祥作为一个男人,而且是继媛的未婚夫,仅凭直觉就能察觉许令炎对自己未婚妻的心思并非单纯的上下级或友人。
  正如女人对女人,男人在面对男人时,总能很敏锐地嗅到其他男人对自己女人的不单纯的有可能造成威胁的小心思。
  许令炎看自己未婚妻的眼神让他想起了他和继媛时隔多年在舞会上初次见面的时候,他看继媛的眼神,简直是如出一辙,这又怎能让他不生担忧之心呢?
  他年纪还不大的时候就已经离开广州来到到南京,进入黄埔军校,对旧人旧事已记不多大清楚。
  那天晚上的舞会是他的接风宴的一部分,他记得那天继媛穿了一件黄色的小洋装,打扮得可爱又不失端庄,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充满活力。
  虽然他对梁家姐妹的魅力和风度早有耳闻,但百闻不如一见,他还是被惊艳到了。
  继媛和姐姐继璇一踏进门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她的脸竟然想起了从前,他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她的一面,而他对于那一面竟然至今仍旧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年她好像才五岁,个子在同龄人中并不高,扎着两条大大的麻花辫,穿着小袄,跟在父母的身后来到他家拜年。
  当时她整个人看上去圆滚滚的,脸颊上婴儿肥非常明显,腮帮子肉肉的。
  她一点也不怕生,也不像姐姐一样规规矩矩,而是东张西望,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就上去摸一摸,为此被父母斥责了好几下。
  那时他坐在木椅上看着她,目不转睛。
  那是他对她的第一印象。
  再后来,便是她已然长大的模样。
  她的五官较之从前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但没有了从前的婴儿肥,而变成了梁家女性一向传承的瓜子脸尖下巴,在西方审美思潮席卷的时候,正是不折不扣的美女,再搭上那么一身小洋装,也是十分时髦了。
  他观望了一阵才下定决心上前请她跳舞。
  说来也奇怪,他并不是会害羞胆怯的人,但在邀请她跳舞这件事上却是犹犹豫豫,最后向她伸手前才发觉自己的手心已经被汗水浸湿,还是专门拿手帕擦干了才敢把手递上去。
  她笑着接受了他的邀请,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头上的小礼帽随着她像是习惯性做出的歪头动作而往一边稍稍倾斜。
  有点可爱。
  她的舞步很娴熟,一看就是经常被家里人逼着联系舞步的。
  小洋装把她的腰肢衬托得十分纤细,面料是上好的绸缎,他的手搭在她腰间的时候所触及的便是如此顺滑的不料。
  “久仰大名,梁二小姐。”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也是呀,陈大少爷?”她笑得很俏皮,语气也显然是打趣的样子,“黄埔军校有意思吗?”
  “有意思?”他有些窘迫,“不知道梁二小姐觉得什么样子才算是有意思呢?”
  “唔,我也不太清楚,像岭南大学这样的?”
  彼时,继媛刚刚考上岭南大学不满一年,其实这场舞会之前她才刚刚参加完话剧社的一场话剧表演,是匆匆忙忙回家梳洗才不至于拖着姐姐迟到的。
  “那可能要让梁二小姐失望了,”他早已从旁人处得知自己的这个舞伴在岭南大学的欢乐生活,比起她那时不时就参与社团活动和学生游行的大学生活,他的生活就无趣多了。
  “哎呀,梁二小姐梁二小姐的,多生疏呀!叫我继媛就好了,我们两家人又不是不认识,何必这么拘礼嘛!”
  东祥笑笑,没有答话,他对于自己能否一下子就用如此亲密的方式称呼她有些犹豫不决。
  “你还没告诉我黄埔军校是怎样的呢!”继媛显然没有怎么在意他的反应,像个好奇宝宝一样想要探究到底,眼睛里露出了东祥所熟悉的、给他以深刻印象的好气的目光。
  “军校嘛,对比你们来说当然是很枯燥的。”他松开揽在她腰间的手,另一只手抬起带她转了一个圈,又将手搭在她的腰间,“操练,理论课,可能还会有演习。”
  “啊,那是挺无聊的。”继媛撇撇嘴,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也真是佩服你们,也能忍受得了,要是我,早就要闷出病来了。”
  “不论如何,最重要是精忠报国,不是吗?”
  “也对哦!”继媛点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你要在这里呆多久呀?”
  “至少也有一周吧起码。怎么了吗?”
  “没有呀,就是想到我们最近有春游的打算,想邀请一下你呀!”
  东祥有些惊喜,感觉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脏跳动得有些快:“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好呀!”
  一曲终了,各自行礼,相视而笑。
  这么多年了,当初抱怨上军校没意思的那个小女孩,现在也已经是军统情报署的高层了。
  而当年风华正茂艳压群芳的梁大小姐,已然化作一抔护花的落红。
  到底是,世事无常,人生难料啊。
  ……
  东祥开车送许令炎到码头,继媛坐在副驾驶位。
  一路上,大家都不怎么说话,东祥专注开车,许令炎和继媛都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
  车内的气氛像广州的盛夏时节,闷闷的,像是一团重重的厚云压在心头,令人感觉窒息。
  码头边,巨大的轮船船身刷上了它的名称,沉重的船锚扎进码头边的土里。
  码头和船身间连着一条条粗大的铁链,随着船由于水波的起伏而上下左右摆动的船身摇晃着,时而拉紧时而松弛。
  人非常多,熙熙攘攘。
  东祥停好车,帮着许令炎从后备箱拿出他的行李,两个男人做好这一切的时候,继媛已经从车上下来,站在一边等着送许令炎进港了。
  天气已经热起来了,继媛从小就怕热,穿的不多——
  一条鹅黄色的纯色绑带连衣裙,刚好遮住小腿肚,裙裾蹭着她的腿。
  头发没有盘成发髻,而是披散开来,被微风吹得纷扬飞舞。
  继媛戴了一顶小小的西式女帽,是维多利亚时期英国贵族女性出门戴的那种帽子,显得整个人优雅端庄。
  三个人默默无语地走到港口,一直到送客人员不能再往前走的地方。
  “许大哥,好好保重。”继媛用戴了蕾丝手套的手握住许令炎将行李暂时放在地上空出的手,用力地握了握。
  “你也是,好好照顾自己。”在控制不住自己眼神即将要流露其他情感的边缘,他把注视着继媛的目光挪到了东祥的脸上,“好好保重。”
  东祥点点头,摘下了帽子,回握了他伸出的手:“我们会的,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承蒙你的关照了。”
  “不必,”许令炎苦涩地笑笑,叹息一声,“毕竟,当初多宝路的几家人,现在也几乎只剩下我们了。”
  东祥和继媛都沉默了。
  “好了,不说这些。”许令炎收回了慨叹的表情,重新戴上帽子,“这种时候本就应该聊些高兴的事情。要是你们以后到香港来,记得找我呀,一定好好招待!”
  “嗯,会的会的。”继媛强忍下眼中的泪水,笑着点头。
  许令炎最后看了一眼继媛,又朝东祥示意了一下,便重新拿起暂放在地上的行李,顺着人流往轮船上走去。
  东祥揽住继媛的肩膀,把她往自己的怀里带了带,一边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着,一边用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
  不需要言语。
  轮船的汽笛声想起了,工人们解开了绳索,船上的烟囱冒出大朵大朵烧锅炉的烟。
  船开始移动了,朝着远方的香港,顺着水路。
  从始至终,许令炎的身影都没有出现在甲板上,栏杆边沿挤得黑压压拼命露脸和家人告别的人里面,也没有他的脸。
  他就这样走了,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继媛想起姐姐继璇很喜欢的、时常给她念的一句诗——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当时的姐姐,时不时也在尝试体会北川凛野站在港口边的心情呢?
  也许是,也许不是,只是无论如何,都再也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