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夫人闻言吃惊的回过头，由于动作过大引起了三姨太的注目，三姨太眼睛盯着台上尚小恩的青衣扮相，只微微侧过一边脸问道：“太太，怎么了？”
  “没什么。”莫夫人一边回答三姨太，继而又压低声音朝惠娟说：“你可瞧仔细了？”
  惠娟说：“瞧得真真的，我让伙友给许少爷的包厢送茶，开门的时候我就站在门边，他们虽背对着我，可是小少爷的身形就算是蒙着块布我都能认得出啊！”
  莫夫人再料不到是请的杜家那爷孙俩，还以为是带的君小，她是希望君小能多给许翊介绍一些女朋友的。可是既然带子道过来，为什么不知会自己一声？
  这边厢莫夫人心中是疑窦重重，戏也没心思看了。
  那边厢的许翊，却是专注的很，可是专注的点也并未在戏上。
  其实许翊是没来的及告诉莫夫人，把莫子道也带到升平戏院来了，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是直至下午到什锦胡同接到人时，才确定杜老太爷他们一行人会去戏院的。接到人之后，一时之间又将这“知会”的事给忘了。皆因许翊在来时的路上注意到的一件小事，心思就被那件小事占满了。
  许翊在过来戏院的车上，与杜老太爷可谓是相谈甚欢，都说一心不能二用，可许翊却能一边交谈，一边拿余光打量杜梦儿。杜梦儿打扮得非常素净，一身缟衣索裳，全身上下没有多一点装饰。不像北京城时下的年轻女子，总爱赶时髦穿红戴绿，就算是柴门家的姑娘，也会咬牙买上一两串珍珠项链，供特殊场合以配高冠博带。
  许翊想想几次见到杜梦儿，都是见她穿着朴素，经常穿一双半新不旧的平底鞋，衣服也是六成新的老旧式样，心里忍不住为她叫屈。这样一位清秀绝俗，自带一股灵气的女孩儿，却总是打扮得如此凑合，未免遗憾。心思百转间，许翊就决定要为杜梦儿做些什么了。
  许翊几人就是这样一路来的升平戏院。
  前面说莫夫人知道自个儿儿子也过来戏院看戏了，心里就蠢蠢欲动想过去那边包厢看看。
  可若是翊儿有意避着自己，自己又这样大剌剌的杀过去，未免不合适。
  莫夫人左思右想，又叫来惠娟，如此这般交代一番。
  惠娟又退出包厢了，心里不由得有一些小牢骚。自己难得跟着出一趟门子，屁股都没坐热，净跑上跑下跑前跑后的瞎折腾。也不知道夫人这是怎么了，少爷们看戏好好儿的，偏要去凑一脚。
  抱怨归抱怨，还是按照莫夫人的意思，到楼下找戏院伙友要了几份瓜果点心，折身返回包厢。
  惠娟到了包厢门口，也不进去，就从虚掩的门朝里对莫夫人使了个眼色。莫夫人借口包厢里太闷热，要去透透气，随即出了包厢。
  月季却将这一切都收入了眼底，心道这主仆俩，一整晚都在咬耳朵，藏头露尾的，显然是有事瞒着不叫她们知道！
  三姨太的一门心思，却都在戏台子上。
  那边包厢中，许翊正在给莫子道讲戏，本来小孩子家，看戏就是图个热闹，可他们家的“小孩”又不太像小孩儿，一场戏看下来，问了无数个问题。许翊凭着对京剧有限的知识，为他的小侄儿耐心讲解。
  “舅舅，为什么他们都把脸上涂得花花绿绿的，是怕被人认出来吗？”
  “这就是京剧的扮相，红脸的代表忠勇，白脸则为凶诈，黑脸最为猛智，青蓝脸的是草莽英雄。”
  “舅舅，那戏台子上有一方四角桌，他们不在那桌子上喝茶吃饭，却踩在上面，这是为什么？”
  “一般呢，在戏台子上的桌椅是可以用来当作‘替代品’的，比如你说的那张桌子，代替的是山石，演员们站在桌子上，就是表示上山，如果这山很高，还会两张桌子叠起来。这就是戏剧的一种表演手法，你看那那位小生扬鞭，就是代替骑马，小旦摇桨，就是代替划船。”
  “舅舅，你看他们唱唱打打，咿咿呀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究竟是为什么？他们想要告诉我们什么东西呢？”
  这个问题就问得很广了，许翊一时间答不上来。
  河公咳嗽了一声，朝莫子道飞去一记警告的眼刀，示意他差不多得了。
  莫子道偏不干，整个莫公馆里，他接触最少的就是这位“舅舅”了，没想到逗起他来这么好玩。
  你们不是让我扮稚童吗，我这不就扮给你们看。
  渡女坐在河公的右侧，莫子道坐在左侧，而许翊则坐在莫子道的左侧，四人坐成了一个半圆，头和尾是许翊和渡女。所以，实际上许翊和渡女是面对着面的。
  渡女看着莫子道不停的“舅舅”长“舅舅”短，倒是许翊不厌其烦，有问必答。
  许翊沉思了一会儿，答说：“子道，你的这个问题舅舅答不上来，但是天下传颂的故事，取譬引喻，想告诉世人的，无非一件事：女慕贞洁，男效才良。”
  此话一出，莫子道沉默了。
  莫子道本来只是逗闷子，许翊最后这一句话，却又牵动出属于他那个时代的人物峥嵘，那些刻意回避的情感又如潮水般翻涌而来。
  渡女也在细细回味那八个字：女慕贞洁，男效才良。这句话好像是她昨夜无解的一个答案。
  许翊本想解释得更清楚些，难得小侄儿这么敏学。可是看莫子道神情有些惘惘，有点像从前发病的前兆，不由得担忧的叫了一句：“子道......怎么了？”
  莫夫人一直站在包厢门口看向包厢里，本是想借着送瓜果点心的名义进去，可是听到子道软糯的声音与许翊一问一答，其乐融融的氛围，又不忍心打扰，于是驻足门口观望。忽然听到许翊的这一声叫，心里就蓦然揪起来，就要往里面冲。
  杜梦儿也回过神来了，看到莫子道神情又现出不符合年龄的戚色，越过身大力拍了一下莫子道的大腿。
  莫子道吃痛“唉哟”叫了一声，回过头刚想破口大骂，就看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自己身上，方醒过神来。
  “舅舅，怎么了？你们都不看戏，盯着我干什么？”莫子道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问道。
  许翊使劲盯着莫子道的脸，刚才明明从他神情中看到了浓浓的落寞之色，是那么真切，眨眼就没了，令人不禁疑心是不是自己看花眼了？
  一个孩子的脸上，怎么会出现那样的戚色呢？！
  许翊忽又想起从前姐姐说过，子道发病的时候，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是否方才他又发病了？
  河公出来打圆场，“许公子？你怎么走神了？咱们还是专心看戏吧。”
  许翊点点头，眼睛扫过杜梦儿，见她又端坐回去，背脊挺得笔直，神情如常。
  包厢外头的莫夫人得亏被惠娟拉住了，才没有冲进包厢里，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
  惠娟将莫夫人拽到一旁，表情惊诧的说道：“夫人，您刚才瞧见了吗？杜姑娘好厉害啊，就那么一拍，小少爷身上的脏东西就被拍走了！”
  莫夫人自然是瞧得清清楚楚的，心里头很不是滋味，扶着惠娟在戏院走道上站了一会儿，稍平复了一下心神，终是叹息道：“走罢，我们回自己的包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