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ky隐隐感觉到家中的气氛不对，鉴于她早就被北川从学校接回来不再上学，成天就呆在家里，对家里的事情就更加注意和敏感了。
  她注意到自己的房门口总是站着一个士兵，每次她一开门，看见那黄色的军服就没来由的有些畏缩，便也不再跨出去，就回到房间里去呆着了，而餐点总会准时送来。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什么叫软禁，只知道自己总是在房间里转悠，除了送饭菜来的仆人和看上去好像不眠不休守在门口的士兵，她几乎没有见过别人，不论是北川叔叔还是妈妈。
  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日日被困在十几平米的小室当中一个人念书一个人作画一个人发呆，感觉寂寞极了。
  北川推门进来的时候，打开的门扬起的尘埃在光线中四处翻飞。他逆光站着在地板投下长长的投影。
  “北川叔叔？”beky听到响动，搁下手中的毛笔，扭头看过去，被突然强烈的光线刺激得微微眯眼。
  大概是幻觉，她觉得北川叔叔的神色十分凝重。
  “你收拾一下，穿件漂亮衣服和我出门。”
  “为什么？”beky挑眉，“要去见什么人吗？”
  北川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先不说：“你就跟着我好了。”
  beky半信半疑还想问什么，可北川已经跨出了门，顺带还把门带上了，让她不得不把甬道喉头的话又吞回去。
  除了凌波院和填满了日本小孩的所谓学校beky几乎可以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母亲继璇还要深闺大小姐。
  一来，她不喜欢被暗哨盯着的感觉；二来，无论去到哪里，她都感觉自己是格格不入的存在。
  除了凌波院，没有哪里真正接纳她，她也开始慢慢懂得母亲从来不爱出门的原因了，因而这么多天没有见到母亲，她心中大为疑惑。
  眼前的院落显然守卫森严，门口站了两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还有一队在院外巡逻，一队在院内，而那种被狙击手瞄准的后背发麻的感觉一直缠绕在她身上。
  进门时的卫兵领着北川，北川身后跟着已经开始隐隐有亭亭玉立之少女的雏形的beky。
  beky穿的是湖蓝色的马甲和米白色的衬衣，下身一条鹅黄色的百褶长裙垂到小腿根部，露出被白色袜子包裹的细小脚踝，脚上一根黑色系带中跟小皮鞋，是当下南京城最时兴的款式。
  beky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总是想要四处望望的，但碍于这严肃压抑的气氛和前面走着的北川紧绷的下颚线条，硬是克制自己脸对着前方，只在眼球转动的局限里尽力打量着视线所及的一切景致。
  假山，十字路，飞檐小亭，流水荷叶池塘，都是中国园林的景致，但明显不是中国风，摆设和形状都偏向和风。特别是院中花草的种类、颜色和摆设方位和秩序，硬要说什么是说不出来的，只是一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卫兵推开眼前白布格子的黑色喷漆的大门，里头是由门口一直延伸到里屋尽头屏风下的榻榻米。木桌是日式的，很矮，两旁放的也不是桌子，而是厚度不大的软软的白色绣花坐垫，四角上还有黄色流苏。
  beky见床边似是站着一个人，十分清瘦，一身鹅黄色的旗袍贴在身上感觉像是宽大的袍子，下巴如同刀削般尖利，一头黑发严整地盘在脑后，插上了一根简单的檀木发簪，没有流苏。
  beky第一眼并没有认出来那个骨瘦如柴的女人是继璇，但当她转过身来，将那张双颊凹陷的脸朝向她时，她着实吃了一惊——母亲居然这样瘦！
  北川见到继璇那张枯瘦的脸时也吃了一惊，那就像一个垂危之人，靠着心中一丝丝无法放下的执念吊着眼前的这一口气。
  北川第一个反应就是上前去，连脸上焦急忧虑的表情都顾不上掩饰了。他疾步走到她面前，拉起她枯瘦的手，不可置信的目光由那枯瘦的手腕到瘦削的脸，一双眼紧紧锁住她想要逃避的眼睛，抿紧的嘴唇无声发出询问的讯息。
  继璇偏头垂眼躲开他的目光，动了动手想要把手腕抽出来，却被他紧紧地握住。穿过他的肩膀，她看见beky一脸愣怔地看着这边，看着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来，beky。”她放缓声音，轻轻招手让她过来，脸上挤出一个比起笑更像哭的温柔表情。
  “妈咪？”beky犹疑着走近，试探着呼唤，似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人是曾经日日将自己揽入怀中的母亲。
  继璇拉过她的手，她瑟缩了一下，母亲的手什么时候这样凉了。
  “来让妈咪看看。”继璇俯下身，冰凉瘦削的手指缓缓滑过beky的额头、眉骨、眼角、面庞、嘴角，嘴角的弧度缓缓上升，眼里的悲伤却越来越满，想要溢出眼眶。
  “你过得好就好，”努力压下喉头涌起的哽咽，她笑了笑，柔声道，“以后要记得听北川叔叔的话，不要闹脾气，要学会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妈咪？”beky不懂，母亲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一副看上去要哭的表情，又为什么突然和她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呢？
  “你先答应妈咪好吗？”
  “嗯。”好吧，既然母亲希望的话。
  “好，乖。”继璇直起身，朝一直站在一旁看着的卫兵说道，“你先带她休息一下喝口茶。”
  “妈咪？”beky更加迷糊了，但那卫兵已经走到身边，而母亲也放开了自己的手，推着自己往外走，虽然心下疑惑，却也没敢再追问什么了。
  只是，为什么母亲要让自己答应好好听北川叔叔的话呢？她之前一向也很听话的呀！照顾好自己是什么意思？可是她现在也挺好的呀？太奇怪了。
  beky被带出去了，门被合上，窗纸上小小的阴影一直移动到消失在边角。
  室内的空气安静得窒息，继璇背对着北川，清晰感觉到他得询问和不满。
  她在等他开口。
  “你怎么了？”北川终究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凛野，”继璇转过身，抬起脸直视他的眼睛，“如果我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
  “骗了我？如果你是说私下和山本见面的事，我相信你有自己的苦衷。”
  “不，”继璇摇头，苦笑两声，走到他身后，身体平齐时停下脚步，“我是指，如果我留下来，是一个谎言，你会原谅我吗？”
  “什么意思？”北川蓦地转身，眉头紧皱。
  “我留在你身边，是为了从你身上套消息，并不是真的因为爱你。”继璇的声音平静无波，“现在我暴露了，大概也不会活多久了。”
  “你想做什么？”
  “你不生气吗？”继璇转过身，眼睛里闪着水光，自嘲说道，“我一直在利用你，利用你的感情你的资源，包括松原现在躺在医院里，我都有参与。”
  “陈念瑢吗？”沉默了好一阵子，北川才冷冷地吐出这个名字。
  “是，我们都是。”继璇转过脸不去看他，往前走了两步拉开与他的距离，“我和山本说，他想要我招供，就让你来。”
  “为什么？”
  “我想再见你一面，虽然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眼角的水滴终于往下淌，沿着勾起的嘴角缓缓流入口腔里，“看吧，我还是很自私。”
  “你说过你有你的无奈你的信仰，希望我体谅。现在，我也希望你能够理解我的无奈我的信仰。”
  北川不说话，绷着一张脸，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突然觉得这个女人自己好像从未真正了解。
  纵然早就已经猜到她的真实身份，可是窗户纸被捅破的时候，内心的复杂还是没有因为提前已经有了预测而减少半分，反而令他的心加倍地抽痛。
  “现在我已经没有什么心愿了，死了也是一了百了的事情。但是，”继璇转过身，眼神里有一些乞求，“我希望你能够帮我好好照顾beky。”
  北川没有拒绝也没有应允，只垂下眼看着她。
  继璇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问询。
  “我可以把她送出去，送到英国，交给你的前夫，毕竟beky也是他的孩子，我相信他会好好照顾她。”
  “在我带着beky离开他的那一刻，我们两个人就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不止是我，还有beky。以你的能力，并不能让beky安全到达国统区，再者，这么多年了，谁都没有见过她，又有谁相信一个日据区来的人呢？哪怕只是一个孩子？”
  北川抿紧嘴唇，还是没有应允。
  “你是唯一一个可以保她平安的人，你就答应我，好吗？算我求你了。”
  “阿璇，”北川伸出手，轻抚她的脸，擦去她的眼泪，“你可曾，哪怕只有一丝，爱过我？”
  “我曾经，真的爱过你。”曾经，可以是那些年，也可以是重逢以后的日子。
  “我明白了，是我不应该强留你在我身边。”北川放下手，把手插进裤兜，长叹一声转身准备离去。
  “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有些事应该告诉你。”
  北川的脚步没有停下，他已经走到了门边。
  “beky不是他的孩子，是你的。”
  军靴的鞋尖猛地停在门边，北川整个人像是被闪电劈中一样身体僵硬停住了。
  室内一片静寂，香炉里缓缓升起的熏香闷了整个房间，压抑得让人窒息，香气堵住了氧气的通道，眼前所能看见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切起来。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