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蝉子，我认真听完你说的故事，现在我想说说我的故事，也该你做一回听众了吧？”
  金蝉子本打算离去，可见孙悟空如此说，却是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孙悟空问道：“孙施主打算说什么？”
  孙悟空想了想，然后说道：“你就不想知道，在下堂堂一介大罗天妖，是怎样沦落到如今地步的？”
  孙悟空此刻的样子不见颓唐与低落，他看着金蝉子的摸样竟是如此洒脱自然。
  金蝉子心智通明，往昔对他人故事皆不关心，更不会去探听所谓隐私以成趣味。
  倒是和孙悟空这个喜欢听故事的家伙截然不同。
  但今日，金蝉子却是没有拒绝孙悟空的请求，只因孙悟空是他的有缘人，是他所期盼的机缘。
  或许，听了这个故事便能了解一些这男人了吧。
  金蝉子如此想到，于是他便留下做个合格的听众。
  孙悟空见此，自是欣慰不少，一直以来许多事情压在其心头，对外人难以吐露。
  如今竟难得遇到一位佛祖弟子，这样的人有资格听他孙悟空的愁苦。
  孙悟空端起手中美酒，似乎在踌躇从何说起。
  “呵呵，本想和你这六神清净的和尚倒些苦水，可你这真坐下，我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阿弥陀佛，小僧不急，施主想到什么便说些什么吧。”
  孙悟空点了点头，脑海中回忆起这过去十数年经历之往事，很快便开始了他的故事。
  “金蝉子，你可曾知道？”
  “在妖族，如我这般出身仙门的妖族被如何称呼吗？”
  金蝉子闻言愣住了，他久居灵山，对世俗之事了解有限，更何况是遥远东洲妖族的事情。
  孙悟空看着金蝉子摇头不解的摸样，轻笑了一声，也不指望对方知趣地发问了。
  他为自己倒满一杯美酒，然后起身向着东方故乡之处走了几步，眼神看着那遥远的所在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是苦闷，是郁结于心的担忧，以及深深的无力。
  “在我的故乡，如我这般有仙门出身的妖族被称为‘叛妖子’或‘仙宠儿’，或者还有些别的称呼，太多了。”
  “但这些繁多不一的名词都只有一个含义。”
  “那就是骂我们是妖族的叛徒，忘宗背祖之妖，仙族门下的走狗。”
  孙悟空的话语中，透露出一抹辛酸的无奈和愤怒，只是那愤怒此刻显得那样无力。
  最后在孙悟空无谓的笑容中，变成了彻底的自嘲之意。
  金蝉子闻言皱眉，身为仙族子弟、佛门传人，自然不愿承认在天庭治下，还会有如此鄙陋风气存在。
  但孙悟空此刻神态又不似作伪，且此事又不是值得夸耀之事，何必说假。
  故而仁善如他，也只能叹一声，“孙施主何必因此介怀，因您今时今日之成就，往事当如烟云散去。”
  “只是没想到，妖族中还是对仙族的统治介怀甚深，看来仙妖两族想要达到真正的统一，还需要很长的路要探索。”
  “只是苦了您这般的先驱者。”
  孙悟空闻言，只是勉强笑了笑。
  “你这小和尚说话倒是中听，但你是从哪里得知，妖族与仙族真正融洽相处了？”
  金蝉子闻言，便言之凿凿地答到：“小僧所见，灵山妖众，孔雀灵族。”
  “自从孔雀部族受到佛门熏陶至今，已然与我仙族消除了两族旧怨隔膜，彼此相处。”
  金蝉子说出此言，虽面色沉稳矜持，但言语中透露的骄傲之色确实让孙悟空明确感受到了。
  孙悟空对此并未驳斥，只是品味这对方的话语，沉默许久。
  直到金蝉子突感不解，正待发问之时，才听得孙悟空口吐浊气，更是发出一声意味明确的讥讽。
  “呵，孔雀族。”
  “自从孔雀族被灵山纳入麾下，它们还算得上我们妖族中人吗。”
  金蝉子闻言，面上略有不豫，看着孙悟空诚恳说道：“孙施主此话何意，孔雀灵族乃是妖族古王血脉，是名副其实的妖族。”
  孙悟空截口又道：“也是妖国灭亡后，最早投入仙族怀抱的妖族分支。”
  眼见金蝉子似乎想要出言辩解，孙悟空直接说道：“金蝉子，你不用为他们辩解什么，我并无意羞辱孔雀一脉，相反。”
  “我想当羡慕孔雀一脉，当年妖国灭亡已然不可避免，他们只是做出了最合适的选择，为子孙后代选了一个最好的未来。”
  “只是，如今在你们佛门庇护下的孔雀一脉，已经无法代表妖族了。”
  金蝉子虽不满孙悟空的区别待遇，但妖族的事情他没有发言权，只能放弃为佛门和孔雀一脉自辩。
  孙悟空安抚过金蝉子后，继续回到自己原本的话题。
  “自我幼时记事起，便开始体会到这世间最荒谬的一件事。”
  “强大的妖族，竟然会被区区人族挤压得只能躲入深山老林，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而这一切妖族中人都已经甘之如饴。”
  “甚至觉得这是保持妖族真正的传统。”
  “荒谬，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承认，这一切都是因为妖族打不过仙族？”
  “所以只能做小伏低，哪怕面对更加弱小的人族，都得忍受羞辱。”
  孙悟空突然咬牙切齿，他的脑海中又浮现了一些屈辱的陈年往事，一瞬间的怒火恍如山火爆发，一股无形气浪爆发，将其周身荡起震震烟沙！
  金蝉子与孙悟空近在咫尺，猝不及防间连忙运施法抵挡，好在这气劲只是孙悟空无意控制的气浪，金蝉子轻松挡下。
  同时，他也听见一声脆响。
  “嚓”，似乎是玉器崩碎之声。
  果然，当金蝉子随手一挥，除去弥漫的烟沙之后，再见孙悟空手中，哪还有方才玉杯所在。
  以孙悟空方才露出的含怒之气，怕是已经被捏成齑粉散去了。
  金蝉子看着孙悟空这摸样，心知对方心中定然有难以磨灭的心结，这种情况稍有不慎往往容易形成心魔，修为越高危害越大。
  因此，他看向孙悟空的视线多了些许担忧。
  而此刻金蝉子才真正愿意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倾听一位大罗天妖的心事。
  如此，金蝉子轻启薄唇，认真问道。
  “听孙施主的意思，似乎对天庭治理妖、人两族的待遇有所不满？”
  “但小僧认为，天庭多年来保持九州安定，各种方针决策颇有成效，或有区域差异，但可以容忍。”
  孙悟空见金蝉子发问，先是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沉默了许久才答道：“金蝉子，在你看来，妖族可有资格与仙族并肩？”
  金蝉子闻言，踌躇了一下，才苦笑道：“世人皆知，仙族与妖族皆是九州大灵族，两族体魄，智慧，寿元的平均水准皆是远超其他族群的。”
  “要说差异，也唯有修行根基不同，金丹妖丹修炼之法虽不分上下，却彼此排斥。”
  孙悟空对此似乎极为在意，不待金蝉子说完，便截口继续说道：“仙妖两族，除去修行根基截然不同，再无根本上的区别，可现如今仙族俯视苍生高高在上；妖族却被赶到偏僻荒凉的山野之中，与那些无灵智的禽兽争食抢地。”
  “从晓事起，我就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妖族拥有比肩仙族的根基，人族难以企及的寿命和修为，可我们不能缺拥有繁荣的城市，和丰富的食物。”
  “人族的话本很有趣，也很可笑，那些无知的民众以为仙妖不食人间烟火，只吸收天地元气便能长生不老，所以我们妖族就该无欲无求，在深山老林之中住一辈子的山洞树屋。”
  “哈哈哈哈，荒谬！谎言！”
  孙悟空的眼中怒火几欲夺眶而出，将眼前一切焚毁殆尽，他的口中宣泄着被轻视的愤怒！
  豁然转身，他看着金蝉子疾言厉色道：“金蝉子，你说，这是不是很荒谬！”
  金蝉子暗自叹息，关于孙悟空口中的妖族现状他似乎了解了些。
  但天庭对待妖族的方针其实并不完全统一，佛门在仙族中地位超然特殊，早年托庇于其门下的孔雀灵族，多年来一直享受着与寻常仙族一般无二的待遇，这也是金蝉子对妖族的最深刻的印象。
  至于天庭麾下受其管制的妖族各部，所处境地也多有不同，而孙悟空口中所说的妖族处境在金蝉子看来也是较为恶劣的。
  但这不是他所处立场能置喙的事情，故而只能无奈地叹道：“阿弥陀佛。”
  孙悟空不在乎金蝉子的表态，继续说道：“妖族也要饮食，也要生存，限于天庭法令，妖族只能在深山老林中谋生求活。”
  “若修为足够，在山在野有何惧之，可若是修为不足呢，这世间并不是每一个妖族都能移山填海，令众生臣服。”
  “所以，想要活下去只能搏命，而这样的日子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金蝉子叹息，看着孙悟空问道：“阿弥陀佛，孙施主所言过于悲观，世间最可贵的便是希望。”
  “施主往昔虽经历劫难，但您能坐在此处与小僧喝酒赏月，便代表施主早已从旧时苦厄脱离，也正如现今施主之困境，只要坚持下去便能看到希望。”
  金蝉子出言劝慰孙悟空，往事已矣，何必沉浸其中，同时也希望孙悟空能度过此刻身处的困境。
  孙悟空当然听明白了金蝉子的好意，随即摇头失笑，其中似有失意，又似有昂然不惧之心。
  “你莫要含蓄地劝我什么，我孙悟空并非困于旧时无法自拔之人，若当真因此失志，我又岂能走到今天。”
  “你且听我说完吧。”
  金蝉子听闻孙悟空自信之言，便放下心来，安静倾听。
  “幼时不明白的事情，再大些后便明白了，妖族如今所处困境，终不过成王败寇四个字。”
  “当年妖族败了，国也灭了，我们妖族之人自然就是无依无靠的浮萍草芥，如何有资格和仙族相提并论，也没有任何底气与仙族扶持下的人族争胜。”
  “妖族只能依靠玉帝的垂怜苟活，又哪有资格求别的呢？”
  “呵。”
  孙悟空一声轻叹，也不知是笑什么。
  金蝉子对此出言说道：“孙施主，仙妖之战早已结束万年之久，那不是现今的你我能左右的事情，活在当下便该释怀往昔。”
  孙悟空闻言，摇头轻笑道：“你以为我是那种顽固不化的老头嘛？”
  “你错了，我从未沉迷于古妖国的强盛，当我得知妖族现状后便明白了。”
  “以如今苟延残喘的妖族想要从仙族手中重拾古妖国的荣光，无异于飞蛾扑火，只为了一刻的光明，得不偿失。”
  “耗尽一生追求虚无的幻梦，不符合我的性格，我也没有伟大到为了陌生的世间妖众奉献一切。”
  “我只希望一家之安宁，我只希望小家的安乐，所以我选择了一条安稳可行的道路。”
  孙悟空伸手握住那明月，在他看来那不过拇指大小的明月唾手可得，不过掌中玩物一般。
  但在金蝉子看来，孙悟空不过是抓住了一个虚像，他与心中所求的距离远比千山万水还要遥远。
  看似咫尺之近，实有天涯之远。
  孙悟空收回手掌，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手掌，自嘲地笑了笑，终是痴心妄想。
  背对金蝉子，他说出了当年的抉择。
  “既然无法反抗仙族的统治，那我就融入仙族，成为仙族的一员，这样不也能达成所愿吗。”
  “金蝉子，易地而处，你会做怎样的抉择？”
  金蝉子身为仙族，当然对孙悟空这样的英才投入仙族怀抱而高兴，初闻不觉有异，本欲脱口而出对其便是赞同。
  但他看着孙悟空此刻的背影，不知为何竟突然感到一抹苍凉颓然之感。
  这让他警醒，佛门自由松散的氛围让他差点忘却，仙妖两族之间依旧是有隔阂的，而世俗中人对叛族忘宗之人又是如何的评价。
  顿时他仿佛感受到孙悟空所受压力之万一，更遑论当年做出如此抉择的是一个幼童。
  许久，他才开口。
  “小僧不知，但小僧认为，您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