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作者:王莞落      更新:2021-04-30 13:37      字数:3707
  许令炎一开始并没有收到许焯炎回来的消息。继璇的死讯自打被继媛知晓,后者便一直处于精神恍惚的崩溃边缘,整日茶饭不思,更不必说工作了。
  他并不知道继媛具体的情况如何,但就从东祥每日紧皱的眉头和担忧的神色以及那明显心不在焉的工作状态,大概也猜到继媛的状况并不十分好,毕竟还在这大陆的能够让东祥为之成日担忧的人,也就只剩下继媛了。
  事实上,继媛不仅仅只是陈东祥的牵挂,更是他许令炎记挂着的人。然而可悲的是,他的身份并不能够如东祥一般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自己心中之人,讽刺的是,他自己还有一个未婚妻,他心中却记挂着别的女人,这个女人还是另一个人的未婚妻。
  之前杜若的事情搞得满城风雨,关于他和继媛之间暧昧的传闻早已经再发酵,虽然杜若离开让者甚嚣尘上的言论归于平静,但还是为了避嫌也为了避免谣言再次掀起声浪,他还是要和继媛保持近乎陌生人的距离。
  许令炎心中想要去探望继媛的欲望在一次次压抑以后愈发猛烈地翻腾,他曾想过向东祥开口询问一二,但对方有意无意含着敌意的眼神让他知晓这个话题是绝对禁止掀开的茶杯盖。
  这么一来,在这栋楼里,心不在焉的人就变成了两个。
  许焯炎的到来实在在许令炎意料之外,也成功转移了很大一部分放在继媛身上的精力。
  许令炎是绝对公私分明的人,继媛对于他而言是儿女情长,他固然看重这些儿女情长,但面对更重要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因此犹豫半分,也就更不可能如北川凛野一般任由一个女人左右自己的决定。
  他的身份对于这里的大部分人来说都是秘密,他是同盟会元老级成员的儿子,有漂亮的留学履历,还有一个军统弟弟,除了不是黄埔系,从头到脚都打着国民党的烙印,没人会怀疑他的立场。
  但许焯炎知道他的身份,从一开始就知道,甚至先于他的父母,是除却他自己以外第一个知晓的人。
  说来还真是奇怪,当年两人是一起出去留的学,一开始甚至是相互抱团参加的花式爱国社团,所有活动都一起参加,怎么现在却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呢?
  许令炎回想着过去的一切,思索着真正让他们走向陌路的人和时间点。
  大概是人吧,还有其实大家对不同的观点本身就保持着不同的意见。许令炎记得一开始他们都会去参加工人集会,但到了后来,许焯炎却再也不愿意和他一起去了,而两个人看的书也渐渐变得不一样,很多时候还会为了一些事情吵得不可开交。
  虽然彼此都知道,但都假装不明白,只以一种学术观点不同的理由粉饰太平,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渐渐不再那么亲密无间了吧。
  然而他们还是告诉了对方自己加入的党派,当时只是觉得兄弟之间从来没有过秘密,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毕竟大家都是为了中国,现在想来,反倒是埋下了定时炸弹。
  两兄弟都一样公私分明,这样的优点在目前二人站在敌对立场的现状看来却成为了危机的最大潜在原因。虽然和谈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报纸上照片里的人都笑得看似真心实意,但其实每个人都知道,暴风雨正在酝酿。
  最令许令炎心焦的是,自打弟弟追求梁继璇失败以后,性情大变,虽说本身也不是斯文儒雅之辈,但那一下子似乎把他一直压抑埋藏着的乖戾给激发出来了,进入中统做特工以后,更加变本加厉,仅传到许令炎耳朵里关于自家弟弟心狠的消息就不少了。
  不是不信任,也不是心凉,只是不可能寄存侥幸的希望。
  那天下午,许令炎刚刚完成自己的工作,靠着窗框抽烟,披着一件军大衣,衬衫上松着两颗扣子,闲散地看着外边街道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直到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了门口,车子吸引他注意力是因为它实在太漂亮了,表面光滑黑亮,一看就知道绝对不是一般人的车,一定是军方的车。
  果不其然,车子还没有停稳,就有人上前去开门了。
  许令炎好奇这车子里到底是哪位大佛,不由得往前倾身想要看清楚。
  只见那汽车里伸出一条腿,黑色的裤子黑色的皮鞋,再来就是黑色中山装的上身和一头短而整齐的黑发。
  中统的人,只是这怎么看都有些熟悉。
  那人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微微向上抬了抬脸,许令炎连忙缩回去,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直觉,触电一样就做出了条件反射,明明他现在不需要回避。
  但他还是看清楚了那露出来的大半张脸,以及辨认出了它的主人——自己的弟弟许焯炎。
  第二天上午,他也顾不得没有提前通知,就急匆匆地往联络点去了,为此还被说了一通。但这事关他身份的保密问题,一下都不能拖,而他是继媛唯一的上线,继媛现在还是死子自然没什么危险,但她不能就这么一直死子下去。
  他不知道许焯炎会不会揭发他,但至少,许焯炎不会对他可能要做出的行动坐以待毙,如此一来,极有可能会暴露继媛,许焯炎对于继媛大概会因为继璇的原因照顾一些,但同样也会让她一直沉寂,那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前功尽弃了。
  他需要上级为继媛另外派一名联络员。
  许令炎有种预感,自己不会在这个地方待太久了,许焯炎一定会让他离开的。
  ……
  才过了半个月,继媛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一大圈,本来紧紧贴着身体的旗袍都松了,里边装了一大堆空气。
  东祥很是担心,想了很多法子想要逗她开心,带她去放风筝,去划船,去看电影,却都没有一点效果,甚至连书都没办法让她有一点转移注意力的倾向。
  他是真没辙了。
  继媛却一点想要从这种状态出来的意思都没有,她看上去很是适应这样的低潮心态,整天起床就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发呆,累了就又睡一阵子,早餐时常放在桌上就凉了,午餐放着晚餐放着也凉了,最多也就吃掉了一点素菜,喝罢几杯茶水。
  继媛其实觉得自己内心平静得吓人,就像一湖死水。这种无欲无求的心态里,她想了很多很多事情,几乎把自己从出生到现在经历的一切事情都回忆了一遍,以一种严苛的旁观者的审视态度不停地自我批判。
  在她看来,自己对于姐姐将近八年的鄙弃和蔑视,全是因为自己的不信任,是她自以为是一叶障目,而如今,却让姐姐背负着这样的难过而离开,只留给她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悲愤和愧疚。
  大概是惩罚罢,对那一沓厚厚的书信。
  许令炎邀请她出去逛逛衣料店的时候,继媛心中是一万个不情愿,她甚至觉得这个男人怎么如此庸俗又幼稚,居然想要通过这样无聊又无用却是大多数男人以为女人会高兴会喜欢的方式来把她从这样的低谷里拉出来。
  真是可笑之极
  但许令炎一再坚持,而且态度坚决神情严肃,让她觉得这似乎并不仅仅只是逛个衣料店买买衣服,便也就撑起精神去了。
  这家店好像是新开的,铺面很小,料子摆满了整间屋子,走道也不宽,最多是两三个人一起走,再多就挤不下了。
  里边靠着角落摆着一张木桌,大概是掌柜坐着的地方,木椅子后边有一扇门,颜色和墙面差不多,大概是通往里间的,就这样的设计来看,若是得不到掌柜的允许,大概是进不了里间的。
  显然,这只是一个小店,是那种普通人家的妇女的小家经营。
  继媛对许焯炎竟然会带她来这样的小店感到惊奇,就她的人士看来,许焯炎是逛大店的人,对于这些小店,他是从来不会走进来的,毕竟,许家裁缝的手艺当年在多宝路可是远近闻名的,这些小店又怎能入得了他的眼呢?
  只见重重布料层层叠叠,就像一屏屏的帷幔,灯光将一个女人的身姿映在了布幔上,而那深色的轮廓渐渐变大,突然,眼前的布幔被掀起,一双黑色平底鞋出现在视野里。
  本来继媛兴致缺缺,一直低头绞手指,现在却停下了动作。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来人感到好奇,但她就是抬起了头,短短的头发,丹凤眼淡弯眉鹅蛋脸,这不是陈念瑢吗?!
  说来惭愧,继媛对念瑢的印象并不深刻。虽说每年逢年过节陈家都会邀请大家到府里做客,念瑢也列席其中,但她小时候是太淘气永远坐不住要到陈家的花园里玩,结识东祥以后便是两个人成天偷偷溜出去在府里四处逛,至于和长辈打招呼跟同辈话家常聊天吹牛套近乎的事情,都是继璇干的,因而对于念瑢的长相也就有个大概印象,并不十分深刻。
  “陈念瑢。”许令炎简短地相互介绍了一下,“梁继媛。”
  “我知道你。”念瑢笑了,眉眼弯弯,伸出一双浅褐色皮肤的手,“我给你寄了信。”
  “嗯,谢谢你。”继媛想到那信上的小心,心往下又沉了几米。
  “继媛,我带你见她是想告诉你,她将要接替我的位置,做你的上线。”
  “为什么?”继媛第一次对沉迷于自己的负面情绪意外的事情有了关心的意思。
  “因为我弟弟,许焯炎回来了,他知道我的身份,我大概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了。”
  “他不是你弟弟吗?”
  “是,但他是中统的人。他不可能相信我真的是国民党的人的。”
  “所以,你要走?”
  “是,不然他会自己动手让我走的。”
  “继媛,你也许不知道,但我知道。”陈念瑢插入了他们的对话,“在南京的时候他就是我的上级,他的行事风格我再清楚不过了,就算他顾念兄弟情谊不会赶尽杀绝,也绝不可能让令炎像如今这般行事自由的。”
  说不定有一天,我们必须除掉他。
  顾忌许令炎在场,念瑢不好把心中这句话说出来,其实也有大家曾经都是儿时玩伴的缘故,她也不想最终落得如此地步。
  “仗要打了吗?”继媛长吁一口气,也不多问什么。
  “迟早的事情。”念瑢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背后拿出来一个精致的牛皮笔记本,放到继媛手中,“这个我不放心邮递给你,便想着见面给你。”
  “这是什么?”
  “继璇姐的日记。”
  空气突然凝滞了一阵子,半晌,继媛收下了笔记本,嘴角勾起一抹惨然的苦笑:“这么说来,我也要成为姐姐了呢。”
  笔记本那样沉,像是承载了继璇的一生,又负载了继媛的漠视与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