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作者:王莞落      更新:2021-04-30 13:37      字数:3536
  第四记
  我有一种预感,距离我最终的解脱没有多远了。
  念瑢就要走了,我想把我写的这一个小本子交给她,说不定哪一天她能够交给继媛,或许我便能得到她的理解和宽恕。
  继媛:
  最后,我便告诉你关于我和北川的故事吧。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在我还在日本留学的时候。
  我性子冷,一向都是独来独往的。京都每年春季樱花盛开的时候真的非常美,而我最喜欢的就是跑到樱花树下看书,时不时有樱花从树上飘落落在书页上,对我这样自诩文艺的人而言,真是再美不过了,哪怕日光的照射让白色书页看起来有些刺眼。
  北川就是那个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
  他站在我身前,挡住了阳光,我看见他手中拿着莎士比亚的《奥德赛》。
  我抬头看他的时候,他整个人是逆光的,那双眼睛却明亮如星辰。
  我对他还是有一点印象的,因为他的姓氏,还有他的容貌带给我的亲切感。
  虽然我们与日本人一样是黄种人是亚裔,但很奇妙的是我总能清楚辨认两者,在我眼中,两者的长相区别极其容易察觉。
  但北川没有。
  他是日本人,却给我中国人的感觉,这也许也是我愿意与他拉近距离的原因。
  那天初见,我们只是彼此自我介绍了一下,简短交流了一下彼此爱好的作者和作品,便又低头各自阅读。
  他喜欢西方文学,而我偏好中国古典文学,也勉强算是同好吧。
  之后在一些读书会上我也频繁碰见他,起初的时候我们也只是像同学像朋友一样交流爱好,并没有生出什么越界的情愫。
  但我对他高深的文学素养感到惊奇。在我的记忆里,北川这个姓背后的家族是日本传统的军事世家,在日本的****化的推广中是中坚力量,不曾想他作为这样一个家族的儿子,竟然走得文人路线。
  通过他,我对西方文学有了更多地了解。在此之前,我很少主动接触西方文学,而更喜欢闷在诗词歌赋里。我曾觉得西方文学较之中国古典文学,缺少精炼简短的美,但他同我讲述时候所用的语言让我竟对它们产生了兴趣,使我改观。
  他深知我对文学语言的癖好,像我推荐作品时也倾向于用我喜欢的语言和方式,我们彼此交流,成了一对知己,最终竟能不需言语便看出对方所欲言之事。
  我向来是不相信一见钟情的,可我也没有想到日久生情最终竟然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们认识以后的一年,他带我到箱根泡温泉,在我们一起遥望富士山、彼此都沉默不语的时候,他突然侧过脸吻了我。
  富士山真的很漂亮,箱根的温泉也同传说中那般令人浑身轻松。
  我愣住了,却没有拒绝。
  那大概便是,我们的开始。
  继媛,你可以不相信,也可以带着偏见看他,但在那段日子里,我真的非常快乐,比我过去的许多年更接近所谓的幸福。
  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里,一定有一件是和懂自己的人在一起,而我很幸运。
  但我也很不幸,因为北川同我是不可能相守的。
  彼时中日两国已经打了甲午战争,形势十分紧张,与我同行的中国同僚甚至将我视作通者,纷纷对我敬而远之。
  大概是因为这样的缘故,父亲和母亲从他们口中听闻了我同日本人开往甚至拍拖的消息,当即勃然大怒,一连三天给我寄来言辞激烈的谴责的信笺,着实叫我苦不堪言。
  就在我交了论文拿到毕业证书的第二天,父亲母亲的信到我的手里,是一张回广州的船票,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时机掐的刚刚好。
  我别无选择,只能离开。不过仔细想想,我也没有留下的理由,北川的家族是典型的军事世家,是不可能容忍我的存在的。
  临行前的那一晚,我去找他道别。
  我们失控了。
  等我回到广州,我发现自己怀孕了,这叫父亲母亲气极,许久不愿同我说话。
  恰好当时约翰追求我,父亲母亲便擅自做主把我许配给他,以掩盖我的这一桩丑闻,我别无选择只能应允。
  后来的事情你也就知道了,我生下了beky,同约翰做了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我一直以为与北川的过往早在我登上回广州的轮船时便彻底结束了,这个人已经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也永远不可能再出现。
  但午夜梦回的时候,我依旧会在梦里见到他,见到他满含笑意或哀伤的眼睛。
  他的眼睛真的得很美,像黑曜石一般,荡漾着柔情。
  如果他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国人该多好,那我便不必心里怀念着一个人,却同另一个将我视作珍宝的男人结为夫妻,内心饱受煎熬了。
  我的故事并不长,也没有什么起伏,不过是寻常人细水长流的恋情而已。
  北川也不过是一个寻常人,正如东祥懂你一般懂我,无甚特别之处。
  我感觉到北川最近对我怀有了一点戒心,也察觉到我时常心不在焉,我总觉得他好像发觉了一些什么,可我仔细回想,又寻不出自己哪里露了馅。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念瑢离开之后,山本便会拿新的东西威胁我,而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也已经预感到自己的结局。
  只是beky,她的去处令我忧心。
  我曾想过让beky随念瑢离开,可念瑢不是约翰,她前去的不是和平之地,她不过是从我所在的这一个战场到另一个战场,对于beky是照顾不来的。
  再者,前些日子听闻她的老师因为肺病去世,留下孤苦无依的老妻,她还要靠着念瑢过活,念瑢到底是个年轻女子,无法承受这般重量。
  可是交给北川,他会答应吗?虽然他和beky之间的亲密关系情同父女,但若是他知晓了我的欺瞒和利用,还会对beky这样好吗?
  可好像除了他的身边,没人能够照顾好beky了。
  毕竟松原的出事和我们任务的成功,让他被谴返回日本,日本本土也勉强算是一个安身之所,至少,比战火纷飞的中国大陆好一些。
  我觉得自己绕进了一条死胡同,四周都是城墙,我被困在中间。
  我发现除了告诉北川beky的真是身世,我别无他法。
  亲爱的继媛,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够看见这些文字,但在你看见它们的时候,我想我已经离你远去。
  希望你不要恨我,也不要恨北川,我们都有自己的家国,都让自己的感情让路。
  我一直很遗憾,我们的最后一面并不那样美好,我希望你可以收获属于自己的幸福,一生安好,也算了却了我的心愿。
  如果你要问我后不后悔,我还是能很坚定地告诉你我不后悔。哪怕无人知晓我姓名,哪怕世人唾骂,我依旧不悔,总会有人知道我是谁。
  梁继璇这个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绣花针”。
  ……
  继媛把继璇的信笺和手记都看完了,把它们都放进大木匣子里收起来,落了一把铜锁,放在柜子的最底下。
  她的姐姐有一个日本恋人,她一直以为姐姐同姐夫的女儿是姐姐同日本恋人的私生子,她的姐姐投敌是要去做地下工作,她的姐姐是中统的特工,她的姐姐的代号是绣花针,她的姐姐死了。
  她的姐姐死了。
  这六个字在她的脑海里萦绕不去,伴随着姐姐继璇的音容笑貌,眉目眼唇,葱指玉臂,长发腰身。
  在继媛的记忆里,姐姐继璇一直充当着她的保护伞。
  姐姐永远一副不悲不喜不卑不亢的模样,不管是什么年纪,脸上都充满了不符合当时年龄的成熟稳重,甚至带着禅宗佛教的淡然。
  她的姐姐在私塾的时候便一直是先生的宠儿,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与她这般顽皮捣蛋一点也不像。
  姐姐就是中国传统当中提倡称颂的那种多才多艺的女子,柔柔弱弱的身姿,眉眼中带了点林黛玉的葬花情伤,眼睛里装着妙玉的清高。
  而她呢,说得好听一些就是近代的标杆新女子。活泼好动性格外向,热衷于自由思想,钟情于自然科学。
  她是所在的女生群体里第一个把一头齐腰长发裁到齐肩的,也是那一众贵小姐中唯一一个考到岭南大学读数学的。
  继媛还记得那一年她和姐姐第一次踏足广州的上层社交圈,那时候广州很多归国的华人华侨,都仿照西方的社交,继媛还记得那是东祥的接风宴,是她第一次见到陈东祥。
  姐姐穿一身湖绿色的旗袍,金色的滚边,裙面上绣了朵朵玉莲,有含苞的有怒放的,穿在姐姐身上,让人觉得那裙子仿佛就是为了她量身定做的。
  姐姐踩得一脚青色高跟鞋,说到高跟鞋,姐姐有一种天赋,不管多高,她都能轻而易举地驾驭,穿出一种周璇的高级感,而她就不行,活像偷穿妈妈鞋子的小孩。
  在继媛的记忆中,姐姐的后背永远挺得很直,下巴抬起的高度刚刚好,除却那一双双眼皮的眼睛,全是中国传统美女的味道。
  继媛记得当年自己穿的是一身小洋装,裙子才到小腿肚,裙面上全是蕾丝和水钻,手上还戴着蕾丝长手套,披着羊绒小披肩,和姐姐站在一起,仿佛两个世界里来的女子。
  那样光彩照人的姐姐,那样艳压群芳的姐姐,那样淡然自得的姐姐,竟然就这样香消玉殒,化作日本人枪下的亡魂。
  继媛攥紧了手里的手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她真恨,日本人就这样,没有赔偿地离开了。
  她想起姐姐最后对她的寄语,希望她安好,能够获得自己的幸福。
  她苦笑,姐姐啊,我已经和你处于同一境地了。你为了家国放弃了幸福,而我,则要为了我的信仰而战。
  生活的安稳不是真正的安稳,也许我所处的不是安稳的时局,但我的内心却因为坚定而安稳。
  姐姐是对的,继媛想,无论如何,日子都是要过去,生活还是要继续,要做的事情永远在前方等待着,再苦再煎熬,也有忍受的意义。
  梁继璇这个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绣花针”。
  梁继媛这个名字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木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