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悠悠，凉风阵阵。
  孙悟空的声音在这方寸之地回荡，此刻的他沉浸在往昔的记忆中，如此他才能将这个故事说下去。
  “当年的我，不过灵识初开，但许多事情，见得多了也便能明白好歹。”
  “作为曾经的对手，妖族将会受到仙族长期的压制；而人族将用那庞大的人口基数去弥补仙族人口低下的弱势。”
  “这是不可抵挡的潮流，是身为主宰的玉帝为九州定下的未来。”
  孙悟空重新坐回金蝉子对面，而其翻手间一个崭新的酒杯便出现在其身前，他豪迈地饮着天宫佳酿，将心中的火焰烧得越发旺盛。
  “所以，我拒绝了族中长辈的好意，拒绝了修习祖上传承下来的妖术秘法。”
  说道这里，他看着金蝉子清淡地解释道：“说是秘法，不过是一套普通的妖族修行功法罢了，就算练透了也摸不到太乙境界的门槛。”
  “然后当着诸位长辈的面，我说出了拜入仙门的打算。”
  孙悟空说道此处，那压抑住的情绪终于有了些许波动，他的目光凝聚在那小小的酒杯之中，一时便没了后续。
  金蝉子见此，哪里不明白，故事中的幼童此刻定然遭到族中长辈的斥责，乃至严厉责罚。
  这或许是一段难堪的往事，金蝉子善解人意地岔开话题。
  “阿弥陀佛，想来施主后来定获得了族中长辈的认可，否则今日小僧哪有机会与一位大罗天妖同席而坐，把酒言欢。”
  孙悟空醒悟，失笑道：“这是自然，那时可是被好一通训诫，也怪我当时年幼无知，不晓人情世故，说了几句不得体的话，引来许多麻烦。”
  “幸好当时家母出面替我挡下一切责难，后来更是顶着诸多压力带我寻访仙师仙门。”
  “只是那时候却是苦了家母，受了不少罪。”
  提及那位尚在牢狱中的母亲，孙悟空原本轻快的话语逐渐低沉、失落，明显的转变让金蝉子疑惑。
  “呵呵，令堂能抛开门户之见，让孙施主遵循心意，当真难得，孙施主好福气啊。”
  金蝉子出言赞许孙母所为，其中赞誉出自真心，这份呵护幼子的真心实意值得。
  孙悟空闻言，连忙起身对着金蝉子郑重一拜，此乃替其母领受赞誉。
  别看金蝉子修为不如孙悟空，但以金蝉子的身份放在任何地方都得尊为上宾，这不是因为修为，而是德望。
  若是金蝉子方才所言让东洲故乡众人所闻，那其母必然在那小圈子中成为焦点。
  只可惜困于囹圄的孙母无法享受了。
  一礼之后，孙悟空复归原位，继续讲述后事。
  “纵然得到家母全力支持，但一个没有背景的妖族子弟想要拜入仙门，其难度无异于跃龙门。”
  “我还记得当初可是在诸多仙府门前跪过，可故事中的诚心手段无法推开那些高傲的仙府大门，家母陪着我吃了一次又一次的闭门羹，那时种种，直至此刻依然历历在目。”
  孙悟空讲述之中，颇有怨气，想来当初憋屈之事定在其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金蝉子无言以对，心中只叹众生皆苦。
  同时他也想起了数日前从天庭传出的一些消息。
  “听闻，孙施主曾在武比大选上施展仙门禁法，不知传闻是否属实？”
  孙悟空初闻此言，顿感惊疑，遂问道：“你长居此地，不久前才发生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金蝉子面容坦荡，直言解释道：“小僧虽长居此地，但却不曾自绝于世间，在施主昏睡的那段日子里，天庭发生的事情早已闻名天下。”
  “关于您的天庭里的经历也不胫而走。”
  孙悟空闻言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然后才对方才的问题做出回复。
  “不错，在下主修功法确为仙门秘法——正阳心法。”
  这坦然的回复中蕴含骄傲自信之意，不过在金蝉子看来孙悟空确实有资格表现自傲姿态。
  仙门禁法在各自威能不凡，以往孙悟空所展现的异像威能不过冰山一角。
  故而能修炼至大成便是同阶中的巅峰存在，而修炼禁法最大的诱惑便是其上限很高。
  但凡能顺利修炼者，大多都能突破大罗境界，修炼瓶颈这个阻碍很难在禁法修炼者身上看到。
  但一般修行者难以掌握修炼的要点，绝大多数修炼者往往耗费千百年而不得其法，运气差一些甚至会损耗自身。
  为此，上一代仙皇立下铁律，阻绝禁法的私下传播，只有得到大罗道君的认可才能有资格修炼。
  但就算如此，修炼成功者依旧难见。
  一般人对这鸡肋的禁法自然也就敬而远之了。
  而仙门中出现几位高人，通过感悟天地法则，对禁法内容做出新的理解与改动。
  如此使之修炼难度降低，威能却与原本相差无几，仙门为此特将这些前辈高人尊为“道祖”。
  禁法分五行、风雷以及阴阳九大分支，而每一位道祖都对其中至少一种分支有着完整的修炼体系。
  同时每位道祖对同一类禁法都有属于自己的修炼风格，但这些却不会在施法时另有异像，故而无法通过禁法的威能判断施法者的师承。
  这也是让天庭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原因。
  金蝉子此刻对孙悟空双手合十道：“果真如此，施主得天独厚，如此大气运加身，怎不让人惊艳。”
  “当初得以修炼禁法时，我也是这般想的，或许那是上苍当真钟爱于我。”
  孙悟空发出如此感慨，随后又失笑不提。
  “那是后话了，若是当时无缘得入仙门，又何谈今日。”
  “仙门难入，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仙妖之间那道无形而难以逾越的沟壑。”
  “后来……后来得到一位高人的指点，我独自前往千里之外的某座仙门，机缘一下顺利拜师。”
  孙悟空说到此处嘴角上扬，看来这段记忆对他而言比较美好。
  “人生总有大起大落，当我得知师门显赫以后，才明白自己究竟得到了怎样的机缘。”
  孙悟空看着金蝉子微笑从容，那一刻的喜悦似乎重现于此刻。
  “当时我便明白，我孙悟空这一世逆天改命，当为人中龙凤！”
  “哈哈哈，人生快慰，莫过于此。”
  金蝉子能体会到孙悟空的欢畅，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为此，二人杯酒下肚。
  “看来，孙施主果然师承道祖座下，只是不知是哪位道祖。”
  孙悟空看着金蝉子笑道：“不错，家师确实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道祖，广受世人敬仰。”
  “但我却不能告知你家师的身份。”
  金蝉子不解，孙悟空所言无不透露着对师门的骄傲和自豪，这样的他不该如此隐晦才对。
  “施主莫非有难言之隐，只是道祖中能传授正阳心法的并不多，只怕瞒不住。”
  孙悟空说道此处叹了口气，似乎情绪又失落起来。
  “我不能说，师门定然也不会承认我的身份，至于旁人再如何猜测，想来我师尊也不会在意。”
  “因为，我被家师亲自逐出师门，我失去了那份骄傲。”
  “也失去了那份逆天改命的机会。”
  金蝉子闻言不解，这也同样曾是天庭君臣的疑惑。
  道祖的弃徒，这真的可能吗？
  道祖何等人物，既然收下亲传弟子，自然是经过慎重考虑，怎会轻易将修炼有成的亲传弟子逐出师门。
  更何况，就算这名弟子当真犯下十恶不赦的罪过，从而让道祖震怒，严惩于他，那又为何不废去孙悟空的一身修为？
  当初玉帝也觉得事情或许并不简单，但堂堂玉帝哪有心思去探究其中，于是便轻轻放下打算将孙悟空逐出了事。
  而此刻询问孙悟空正主或许能得到答案：“请容小僧冒昧一问，孙施主缘何被逐，小僧难以想象道祖尊者会如此草率。”
  孙悟空闻言，瞥了一眼金蝉子，后者感受到警告之意，连忙告罪。
  “小僧失言了，看来孙施主对令师依旧尊敬有加，这便更让小僧好奇了。”
  孙悟空见金蝉子惶恐告罪，也不纠缠，只是他却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原因？呵，我也想知道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嗯？”金蝉子惊疑不已，听孙悟空的答复，事情似乎有些耐人寻味了。
  “施主话中何意？”
  孙悟空此时举杯欲饮，但却又轻轻放下，踌躇不决？
  “拜入师门后，我整日醉心修炼，从未令师尊失望过。”
  “我仍然记得最后一次闭关前师尊对我的嘱托关爱，宛若慈父一般。”
  “可当我禁法初成出关后，师尊便仿佛变了一个人。”
  “疾言厉色，冷若冰霜。”
  “当着师门上下，师尊亲自废去当初他铭记的师门印记，我的名字也被从宗门名册中删去。”
  “并且师尊严禁门下弟子再提及我的名字，更严禁与我接触。”
  “总之，一夜之间，我失去了多年自豪的依仗，而我却不知一切是为何发生。”
  金蝉子听到此处，陷入沉思，其中蹊跷之处过于明显。
  道祖深谙天道奥妙，动静之间自有深意，只是无端将自己的弟子驱逐，这又有何奥妙。
  着实令人费解。
  孙悟空对此亦是难解，但对于师门，此刻确实恩怨难明。
  他尊敬恩师，但其师所为却让他吃尽了苦头。
  既然有此一天，当初又何必收他入门，传授一身本领，给予他雄心壮志。
  却在最后关头将他打入深渊！
  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奢望，而正是这份奢望让孙悟空走到今天的地步。
  “恩师早年说过，希望我们这些弟子能承其衣钵，为天庭效力，共御外敌。”
  “所以我后来纵使失去仙门背景，却依旧一门心思混入天庭。”
  “不仅是因为我自己的私心，也是想回报了师尊传功授业之恩。”
  金蝉子看着孙悟空失意的摸样，心中有所触动，对于孙悟空而言，失去仙门推荐和认可，那想要在九州中枢的天庭混迹，怕是吃了不少亏吧。
  天庭之中，显贵云集，修为并非天庭选拔英才的唯一标准，信任和门第才是首要。
  如此对孙悟空而言可谓大大不利，身为妖族，他的血脉不似孔雀灵族一般有佛门保荐。
  身为仙门弟子却不知缘由被除去仙门印记，不得认可。
  而那看似最出彩的禁法修为，却因为来源不明而可疑非常。
  也难怪他这一路行来，曲折不已，艰难崎岖了。
  为此，金蝉子轻叹佛号，并对孙悟空说了一句话。
  “阿弥陀佛，施主一路走来，当真辛苦了。”
  孙悟空此刻竟有些陷于酒意，面色微红，他只是笔直地坐在那儿。
  却让外人看着竟是那般倔强。
  “呵，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一切不过求仁得仁。”
  “只是，我将天庭的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原以为能凭着一身太乙修为得到赏识，故而只是通过故乡土地公举荐，以地方选人身份前去天庭供职。”
  “初时一切顺利，眼看着就可以被选入军方，却被太白星君横插一杠。”
  “上仙就是上仙，一眼便看出了我体内异样，师门印记残留下的痕迹被发现，我无法告知缘由，他便将我按在御马监养马。”
  “明知那是太白的劝退，我却不甘就此放弃，于是便成了御马监的一个小执事。”
  “当时的我虽说出身不明，但也查不到我有任何罪过，所以他便容我一时。”
  “御马监的日子虽无趣，但得过且过，犹存希望。”
  金蝉子听到此处，暗自称奇，当年还是太乙境界的孙悟空竟然真的在天庭养过马，之前得到消息时，他还以为是无稽之谈，没想到竟是真的。
  孙悟空这决心当真下的彻底。
  “可后来您为何又离开了？”
  孙悟空本欲解释，但转念一想便换成了反问金蝉子。
  “你如此说，看来得到的消息里，对这段语焉不详吧？”
  金蝉子如是答道：“据我所知，您当初似乎是在御马监玩忽职守，懈怠了巨灵神将，被责罚后负气离去。”
  孙悟空听完当真怒火中烧，看来是当初的同僚们不敢说巨灵坏话，才对外人这般说道。
  “呵，区区御马监，怎样的玩忽职守才能令巨灵神将动怒？荒谬。”
  “细究起来，不过是一群小仙们的胡闹之举，堂堂巨灵神将竟然亲自插手。”
  “雷霆一击，便让我在生死关头徘徊，一瞬间对于天庭的向往便散去大半。”
  “怕了，我真的怕了，我只是求前途，但却首次尝试到险些死去的滋味。”
  “所以我离开了天庭，放弃了多年的执着。”
  孙悟空说道此处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仿佛当初那一别，他似乎真的打算不再回头一般。
  “但，您终究还是回去了。”
  是啊，终究是又回去了，只是再次归来，孙悟空的心境却不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