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这个季节，机场便到处都是人。
  熙熙攘攘的人潮自大厅门口涌进涌出，嘈杂人声与不断回放的登机广播混在一起，让这个地方在凛冽寒冬里有如过节般热闹。
  萧毅然牵着我顺队伍腾挪进了候机厅。
  也不知是这里的人太多，还是气氛太过喧哗的缘故，刚走进没多久，我便不再感到寒冷，手心也因温热过度，而出了一层薄薄的热汗。
  电梯缓缓上行至了三楼，视线倏一望去，远处纯白宽阔的天花板上，无数盏明灯如同黑夜里的星星点缀，光华似镜的地板，倒映着来往的人影与道道灯光。
  顿时，周遭皆是行人，目之所及皆是耀眼灯光。
  要不是出门前留意过日历，我甚至都要怀疑今天机场人山人海，会不会是因为某个隆重的节日？
  我弯了弯略有发僵的手指，动了两下想要从萧毅然的手掌中抽出。
  萧毅然有所觉察，不但没有松开反而是握得更紧，生恐一放开我就会立刻人间蒸发似的，我摇晃他的手臂，眼神幽怨地看着他。
  “怎么了？”萧毅然总算有点反应了，这一路上他安静得就像是哑巴，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只会笑着嗯嗯嗯。
  我本有好多话想要问他，可他这般敷衍，搞得我也没了心思。
  “你可不可以放手？”我不悦地说：“我手都酸了。”
  萧毅然眉眼一弯，笑道：“不行。”
  “人这么多，万一把你弄丢了怎么办？”
  说着，他和我看了一眼乱哄哄闹成一团的大厅，我不做声，他又说：“还有，我怕你又趁机跑了，我到哪里去找你。”
  他虽然笑着，但却抓得那样紧，又这般重。
  我想自己肯定是挣脱不开的。
  他引着我避开了繁杂人群，去了vip贵宾室，这才松开手拿过我的书包，放在面前的桌上，半蹲着身子，认真地对我说：“宝贝，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瞧他那双宠溺的眼神中却又难掩急切，我却有些不解：“你在紧张什么，我不会走丢。”
  不知是触碰了他哪里，他略一低头，目光却黯淡下去。
  他没有多说，而是起身低头淡淡啄了一下我的额头，随后拿出手机转身离开。
  服务员给我端来一杯温热的香草奶昔。
  我捧着玻璃杯，隔着一扇明亮落地窗看向外面，室内放着轻缓音乐，旋律很是熟悉，我听了半天才知是早年lucy发行过的一首流行乐。
  以为梦见你离开，
  我从哭泣中醒来。
  看夜风吹过窗台，
  有谁能够猜得到。
  我爱你的秘密躺在怀抱，
  我太过依赖你给的回忆，
  坚持得像是单纯的小孩，
  一生痴情只为你，
  我该怎么舍得离开？
  ……
  lucy优美尖细的歌喉配着婉转轻柔的钢琴，所唱出的那种悲伤，宛如滔滔不绝的江水逆流而上，将我所有情绪淹没。
  我趴在桌上，定定看着橱窗外茫茫人海，看着明净玻璃上倒映出的熟悉面容……
  此刻，却是陌生得仿若丢了自我。
  仓皇悲凉的眼神中，没有丝毫逃离的侥幸，亦没有挣扎放下后的释怀，往事如烟，一想起在这城市的点点滴滴，想起和他的喜怒哀乐，我才发现，自己竟仍旧怀念着。
  怀念他给予我的怀抱，给予我的深情。
  他给了那么多，可惜，最后却什么都不剩了。
  对于如今的选择，我忽然无比后悔。
  如果能再来一次，如果能再来一次……
  不知何时出现的萧毅然静静坐到身旁，手里多了照例一份报纸，他轻轻拍了拍我后背，担忧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抬起头的瞬间，顺势用衣袖抹去了眼角湿润，然后大口大口地吸着奶昔，浓郁的香草气息立刻填满了泛滥在喉咙里的涩味。
  萧毅然宠溺地摸摸我的头，翻开了那份报纸。
  我瞥了一眼，侧栏一条飘红标题顿时吸引了我的注意：“今日明光科技成功回购所有股份，明年年初股市有望重回峰值！”
  我不由分说一把将报纸给抢来，细读了一遍，这才知道，原来今天就是明光与盛浩签署赔偿协议的日子。
  如今再看这则新闻，我心情却万般复杂。
  对于明光，对于何明，对于所有人而言，这都应该是件好事，但不知为何，我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何明该谢谢你。”萧毅然在旁淡淡说道。
  我把报纸还给他，尽管在意得不得了，但仍然强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关系。”
  萧毅然眸光清澈，似笑非笑地说：“但愿你真这么想。”
  他双手枕在脑后同我听着一样的音乐，视线望着天花板，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首歌完了，又换了另一首。
  仍是lucy主唱。
  “藏在苍白岁月的，褪色的那张书签。
  是我对你的眷念。
  过往八年之后的，退烧的昨日烟火。
  也曾有过小小期望。”
  “各位旅客，由国内飞往伦敦的f7844次航班马上就要检票了……”
  登机广播突然掐断了室内静谧。
  萧毅然站起身的一刻，我心头微微一沉，他向我伸出手：“走吧。”
  我把衣袖攥得紧紧的，泪水在眼里打着转，终于在他牵起我的刹那，泪光终于泛滥成灾，萧毅然深深凝睇着我。
  我拿起背包，靠在他身边颤声道：“毅然，我好冷。”
  我的心好冷。
  他仿佛没有看见我在哭泣，只是越发用力地拥着我肩膀。
  他说：“我知道！”
  我们沿路折返，再度融进了机场的喧哗中，电梯将我俩逐步送入了航站楼，走过长长过道，来到关检口，然后排队准备检票。
  队伍越来越短，站口外的人也越来越少。
  外面的雪也越发急了。
  巨大落地窗外，停机坪的几架客机机翼也铺上一层晶莹薄霜，在冬日温和阳光下，折射出阵阵银白光。
  见此，我便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我低着头，明明没有哭，可眼泪却越发汹涌，小小机票在我手里宛如我此刻的心情，皆是被所谓“舍不得”给揉得皱巴巴的。
  几滴落在登机牌上，打湿了我的名字与终点站地名。
  我抽泣得不能自已。
  而萧毅然却始终牢牢牵着我，眉头紧蹙，目光平视着前方，隐约间我却听到他在微微叹息。
  走过安全门，安检人员面无表情地说：“把背包打开。”
  我却如同木偶般，迟迟没有动作。
  还是萧毅然迅速接过我的书包，一一将东西拿出放在了盒子里，安检员仔细查过之后，把手一伸：“好了，过去吧。”
  前台空姐来接登机牌的时候，我犹豫了好久。
  就在我心死将票根递出……
  突然，背后传来声嘶力竭的大喊：“青青！！”
  撕裂的呼喊穿透了长长过道，穿过了汹涌人潮，穿越了长长队伍。
  那一瞬，我仿佛回到了八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同样凛冽的冬日，他带着我穿行在热闹的小吃街，在那豪客来靠边的座位，他坐在对面盯着我看个不停。
  “怎么了？”
  “我不喜欢吃辣！”
  “那你还点这个。”
  “我不知道该点什么，所以就照着招牌上最大的鸡翅点了一份，”
  “你重新去点一份，我请你好了。”
  “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叫苏青青吗，我可早就认识你了……”
  我现在才明白，他说着这话，我已成了他眼里唯一耀眼的光，
  那一瞬，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暴雨夜，他抱着我坐在老旧藤椅上，一遍遍地说着爱我，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
  他越抱越紧，仿佛要把我拆开揉进自己的身躯里。
  自这以后，我就更加害怕雷雨了，也更加害怕深夜。
  我才明白，其实我怕的不是雷雨也不是深夜，我一直害怕的是没有他在身边。
  那一瞬，我仿佛又回到了他向我求婚的一天。
  他带着我来到游乐场。
  五彩斑斓的霓虹晕开了天中一抹彩霞，远处巨大摩天轮还在缓缓转动着，就连弥漫在空气里的棉花糖香气也依然浓郁……
  曾经短暂的半分钟，却好似过了半个世纪。
  他牵起我的左手，亲吻着那一颗钻戒，亲口对我说了三个字。
  “嫁给我。”
  ……
  那一瞬，我全都想起来了。
  我丢掉了有关他的一切东西，自以为就能丢掉所有，到头来，我只是在自欺欺人。
  隔着十几米远，何明似是耗尽了平生所有力量，他奋力哀求着：“青青，我的宝贝，回来吧，求你了。”
  悲痛欲绝后的醒悟，分割之后的思念，终于让我相信。
  他仍然是不顾一切地爱着我，而我也依旧无法离开他。
  我愣愣站在原地，却早已泪如雨下，日夜积淀的悲伤让我心痛如绞，这一天，何明说了好多话，他似乎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可我却一个字都没听清。
  现场人好多好杂，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是如此地不堪。
  可他却全然不顾了，近九年的爱意被他深深跪入冰冷地板中，他单膝跪在地上，向我张开双臂：“青青，我还依然爱着你啊……”
  萧毅然手指越发用力，把我手腕都勒得泛白，他惶恐不安地劝哄我：“青青，你要听话，马上就要登机了，来，宝贝我们一起去伦敦，我们一起去看海……”
  “青青，青青……你听到了吗？能不能不要离开我？青青，你答应过我的……”
  萧毅然眼眶红了一圈，目光凄楚，声音也带着哭腔。
  在这大雪纷飞的冬季。
  生命中这两个爱我至深的男人，给出了我两条路。
  以前我认不清，看不透。
  但经历过这么多之后，我渐渐懂了。
  我爱着一个人，却愧疚着另一人。
  这一生一世，我都偿还不清，我还想听着他说“我爱你。”
  我低头深深叹了口气，萧毅然还在劝说着什么，而我倏一回头，踮起脚尖深深拥抱着他颤抖不堪的身躯。
  我靠在他胸怀，他的泪滴滴答答落在我唇边，
  第一次知道。
  原来，萧毅然的泪也和我一样，咸咸的，湿湿的。
  也是第一次知道。
  原来，萧毅然的胸怀其实这么冰，这么冷，好似冰封了一万年的寒冰，苦涩掩埋下，温度全无。
  我低声对他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他的手指渐渐松了，绝望遍布在他五官每一个角落，我仰起头看他，他心痛难舍地说了：“我舍不得……”
  在这最后的最后，我终究是松开了萧毅然，冲过了长长过道，穿过了汹涌人潮，走过长长队伍，不顾一切一头撞进只属于我此生的温怀之中。
  何明拥紧我的腰，脸颊不断摩挲着我的侧脸，他含泪问我：“宝贝，有没有想我？”
  八年零七十七天的爱恋终于在这个冬季迎来了结束。
  十六年无数日夜的等待也终于在他深吻中走到尽头。
  那一条路，我用余生走了很多遍。
  终是愿意鼓起勇气走下去，因为我知道，深处等待着我的除了尽头，还有他。
  他额头紧贴我额头。
  泪水肆意，他却轻声笑着。
  “青青，我们……再来一次。”
  ……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