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翊来到了什锦胡同，杜家大门前，敲了两下门，应门的是杜老太爷。
  许翊先恭敬请了个安，方说明来意。
  许翊是想着，杜老太爷那一辈的人，应该都是爱看戏的，又是这样笙歌鼎沸的热闹戏码。杜老太爷若答应去了，杜梦儿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
  没想，杜老太爷却一口回绝了，“我人老了，眼神不济，耳朵也不好使了，去那种人声鼎沸的地方，吵闹！人一多还挤的慌，还是你们年轻公子哥们去吧！”
  许翊忙道：“不吵闹的，咱们坐的是楼上包厢，离戏台不远，保证您看的清楚也听得明白。”
  河公缓慢的眨了眨眼，故意佝偻着身子，语态苍老的答说：“那不能啊......我要去了，搁俩孩子单独在家？不成不成，公子的好意老夫心领了。”
  许翊等的就是这句呢，笑道：“那不容易，就让梦儿和子道都一块儿去，人多才热闹。再说了，子道从前也是喜欢看这些的，在您这儿住了这许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必早憋坏了，也是时候带他出去疏解一下。您甭担心路途，明晚我会让车过来胡同口接您，等戏散了再将您一家送回来，您看成么？”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再要拒绝，就显得有点儿不通人情。
  河公只好答应下来，请许翊进屋坐，许翊不愿叨扰，告辞离开了。
  许翊一走，“杜老太爷”佝偻着的身板就慢慢挺直了，摇了摇头，关门落闩。
  杜家四合院里，一到夜晚渡女与河公总是摸黑自处，而莫子道则一到晚上就把东厢房点得满室灯火通明，整个杜家的光亮就只在东厢房一处。
  倒不是为了省蜡烛，而是不需要。渡女与河公本就来自暗无天日的冥界，俩人视物都不需要借助光亮，他们的眼睛就能发光。
  莫子道在夜幕降临后，是不出房门的。为什么？他怵啊！第一天晚上他上茅房的时候，正好河公在茅房的另一侧，俩人面对面走近，莫子道远远就看见两簇忽闪忽闪的幽幽蓝光在朝自己慢慢靠近，那蓝光好像是曾经在阴曹地府见过的厉鬼的眼睛！
  莫子道当场就吓尿了。
  自那以后，莫子道一到晚上就尽量躲着河公和渡女，丫俩人晚上眼睛会发光，而且还不掌灯，单看见一双阴森恐怖的蓝眼睛飘着，搁谁见着都会吓得屁滚尿流。
  许翊来的时候天还未全黑，走的时候却带走了残阳的最后一缕光线，各家都到了掌灯的时刻。
  河公落闩转身后，双眼就化为暗蓝，眼瞳透着光。他走到后院，看见渡女正在端着一本书入神的看着。
  “这些人间的俗世故事，你看得明白吗？”河公问道。
  渡女闻言抬起头，眼眸中亦有靛蓝微光，她答：“倒还真有一个故事不明。”
  “哦？”河公示意渡女继续说。
  “春秋的百里奚，在经历重重磨难回到秦国后，受秦穆公重用拜其为上大夫，有一次百里奚在相府宴请宾客，其中有一位浣衣使女主动要求为上大夫演奏一曲，曲罢，百里奚大为惊讶，上前询问方发觉弹琴者为自己的结发妻子杜氏，两人在相堂上相认。”
  “你看的可是《东周列国志》里，那位使秦国由一个西陲小国，变为后来锋不可挡的春秋五霸之一的‘五羖大夫’？”
  “正是。”
  河公拂了拂长须，问道：“那你有何不明之处？”
  渡女将书置于腿上，上半身前倾，将胳膊肘垫在书上，双手托着下巴，那模样像极了民间不耻下问的求学郎，“不明有二，其一，几十年未见的夫妻，光听琴音，居然就能分辨彼此而相认吗？”
  河公听罢哈哈一笑，“也不尽然，书中那百里奚不也是并不十分肯定，因此才须‘上前询问’方能确定吗？”
  “可我认为他分明已经认出他的结发妻子了，不然为何曲子还未弹奏完，人就已经‘闻歌愕然’了？他‘上前询问’，只不过是为了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不是吗？”
  河公不擅长谈论这些过于柔腻的情感细节，只含糊应是，又问：“那其二呢？”
  “其二，百里奚离家出游列国时，家中已经无衣无食，妻子杜氏为了能让丈夫安心出游，劈门闩来炖鸡煮米，侍丈夫饱食，而后行。然而，百里奚多年后回归故土，入了富贵门，为何不寻唯一发妻？”
  “这......”河公语塞，想他生而为人时，好歹也是饱读诗书的士子，没想到千百年后，居然被一个初闻人事的小鬼丫头问得哑口无言。
  渡女却仍然执着于这个问题，“为何他不去‘寻’，而是等她来‘认’？”
  “这个嘛......”河公搔搔头，几次张口又不知说些什么，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
  “巧了！明晚在戏院有一场戏，讲的就是这个‘百里奚认妻’，刚才许翊小子将票送过来了，你不如明晚随我去看戏，自己就能慢慢领悟出来了。”
  河公说完就溜走了。
  渡女仍然保持着双手托腮的姿势看着河公离开，看来这些问题复杂的很，连曾经活过一世的河公也无解。
  渡女不由得想，如果自己是杜氏，会不会像她一样，不惧艰难千里寻夫，寻一个可能早已经将她忘记的男人。
  她的问题在第二天好戏开场之后许久，也没能如河公所说，能“慢慢领悟”。
  第二日晚的戏台上，妆容夸张的男男女女，吊着嗓子咿咿呀呀，五彩戏服翻飞，人在灯光下影影绰绰，反而显得故事的不真实。
  莫夫人和三姨太是在戏唱完第一场后才到的戏院，一进到雕梁画栋的升平戏院门口，就有戏院老板引着一行四人来到楼上包厢，包厢里早已备上干湿果碟。
  “许少爷他们到了吗？”莫夫人问那戏院老板。
  戏院老板知道是莫夫人身份，伺候的是加倍殷勤，陪着笑说：“到了，许少爷的包厢在另一头。您要的两间包厢因为时间仓促，没有相连的了，就这两间还是和别的主顾说情才得的，您请包涵。”
  莫夫人摆摆手，“说什么包涵的话，我们还得多谢您呢。”
  “唉哟，不敢当！我们生意的上座还得靠莫老爷多多提拔才是。”
  “您言重了。”
  “那我不影响您二位观戏了，有什么需要喊我一声。”
  “得，您自忙去吧。”
  旁边的三姨太在戏院老板走后，抽出一方小绸手绢捂着嘴笑道：“这平老板还真是会说话儿。”
  三姨太天生一副笑脸儿模样，笑起来还露出来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说话的声音也娇俏甜美。
  莫夫人携着众人到包厢入座后，就有戏院伙友奉上热茶。莫夫人招来惠娟，用耳语交代道：“你去打听一下，许少爷都和什么人来看戏了。”
  “是。”惠娟领命去了。
  三姨太抓了一把瓜子在嘴里嗑着，专注地看戏台上的名角儿小旦尚小恩，月季站在一旁伺候。
  不多会儿，惠娟回来了，附在莫夫人耳边说道：“夫人，您猜是谁，是咱们的小少爷和杜家爷孙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