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到家里，守在奶奶的身旁，看着她那双浑浊又布满云翳的眼晴，已不是我熟悉的印象。
  印象里的奶奶是非常厉害的，说话很厉害，脾气也是很大。我母亲的脾气算不好的了，但遇到我奶奶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别看在我爸面前，母亲的嗓门洪亮，但与我奶奶争执起来不占上风，常常哑口说不出话来。母亲常跟我们几个兄弟说奶奶的嘴很怪儿，她就有点害怕，有许多委屈的话儿，到了嘴边却想不起来说，这一辈子要受奶奶的气了。
  尽管奶奶没有吵过我们，但我们常见母亲与奶奶拌嘴，奶奶一副坐怀不乱的神情，让我母亲紧张与慌乱，这些委屈都是事后找我爸算账。所以，在我们的印象中，奶奶一点也不和蔼，不可近，反而有点小怕。
  我们正长身体的时候吃的特别多，不到饭点就会饿肚子，那时候父母亲已经和爷爷奶奶分家了。母亲常常撺掇我们去奶奶家要馒头吃，家里也有，但没有现在丰盈，家境还是有点小小困难的。我们就腆着脸去奶奶家要，奶奶不会痛痛快快地给我们，总要唠叨一通，她知道是我母亲的主意，心里既有怨言又不能不给孙子，抱怨我们母亲一通，便走到灶台从锅里拿出一个馍掰上一块儿给我们吃。我们不够吃啊，回到家还要吃，母亲便要说奶奶吝啬，待孙子刻薄。
  奶奶与我母亲之间的关系，打我记事起就没有和谐过，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闹得家里风云际变。
  挑一件来说吧，分家的时候，说好了每一年我家和叔叔家要给奶奶家一百五十斤粮食和一百五十元，因为兄弟不睦，我母亲常说奶奶偏心，我们家的东西不能少给，而叔叔家的奶奶或可能不取——这是我母亲的猜测，没有实际证据。为此她们大吵了一顿，奶奶声色俱厉，吵得我母亲欲说无语，那时，我们见识了奶奶的厉害。
  爷爷也最怕我奶奶，在奶奶面前他就像一个小孩儿，奶奶怎么指挥，爷爷便怎样做，从不忤逆奶奶，无论对错，只要惹奶奶生气了，爷爷就要承受奶奶的脾气。
  我爷爷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一辈子没有让奶奶下过地，从小到大，我也从没见过奶奶下地作活，地里的一切都是由爷爷操作，而家里的洗洗涮涮和吃喝是由奶奶操持的。
  我记得听我父亲说过，奶奶在娘家是唯一的女儿，上面有两个哥哥，家人都宠爱她，从不让她做任何事情，家境富裕，娇生惯养从未受过罪，反而嫁给我爷爷遭了罪了。
  我爷爷走后，我奶奶的脾气小了很多，与我母亲也少了争执，家里的一些锁事，她不再纠缠，好听的与不好听的，奶奶也不在心中牵念。
  不幸得是，我叔叔在那几年得了很厉害的病，身体一直在萎缩，前胸与后背慢慢拱成了一个球儿，最后瘫痪在床上，吃喝拉撒不能自理。婶子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天天嚷着说我叔叔怎么不早死，早死早嫁人，也不至拖累她，我叔叔总是被气的够呛，可是又能怎么着，这个家还得靠她支撑着，也只能隐忍不语。
  照顾叔叔的任务也只能落在了奶奶的身上，若不是奶奶的精心照顾，估计我叔叔也活不过那两年，在我叔叔还活着的时候，婶子已经找好了男人，只不过没有领回家，奶奶也知道叔叔的情况，知道给不了婶子什么了，还留下两个孩子，没个男人，怎么养活这个家，对婶子的行为也就默而不语了，若照奶奶以往的脾气，早就骂婶子一个狗血淋头了。
  照顾叔叔的那两年，奶奶的脾气被磨下去了，叔叔卧病在床的时候，有时生气，就绝食不言，奶奶把一勺勺饭往他嘴里送，连哄带骗让他吃，就像哺育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喂饭，擦身，洗衣服，端屎端尿，直到照顾叔叔离开这世上，我知道，那两年奶奶哭过不少，一下子变老迈了许多，精神再无从前癯烁，脾气再无从前盛气，在我母亲面前也低下了头，对于争执沉默不言。
  叔叔走后，婶子就把男人招上了门，也称乎奶奶为母亲，有孙儿在，奶奶岂能不认。自此奶奶在我家与那家换住。
  看着奶奶苍老的模样，我心中莫明的心疼，我想，奶奶的心里一定很苦，但没有人能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