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作者:
王莞落 更新:2021-04-30 13:37 字数:4342
许令炎坐在椅子上,看着空无一物的写字桌,感觉心情烦闷。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和一个打火机,把烟放到嘴里叼着,右手拇指往下一压打火机的盖子,一簇火苗便窜了起来。
他左手四指并拢拢住火苗,脸靠近它,让火苗的外焰接触香烟,直到香烟冒出一缕扭曲升腾的白色烟雾,才松开右手拇指熄灭火苗。
他深吸一口,用左手食指和中指夹住香烟把它带离嘴唇,缓缓呼出一口浊气,随之缓缓闭上眼睛,紧紧皱着的眉头松动了一瞬间。
他想起昨晚弟弟的来访——
昨日夜里,许令炎本已经洗漱完毕,脱了外衣准备就寝,门被敲响了。
处于一个老练特工的警觉,他穿上外套,拿上了桌子上床头柜边一直备着的手枪,慢慢地尽量避免发出一丝声响地走到门边,背靠门侧着身,持枪的手在离门近的一边,枪口对着紧闭的门。
“谁?”
“是我,”是许焯炎的声音。
许令炎放下了枪,把它放回外套的深口袋,另一只手打开了门。
门开,是许焯炎消瘦冷峻的脸。
“什么事?”许焯炎靠在门框上直视自己的弟弟,“开门见山吧。”
“怎么,你都不请我出去坐坐吗?我的哥哥?”许焯炎嘲讽地笑了,却又叹了一口气,“我们还没有可悲到现在就这样剑拔弩张的地步吧,我的哥哥。”
许令炎沉默了一阵,侧过了身子,留出空位让他进屋。
许焯炎走进屋子,一边走一边转着刚刚从头上摘下拿在右手的西式礼帽,就像和尚摸自己的佛珠一般,四处打量着哥哥的房间。
许令炎的房间一如他从前在许家大宅里的房间一样干净整洁,没有多余的装饰物,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圆木茶桌便足矣。
许令炎把帽子放在圆木桌上,如入自家般在桌边的木椅子上坐下,伸直双腿伸了个懒腰。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精简啊,我的哥哥。”
“有什么话就直说,没必要打太极。”许令炎一点也不吃他这套。
“怎么,我连一杯茶都不能得到吗?”许焯炎显然不打算这么快结束话题。
许令炎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坐了下来,拿起杯子和茶壶沏了一杯茶,放在他眼前:“没有热的。”
“凉茶也不错,降火又有家乡味。”许焯炎假装没感觉到送客的意思,像敬酒一般用右手把茶杯举高往许令炎伸了伸,一饮而尽再把茶杯放回桌面。
许令炎不为所动,眼神紧紧抓住许焯炎的。
“你真心急啊,哥哥。”许焯炎一笑,但只是勾勾嘴角,笑意未达眼底。
见许令炎不为所动,许焯炎的脸色沉了下来:“既然你那么心急,我也不好拂了你的意。哥,你是不是中意梁继媛?”
许令炎楞了一下,看着许焯炎的眼神沉了沉,随即扭过头,用右手撑住自己的下巴,并不答话。
其实许焯炎也没有一定需要一个肯定的言语答案,单从许令炎的反应他就能看出自己哥哥的心思与自己料想的不谋而合。
“我还以为杜若又乱吃飞醋呢,”许焯炎轻笑一声,沉默一阵又叹息一声,“哥,她有未婚夫。”
“我知道,我也没做什么。”
许焯炎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表情突然严肃:“哥,你该不会想煽动她叛变吧?”
“你在想什么?”许令炎好笑地嗤了一声。
“我可是很严肃和你说的,哥。不论如何,你要离开。”
许令炎不说话。
“我不想告发你,所以我希望你能自己走。但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只好告发你了。”许焯炎起身,深深地看了许令炎一眼,“不管你有没有,我都不可能把威胁放在军统内部。”
许令炎没动,直到许焯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身影消失在无边的月色里。
他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良久,叹息一声。
他走到床边,脱下外套,把手枪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到枕头底下,躺了下来,眼神清明。
……
烟一直烧着,烟蒂都已经烧成长长的一大截。
许令炎感觉左手食指和中指中部传来火烧的刺痛,把他从出神的回忆中拉回现实,他把香烟从食指和中指间转到食指和拇指间,烟头向下往桌上烟灰缸里一摁——
烟气从熄灭处袅袅升起,由粗变细,由白色渐变为透明。
他很清楚,他一旦离开,许焯炎便会着手把他的资料层层上报,然后从上而下从中心到四周,有关他的资料都会被扩散,这样他在大陆就不可能安全,他便只能到香港或者海外。
而他一旦远离直接的战乱的危险,家里就会马上逼迫他与杜若成婚。
当年就是为了逃开这门钦定的包办婚姻,他才把自己扔到枪林弹雨中,家里也就一直等着,现在他要从中脱开,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真的是,既出龙潭又入虎穴。
更重要的是,从前的自己只是不爱杜若,勉强还是能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但现在他的心里住了一个人,便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纳一个非那人的女人成为自己要相守一生的妻子了。
许令炎又坐了一会儿,拿起外套,边走边往身上披,走出了办公室的大门,没有带副官。
许令炎戴着帽檐很长的帽子,把帽檐往下压遮住自己的大半张脸,所幸今日风很大,这样的举动并不显得不同寻常。
许令炎知道许焯炎知道自己的共党身份,肯定派人盯他的梢,而他也感觉到自己是不少人目光的关注焦点,便故意走各种小巷七拐八弯地带着那些人到处走。
每途径一家服装店就进去换一件衣服,大概比原来的时间多花了一个时辰才把人彻底甩掉。
尔后,许令炎直奔目的地——一家开在闹市区的理发店。
他从小巷拐进小楼的后门,从两栋楼间的走廊走到理发店的阁楼,阁楼是理发师傅给客人洗头的地方,而朝着走廊处站着一个小厮。
“客人要哪位师傅?”小厮一身非灰即白,头上绑着灰色头巾,衣着朴素,一双眼睛虽充满市井人的精明和面对客人的谄媚,但仔细看眼底缺是探究和警觉。
“李师傅,老太太有消息。”
小厮马上明白,应和着为他打开门,在他走过门帘时朝他耳边低语道:“左边第三个隔间。”
许令炎听从他的指令走到隔间,撩起门帘便看见理发店的招牌师傅躺在老爷椅上假寐,胡子随着呼吸一耸一耸。
“今天不接客。”李师傅眼镜也不睁开,慢慢悠悠地发出逐客令。
“老太太有消息。”
李师傅睁开一只眼睛的一条缝,看见许令炎后又闭上,胡子一耸冷哼一声:“怎么,又来了?又是什么事情?不是说了不要经常性来找我吗?”
“想要麻烦你尽快把我的请求告知上级。”
“怎么了?你那个活宝弟弟又威胁你了?”
“他怀疑我想要策反木棉,”许令炎声调下沉,“我现在担心的不是我,而是我担心以他多疑的性格,我呆在这里太久会引起他对木棉的怀疑,那我们这么多年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木棉?他为什么会怀疑木棉?”李师傅一下子从躺椅上立起身来。
“唉,”许令炎叹息一声,鼓了一下腮帮子,“还不是杜若那个女人捅出来的篓子,跟许焯炎说怀疑我对木棉有意思,我……”
“这个怀疑没错啊!”李师傅打趣道,“我也怀疑。”
“老李,这种时候就不要打趣我了!”许焯炎无奈地笑了笑,坐下来挠了挠头发,“许焯炎现在也还只是怀疑我,日子长了他就会想到我和木棉关系近才会传出这样乱七八糟的风言风语,木棉就又有暴露的危险。
“我们好不容易才把木棉培养到今天,她不能还没有被真正激活就被挖出来死掉。我到底是许焯炎的哥哥,只要我识趣地离开他也不会真的对我做什么,但木棉对他来说到底是普通人,是彻彻底底不可能有一丝怜惜的敌人!”
李师傅一直淡淡笑着看他有点抓狂的样子,半晌说道:“所以你还是有私心的。”
许令炎不说话,低垂着头。
良久,李师傅长叹一声:“罢了,我再发一次电报帮你催催,我也只能这样了。”
“嗯,谢谢你老李。”说罢,许令炎起身走了出去。
老李躺回椅子上,长叹一声,又缓缓闭上了眼睛。半晌,他拿起放在一旁的草烟,点火缓缓抽起来。
烟雾缭绕里,他感觉身心俱疲。
……
两周后,许令炎再一次来到理发店。
“怎么样了?”
“上面的批复下来了,”老李点了根烟,呼出一口气,“批准了。把你调到香港去,抽募资金。”
“嗯。”许令炎点点头,没做评论。
“加油吧。”老李拍了拍他的肩头,叼着烟走出了隔间。
……
许令炎在继媛的办公室门外徘徊许久,他不知道怎样告诉她自己要离开的事。
虽然之前已经带她去见了念瑢,告诉她自己不能再继续当她的上线,但也一直没说自己即将要离开了。
但不能不好好告别,也许这一别,就永远不会再相见了。
要说没有一点留恋,是不可能的。
许令炎深深呼出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抬手敲了敲木门。
“进来。”工作时候的继媛说话的时候永远不咸不淡没有情绪。
许令炎走进的时候继媛正忙着工作,并没有抬头看来人。
继媛的办公桌靠近床边,当时正值中午饭点,窗外的阳光耀眼炫目,映衬的银边的窗框仿佛透明不可见。
继璇穿着一身整齐的军服,头发整齐地盘成发髻,脸上的妆容同军统内部所有的女特工一样精致成熟。
那是他的木棉。
“继媛。”许令炎开口。
继媛抬了抬眼睛没有细看又垂下,尔后顿了顿翻页的手指,又把头抬起来,黑色眼睛里的惊喜情绪同许令炎映在她眼中的身影同时升起:“许大哥!你怎么来了?”
继媛连忙起身,一边招呼着他坐下一边走到一边桌子上拿来杯子和茶壶来给他倒茶。
“这么勤奋啊?中午饭都不吃?”许令炎接过继媛手中的茶杯,边说着边把水杯的杯沿往嘴唇边靠。
“小心烫。”继媛提醒道,“事情多呀,我也没办法。东祥在前线,没人催逼我吃饭,那我索性尽量多得完成工作,我更不想加班。再说了,顺带减肥呀!”
“现在吃不饱的人满街跑,你说出这样的话,是要被人民用唾沫淹死的。孙中山先生的三民政策全忘了?何不食肉糜?”
“好啦好啦,你就别打趣我了。”继媛笑道,“找我有什么急事吗?”
许令炎喝了一口水,把拿着杯子的手摆下放在膝头,缓缓把口腔里水吞下去,感受它从喉头穿过喉管到达胃部再流到小肠。
“继媛,”许令炎摩挲着玻璃杯杯壁,声音沉了下来,“我要走了。”
“你要走了?”继媛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为什么?”
“我的弟弟,”许令炎把被子放到桌面,“他知道我是谁。”
继媛了然,往后靠到椅背,没有再说话。
“其实我看到他的那一天就跟上面做了申请,今天申请下来了,上面批准我的撤离请求,把我调往香港,利用我的家族影响力和人脉为共产主义革命的伟大事业筹集资金。
“以后,也许我们可以在香港见面呢。”
许令炎扯了扯嘴角,试图用最后一句话缓和一下低沉的气氛。
但继媛看上去并不买账,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绞着手指。
窗外传来街上汽车的引擎的声音,室内的挂钟发出滴答的声响。
“所以其实,念瑢到这里来本身就是要接替你的是吗?”
“上级担心我有危险,想给你换一个上线,让我暂时成为死子。但没想到焯炎步步紧逼,我不得不离开。”
继媛没有说话。
许令炎也没有说话,只是又把茶杯从桌上拿过来放在手里把玩。
他觉得没有什么能解释的了,继媛知道自己作为木棉的使命,也知道在这样的境地这样的保全彼此的最好选择的。
只是大家搭档这么久,他是她的老师,是给她安全感的所在,这样一来,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继媛不是不相信念瑢,只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还是各自有各自差异的。
正如她对许大哥不同于对东祥,对念瑢也不同于对许大哥。
对姐姐,不同于对任何人。
良久,继媛叹了口气,抬头把目光投向尘埃飞舞的虚空——
“那,有缘再会吧,许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