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作者:
王莞落 更新:2021-04-30 13:37 字数:3668
第二记
在去之前,我一直在犹豫自己要做的事情是否正确。
约翰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他现在大抵是不愿意见到我的。除却我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他更介意的应该是我从未告知他我同北川之间的事情,在他心里,我一直是纯白无瑕的,一如他口中的玛利亚。
但我总有点想见他。
这样的心理总有些为我所不齿,坦白来讲,处于我这样境地的人应该做的是识趣地消失,而不是出现在他人眼中加深他人的耻辱。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的心思,好像是这么多年朝夕相处觉得应该好好道离别,但这样想又很清楚自己不过是自欺欺人,真实的心理远要阴暗,更多的可能是希望得到感恩戴德。
我还没给自己找到一个冠冕堂皇令自己信服的理由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约翰竟然径自上门寻我了。
我拖延了很久才到茶室见他,甚至一度想要以生病推脱来逃开他的责难。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对我同北川之间有关他的交易毫不知情。
见到我的第一面,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感叹于我竟有如此好友能居于这样精致的居所,并为我的安恙无虞感到高兴。
他的反应打乱了我先前为自己准备好的台词,只得以愣在当场沉默不语。
“我就说我同那些抗日分子没有什么关系,怎么会关我呢?”他的脸上是冤罪之人被赦免时怡然自得的表情,并为自己所获得的自由感到高兴。
“我现在也出来了,船票也订好了,不日我们就一起到英国去。”他没有意识到我的低迷情绪,自顾自地说着,“我们的父母也都不在这边了,我们也没有必要留在这里,战争都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呢,姑且找个安全地方避一避。”
“是呀,为了我你也受了不少苦,回到那边才好安安稳稳。”
“怎么你这话说的,像是只有我一个人离开似的?”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如往常开玩笑的表情。
但我没有一如既往地露出笑容,只是绷着脸沉默不语。
“怎么了?”他的笑容渐渐僵硬,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双眸现出怀疑的神色,“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不了。”我站起身,咬了咬牙,“有这里的朋友照顾,我不需要躲。”
“这里有什么朋友能照顾你?”他顿了一下,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难道是日本人?!”
我不答。
“你居然和日本人搅在一起!”他看懂了我的默认,脸上露出了所有有良知的中国人得知自己心中有关于此的猜想被证实时的表情,“为什么?!”
“他是我的爱人,”为自己早已事先准备好的台词终于派上用场了,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极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爱他。”
“所以你就不顾两国现在的交战,要和自己的敌人在一起吗?!”
“他别无选择。”
“可是你有!”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让我想起了前些天在街上看见一个朝我扔石子被押下去的男人。
“我选择了,既能与相爱之人在一起,又能保全自身,何乐而不为呢?”
他嗤笑一声,移开了目光,仿佛多看我一眼都让他厌恶:“那我呢?”
“我敬重你。”
很久,他都没有再说话。
“我能出来,是不是你?”他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我的心加速跳动,我感觉自己脑海里出现了胜利者摇旗呐喊的场景。
“不然呢?”换做是从前,我绝不会这样说话,我想要他彻底厌恶我,从而把我从他的脑海里生活中彻底抹除。
“梁继璇,是我错看了你。”他不再生气,只是默默穿上他的外套,走到门边,侧了一下头送给我这最后一句话,便走进了门外强烈的日光里。
我始终垂眉,比往常更用力地挺直脊背,好像这样我就能理直气壮一样。
但我心里深深知晓,我早已一败涂地。
我看见beky从她的房门窗户往外看着,被念瑢拉住了不要往外跑找父亲,我不知道她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觉得我的眼前有一些模糊,大抵脸上那一层厚厚的白粉已经出现了沟痕,就像冬日雪地里被铲除来的小径,只是这铲子是咸的,融化了雪。
……
费尽了心思,我终于是获得了北川的信任,书房的门也不再落锁了。只是若是出门,要带的暗卫比从前多了不少,一路上接受的白眼和仇视更多了。
人真是适应性极强的生物,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有些不自在,到了后来,便无所谓了,甚至能面无表情波澜不惊地同那人对视。
麻木了,可能也算一件好事情吧。
为了更好地融入他们的圈子,我频繁地跟随北川出入各种舞会,眼见着他们仗势欺人。好几次,日本军官看上了舞厅里的舞女便强行要了去,若是碰上反抗者便是拳打脚踢,人潮汹涌的舞厅内竟然人人都像是瞎了一般视若无睹。
初时我也曾感到愤懑,甚至为了克制自己上前的冲动而不自觉让指甲深深扎进手掌心,以至于松开时痛钻心骨,指甲缝里全是血。后来,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学会了移开目光,拿着高脚杯谈笑风生。
手掌心是不再出血了,只是心已经千疮百孔,血流不止。
我记得曾有一个舞女费尽全力跌跌撞撞跑到我的脚边,拽住我的旗袍裙角保住我的腿,仰着被泪水糊花了妆的脸,求我帮帮她。
她身上的裙子已经被撕破,春光乍泄,一头仔细盘得整齐精致的头发凌乱不堪,不停往外溢着眼泪的眼睛充满了绝望。
她哭着喊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她不能这样,但她有父母还有弟弟妹妹要靠她养,她也不能失去工作,她抱着我的腿,力气很大,手指甲扎进我旗袍开叉处露出的腿的皮肉里,钻心地疼。
我很想帮她,但我自己也是泥菩萨,无力帮她过江。
我看着她,拿着红酒杯的手在抖,脸上却僵硬得没有一丝表情。
我眼睁睁看着那个恼羞成怒的日本人走过来,一把抓起她就往她的脸上扇了一耳光,嘴里不停咒骂着,揪着她的头发把她往外拖。
我痛恨自己对日语的精通。
她的腿用力地胡乱踹,好像这样就能让她摆脱头皮的刺痛和不愿意面对的悲惨结局,高跟鞋在她的脚上划下红痕,本就不长的裙子在挣扎中被往上拉扯,露出雪白丰满的双腿。
我不能再看了,我扭过头,咬着牙颤抖着腿回到沙发上,低头抿了一口杯中的红酒。
音乐持续,台上的歌女被头顶炫目的灯光迷了眼,扭着身子深情地歌唱大街小巷的流行红曲。
……
继媛来信告诉我说她进入了军统,做情报员,在后方,目前来看没有什么危险,问我是否安好。
军统,情报员。
继媛跟随东祥也成为这个军事体系的一部分了呢。
我本以为,继媛不过是作为随军家属,找到时机或许就到南洋去与陈叔叔他们在外面避着,毕竟她虽然也曾跟着剪短发、上街游行,但毕竟还是一个娇小姐,战争对于她来说还是太过于残酷了。
但她竟然选择参军,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不知道我这个小妹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们所不知晓的。
可我现在是叛徒,是同日本军官通奸的女人,是为人所不齿所辱骂的,而继媛是为国奋战的军人,光明磊落收人景仰,我与她在两个世界。
北川知道我喜欢写字读书,便专门托人给我买回来上等的文房四宝,连同港币与信纸也是上等的。但我不愿让继媛知道,一直让念瑢帮我从集市上带回来普通的信纸和钢笔来给她写信。
但继媛已是军统的人,若让人知道她与我有书信来往,恐怕利用这个诬陷她。我虽不怕我们之间的信笺有不合适的地方,但向来欲加之罪何患无穷,再者通敌这样的罪名向来是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我虽同她位于统一战线,但毕竟我在暗处,知晓我代号的人统共没有几个,更不必说这个代号下真是的身份了。
我想了想,抓着钢笔的手紧了松松了紧,看着书桌上漂亮的钢笔和上好的信纸,最终还是默默拿开了眼前念瑢买来的,伸向了被北川的下士摆放的整整齐齐的信纸和钢笔。
自从家里人都迁到南洋,我便很久没有碰过这样好的钢笔和信纸。墨水很流畅,不会晕染地很开而显得脏乱;信纸没有凹凸不平的木屑,光滑平整,淡黄色不觉得刺眼,写起来也不会卡住笔划。
多久了,这样的触感。我从前是很喜欢用这样好的纸笔写信的,总觉得它们让我愉悦,可我今日写着每一字每一句,都痛苦万分。
这一封信过去,她大概会生疑吧。
我问念瑢,她同继媛那边的人是否有联络。念瑢一语不发地看了我很久,在她的注视下,我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被看穿了心思。
“是想和她断绝来往吗?”
念瑢太过聪明,以至于我在她面前就像赤身裸体一般无法自容。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也没有再问,至于她有没有做什么,我也不得而知,只是到了后来,我一直给继媛寄信,而她也再也没有回复我了。
我没有问念瑢,关于继媛的话题在我们之间终结了,除了工作之外,我们很少聊其他的话题。
我的性子一向有些偏冷,又一直觉得心中郁闷,这样少说话倒是让我觉得轻松。
我一天天观察着念瑢,愈发觉得她是天生的所谓革命者,我印象里她虽然也沉稳,但到底还是一个女学生,不曾想竟有如此魄力,实在叫我刮目相看。
相对而言,我这般虽然尽心尽力完成交代的任务,心里却无法自控地对北川产生愧疚和负罪感,实在是太过于关照儿女私情了。只是转念一想,这倒也是人之常情,念瑢与所爱之人的关系与我不同,自然不会有相同的心境。
我为自己留有爱情的触觉感到庆幸,却又因此饱受折磨,以至于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一天天衰弱。
我想起所读过的那么多书里出现过的关于大义灭亲的故事,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也能有这样的气魄,对北川毫无愧疚,但回过头想想,虽是为了大义,但能就这样果断地将感情抛下的人,到底是何种可怕的存在,若是不会为此产生一点不安与愧疚,又是何等冷漠啊。
大义灭亲同亲亲相隐冲突的时候,没有人能躲开煎熬,我不会是唯一一个为此痛苦的人,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
我活着,大概是因为还能感知到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