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记
  和继媛在上海见到他的时候，虽然那张脸还是那样熟悉，但还是恍若隔世。上一次与他分别是多久了，我不想费神去细数。
  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像是我这么多年来死气沉沉的躯壳又汇入了生气，世界由灰白重新变回彩色，像是电影里为了刻意渲染气氛而给男女主角相遇对视拍的慢镜头。
  他瘦了，也不像当年在京都那样青涩稚嫩了，甚至也不如当初那般儒雅，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有军装的原因，竟然带了铁血军人的味道。
  我不喜欢那股味道。
  我的心里藏着一个秘密，无人能够分享，我甚至准备好了就让它埋在我心里，随我一同进入坟墓。
  可我又遇见了他。
  beky对他天然的亲切感让我很不安，我不愿意继媛看出端倪，只好急匆匆地逃离，却不想继媛对他很有兴趣，一路上都想要从我嘴里问出点什么。
  我很紧张，却又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当年的事情是一桩丑事，除了爹娘还有我，便无人知晓了。继璇还小，她不应该知道太多。
  我以为上海一别就是永远了，却不曾想，约翰却比日本人来晚了，满城全是枪声和尖叫，beky一直哭着怎么哄都停不下来。租界都不再安全了，我只好提前打包好东西，先到码头去，实在不行还能随便登上一条外国船，总要比待在屋子里任由日本人上门来好些。
  被围住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不曾想又遇见了他。
  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却也只能跟着他走了。
  从他嘴里我才知道，原来外国船都被扣住了，约翰也被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关了起来。真是要变天了，连大英帝国的面子都不给，这日本可真够嚣张的。
  我跟北川说希望他帮我把约翰从牢里救出来，他没说什么，也没答应，看着我的眼神让我意识到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对我千依百顺的男孩了。
  他变了。
  所幸我在他的院子里没人敢找我的茬，他把他那个姓松原的副官派来照顾我，那个人倒也尽职尽责，虽然我猜想他心里大多是不怎么喜欢我的。
  没关系，我堂堂一个中国人，若是曲意逢迎去博取侵略者的喜爱，岂不是笑掉大牙？
  有件事情让我又喜又愁，北川和beky的感情越来越好，他甚至让她在院子里随便走动，把他的房间弄乱他也不生气。
  我担心beky以后会总是记着北川，更担心北川从她的眉眼里看出些什么东西来。
  过了好些日子，北川都没有和我说过关于约翰的任何事情，我有些着急了，思虑再三还是去找他问问比较好。
  我开口的时候他的脸很明显阴了阴。他走到桌子后边，叉着腰浏览了一下书柜上的摆着的书，转过身来提起毛笔开始写写画画。
  “我可以帮你，但我有个条件。”良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他缓缓开口，一眼都没有朝我看过来，笔尖不停。
  “什么条件？”
  “他走，你留。”
  “什么？！”我腾地站了起来，眉毛紧紧皱在一起，双手攒着帕，我感觉到它们在抖。
  “别太心急，”他看上去一点反应都没有，“你可以好好考虑。”
  我不说话，嘴唇紧紧抿着，胸口剧烈起伏。
  回想起当时的感受，我为自己感觉羞耻。虽然震惊而有些不知所措，但我心底里其实是有一点欣悦的，因他心里还念着我。
  但我也知道，我们之间是不可能平起平坐的，我的民族气节不容许我做出如此令人不齿的行为。
  我没有马上回绝。我不是继媛，我很清楚很多东西有回旋的余地，所有要求都不能在自己头脑发热容易冲动的时候作出决断，那种时候最好保持沉默。
  之后好多天，我都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直到，我在街上遇见了念瑢，衣衫褴褛的念瑢。
  我记得她是东祥的表妹还是什么的，是南开大学的学生，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成了这幅样子，南开好像是已经南迁了的。
  我心疼她，带她回去，想着让她吃好喝好养足力气了，再想办法送她到西南联大去。
  但她告诉我，她就是从西南联大出来找我的，带着中统的指示。
  中统，国民党，这么说，至少陈东祥，可能是知道我现在的处境的，那么继璇呢？她知道吗？她应该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以她的脾气，断不会再给我写信了，况且写的一直都还是我在租界的住址。
  念瑢说中统希望我留在北川身边，做中统的线人，给他们传递日军的信息。我怎么能行呢？我不过是一介弱女子，约翰又没有什么后院妾侍，我连从前女人的战场都未曾经历过，何况是间谍的战场？
  但念瑢说他们相信我，他们需要我。他们知道北川对我甚是喜欢，甚至派副官来保护我，况且我如今是南京城里所有爱国者的眼中钉，恨不得将我杀了祭旗的人太多，我纵然是被保护着，也难保不发生意外。
  可我若是答应了，中统会暗中给我打通道路，保我性命。
  软硬双管齐下，真是好手段，我猜他们大概连约翰都打听清楚了，只不过是用自己的手段再加一些筹码罢了。
  我别无选择。
  北川等了多日终于敲开我房门的时候，我答应了他，答应了留在他身边，换取约翰的自由。
  约翰出来以后第一时间就给我写了封信告知我要来接我离开，不知他是否知道我和北川做了什么交易，得知我委身于北川，他是否会暴怒甚至说许多难听的话？
  也罢，他是富贵大家的少爷，自尊心极强，当年千辛万苦才将我娶进门，如今我却委身于日本人卖国求荣，量是谁都不能不觉得自己不是个笑话。
  说不委屈是假的，可又能怎么办呢？这世上多了是不愿意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情，有得必有失，不仅是约翰的怨恨，这全天下心怀祖国的中国人，怕都恨不得一人一口唾沫把我淹没至死。
  那又如何呢？
  委屈再大也是要自己吞下去了，这个道理我从小就知道。我不是嫡女，不比继媛有夫人的宠爱可以随心所欲，如今，不过是另一重枷锁罢了。
  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要为人所知才有意义，自己知道自己做的是一件怎样的事情，便已经足够安慰了。
  若是不能自寻安慰，我怕是早就已经抑郁而终了。
  罢了，就这样吧。
  念瑢告诫我不能告诉继媛，即便我不愿意继媛如同外人一般看待我，我也不希望她为我担心，便自一开始就决定在信中决口不提自己的处境。
  我一天天琢磨着要做些什么促进所谓东亚共荣的事情来消除北川和其他日本人的疑虑，又看着beky和北川一天比一天亲近，俨然父女的模样。
  每天仰望天空，竟然发觉好久不曾见过晴天了，多是这样阴霾的时候，但也不见下雨，也不知道天上那些个厚厚的云层是为何形成且经久不散的。
  念瑢也忙着自己的事情，常常深夜溜出去，下半夜才悄悄从后院小门进来，想必是像上级汇报我的情况。
  其实她的动静很轻，满院子的卫兵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消失与出现。只是我太过敏感，睡得太浅，一点极轻微的声响都能让我从半梦半醒间一下子惊醒，不复安睡。
  唉，连亲近之人都变成冰冷的工作关系，战争，真是一场浩劫。
  夜深了，我也乏了，今天就写到这里。
  来日方长，慢慢写吧，在我解放以后，或许它可以落到继媛的手里，让她知道她的姐姐其实并没有那么不堪。
  我还是有私心的，我不希望亲近的人厌恶我，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