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提利昂
作者:
月照寒潭 更新:2021-04-28 04:12 字数:5833
北方似乎永无止尽。
提利昂·兰尼斯特虽然象其他人一样在地图上研究过这条路,但这半个月来,自从走上了这条被认作是国王大道的荒径野路后,他才明白图上是一回事,实际上却是完全另一回事。
他们是和国王同一天离开临冬城的。那天小雪飘飞,在王家起驾的喧闹声中,他们骑马穿行而过,周围人声鼎沸,车辚辚马萧萧,还巨大的王后轮宫的吱吱呀呀。国王大道从城堡和集镇里穿过。国王的大旗,马车,骑士和自由骑手队伍一路喧嚣地向南,提利昂和班扬·史塔克叔侄则向北而去。
从那刻起,天越来越冷,周围越来越静。
路西是崎岖的灰色石岗,顶上修建着高高的瞭望塔。路东地势平缓,平坦的旷野向远方伸展一望无边。石桥横跨在狭窄湍急的小河上,在用砖石木料搭建的堡垒周围星罗棋布着许多小农舍。路上人车不断,晚上也能找到简陋的旅店歇脚。
但是离开临终城三天后,农田变成了茂密森林,国王大道也沉寂下来。石岗越来越高,越来越荒凉,每道岗都变得有数英里长。到了第五天,山岗变成了山峰,像参差不齐的蓝灰色巨人,白雪覆盖在肩膀上。北风吹过,冰晶长如羽毛,从最高处飘下,在空中如旗般飘舞。
山峰如壁仍在西边向北而去,大道从正北折向东北进入一片橡树,万年青和黑荆棘的森林,这片森林比提利昂以前见过所有森林都要古老黑暗,班扬·史塔克叫它狼林。他们的夜晚也的确因此而生动起来,远处不时传来狼嚎,有些听起来还不那么远。琼恩·雪诺的白狼在夜里听见狼嚎就会竖起耳朵,却从不回应。这只狼总有哪点不对劲,提利昂想。
不算那只狼,他们现在有八个人。按兰尼斯特的排场提利昂随身带了两个自己人。班扬·史塔克只带了私生侄子,还有新配给守夜人的马。在进入狼林的前一夜,他们在一座木堡里过夜时,另一队黑衣人加入进来。一个叫尤伦,他长相邪恶,双肩佝偻,面孔被浓密的大胡子遮住,胡子如同他的衣服一般漆黑,他像老树根般结实,象石头一样坚硬。他带着两个来自五指半岛,衣衫破烂的农家子弟。“强奸犯。”尤伦冷眼看着他的囚犯说。提利昂恍然大悟。长城上的日子虽然艰苦,但总比被阉要好。
五个男人,三个孩子,一只狼,二十匹马,还有一笼渡鸦,是鲁温学士让班扬·史塔克带去的。毫无疑问,在国王大道上,也许是任何大路上,他们这一行给都会让人好奇。
提利昂注意到琼恩·雪诺打量尤伦和他那两个垂头丧气的同伴时的神情,他脸上表情难看,像是很不舒服,甚至沮丧。尤伦不但驼背还浑身酸臭,头发和胡须都油腻脏乱,长满跳蚤,身上的衣服又旧又破,很久都没洗过。他的两个新兵更臭,而且看上既愚蠢又凶恶。
毫无疑问这孩子误以为守夜人都是像他叔叔这种人了。如果真是这样,尤伦和他的同伴倒是个提醒,虽然残酷了点。提利昂有点同情这孩子,他选择了一个艰难的生活……也许他应该说有人替他选择了这个艰难的生活。
对他的叔叔他就一点同情的想法都没有了。班扬·史塔克似乎和他哥一样痛恨兰尼斯特,当提利昂对他说了自己的想法时,他一点都不高兴。“我话说在前头,兰尼斯特,长城可没旅馆住。”他俯视着他说。
“我想你一定能找到地方安顿我。”提利昂回答道。“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了,我占不了多大地方。”
当然没人能对王后的兄弟说不,于是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史塔克当然很不高兴。“你不会喜欢这次旅行的,我保证。”他简短地说。从出发那刻起,他也是尽其所能地让这话成真。
到了第七天,提利昂的大腿因为艰苦骑行而发麻,小腿抽筋难忍,而且寒冷刺骨。他没有出声抱怨,要是让班扬·史塔克因此而占了上风那他可真的要骂娘了。
他倒是在那件皮衣上稍为占了点上风,那是件骑马时用的破烂熊皮,又霉又旧。史塔克为了表现守夜人的风度故意送给他,显然认为他会高傲地拒绝。提利昂微笑地接受了。他从临冬城带走了他所有最暖和的衣服,便很快就发现那根本就不够用。这里真冷而且越来越冷。夜里温度早已在零下很多,风吹如刀,轻易地钻进他最暖和的羊毛衣。现在史塔克一定在后悔那一时兴起的骑士风度,他该领教了兰尼斯特从不拒绝收礼,无论高尚的还是卑鄙。兰尼斯特来者不拒。
越往北走,狼林越发黑暗,农舍和堡垒就越来越稀少也越来越小,最后他们终于再也找不到房屋过夜了,只得自力更生。
提利昂在安营和拔营时毫无用处,个子太小,只能跳来跳去,还碍手碍脚。于是史塔克和尤伦他们搭帐篷喂马升火时,他就习惯地裹上皮衣提着酒袋独自躲出去看书。
这是旅程第十八天的夜晚,酒是他一路从凯岩城带到北方来的,盛夏群岛都不常见的琥珀色红葡萄酒,书是关于龙的历史和特性的探讨。在征得艾德史塔克公爵的同意后提利昂从临冬城图书馆借走了几本稀有的古籍,带着它们一路北来。
他在喧闹的营地外找到一个舒适之处,面临一条湍急的小溪,溪水清澈冰冷,背靠一棵奇形怪状的老橡树,遮住了咬人的寒风。提利昂裹紧皮衣背靠着大树,喝了口酒,然后开始读龙骨的特性。书中说龙骨因为含铁量高而发黑,牢固如钢,但更轻弹性更好,当然一点也不怕火。多斯拉克人把龙骨弓视为稀世珍宝。龙骨弓能轻易地超过木弓的射程。
提利昂对龙痴迷若狂。他姐嫁给劳勃拜拉席恩,他因此第一次来到君临,他就打定主意要研究一下坦格利安王座厅墙上的龙头。虽然劳勃国王早已将它们换成了旗帜和挂毯,提利昂仍不死心,最后在潮湿的地窖里找到它们的存放之处。
他原以为它们肯定会让人惊叹,甚至望而生畏,他从未想过它们会美丽。但它们真的是美丽。黑如玛瑙,光洁明亮,在他的火炬中仿佛熠熠生辉。它们喜欢火,他猜想。他把火炬伸进一个较大的龙嘴里,影子在他身后的墙上跳跃舞动。龙牙就像黑宝石的长弯刀。火炬的火焰对它们不起作用,它们曾经受比这高的多的高温。提利昂敢发誓当他离开时,那家伙的空眼窝是盯着他离开的。
一共有十九个头骨。最古老的已经三千多年,而年轻的也差不多有一百五十年了。最年轻的最小,那是两头最后在龙石岛上孵化的龙的遗骸,两个形状相似,奇形怪状,比獒犬头骨大不了多少的头骨。这是坦格利安的最后两头龙,也许是世界上所有地方的最后两条,它们并未活得太久。
从它们开始,头骨一个比一个大,直到那三个传说和歌曲中的著名怪兽,伊耿·坦格利安和他妹妹纵横七大古王国的三头龙。歌手们用神的名字称呼它们:贝勒里恩、米拉西斯和瓦格哈尔。提利昂站在它们张开的巨颚之间,敬畏之心无以言表。瓦格哈尔的喉咙大到可以骑马进去,当然你就别指望出来了。米拉西斯则更大。而最大的是黑死神贝勒里恩,它能一口吞下头野牛,甚至一只传说中游荡在伊班港外寒荒中的长毛象。
提利昂在潮湿的地窖里伫立良久,直到他的火炬即将熄灭。他凝视着贝勒里恩双眼空洞巨大的头骨,推算着它活着时候的尺寸,想像着它展开黑色巨翼,掠过长空,口吐烈焰的壮丽景象。
他的祖先凯岩王罗伦,曾联合河湾王孟恩共同面对这烈火抵抗坦格利安的征服。三百多年前,七大王国还是彼此独立的,并未形成统一的大王国。史料记载,这两位国王率领六百家封臣,五千名骑士,十倍于此的自由骑手和步兵,对阵只有五分之一兵力的伊耿·坦格利安,而且他的军队多半是他干掉的上一个国王的降卒,忠诚度未知。
两军在河湾地的旷野中开战,那是一片金色的田野,麦黄待收。两位国王率军冲锋,坦格利安军阵形抖动,随即被突破,然后开始溃退。史书上这样说,仿佛征服就要变成被征服……但仅仅只是仿佛,然后伊耿·坦格利安和他妹妹就出现在战场上。
那是唯一的一次瓦格哈尔、米拉西斯和贝勒里恩都被放飞。歌手称那场战役为怒火燎原。
那天四千名战士被焚,河湾王孟恩也在其中。国王罗伦逃了出来,投降并宣誓效忠坦格利安,此后他活了很久并且生了一个儿子。对此提利昂的确很感谢上苍。
“你为何总在读书?”
提利昂抬头向声音处看去,琼恩·雪诺站在几尺开外,好奇地审视着他。他将手指夹在书页上合上书。“看着我,告诉我你看见了啥?”
男孩疑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我看见的是你,提利昂·兰尼斯特。”
提利昂长叹一声。“你真是非常绅士的私生子,雪诺。你看见的是个侏儒。你多大,十二?”
“十四。”男孩答道。
“十四,你已经比我这一辈子都高了。我双腿又短又跛,行走困难。我得用特制的马鞍才不会摔下去。你也许有兴趣看看我自己设计的马鞍,如果没有它我就得骑小马。我的双臂倒还可以,但是也太短,不可能做个剑士。如果我是农夫之子,早就被丢出去等死或者当奴隶卖给马戏团了。老天居然把我生在凯岩城兰尼斯特家,只有穷人才能去马戏团,其实那里才是我的归宿。我老爹做了二十年国王之手,可我老哥后来竟把这位国王给宰了。人生真是充满了讽刺。我老姐嫁给了新国王,而我那讨厌的外甥以后也会是国王。我得为家族荣誉尽我的一份力,你难道不同意吗?可我能做什么呢?对于我的身体来说腿太短头却太大,尽管我自认为头大还是和我智力相称的。我对自己的长处短项的认识还是很现实的。我的思维就是我的武器,就如同詹姆的剑,劳勃的战锤那样我有我的思维。就象剑要锋利需有磨刀石那样,如果要思维敏锐就需要读书。"提利昂拍拍书的皮质封面。"这就是为什么我总在读书的原因,琼恩·雪诺。"
男孩安静地咀嚼他的话。他虽然不姓史塔克却有张史塔克的脸。长脸,严肃而谨慎,坚韧不拔。不管他母亲是谁,在这个儿子身上并没有留下多少她的痕迹。"你现在读的是什么?"他问道。
"龙。"提利昂告诉他。
"读这做什么?已经没有龙了。"男孩说,带着青年人的想当然的轻率。
"他们的确这么说。"提利昂说。"真可惜,难道不是吗?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是幻想着有条自己的龙。"
"真的?"男孩怀疑地反问。也许他认定提利昂在取笑他。
“噢,当然是真的。即使是个矮小跛脚难看的小男孩,要是骑在龙上也是可以俯视世界的。”提利昂撇开熊皮站了起来。“我以前经常在凯岩城下水道里升堆火,长久地凝视着那火焰,想像那就是龙焰。有时我会想像老爹被火烧,有时是老姐。”琼恩·雪诺望着他,脸上满是恐怖和困惑。提利昂狂笑。“别这样看我,私生子。我知道你的秘密,你也做过同样的梦。”
“没有。”琼恩心怀恐惧地说。“我不会……“
“没有?从来没有过?”提利昂斜起一边眉毛问。“好吧,那看来史塔克对你真是好的恐怖。我肯定史塔克夫人待你如同亲生,而你哥罗柏总是关怀备至。为啥不这样呢?反正是临冬城是他的,而你得去长城。至于你的父亲大人……他一定有个很好的理由才把你撵到守夜人那里……”
“住口。”琼恩·雪诺脸色铁青怒火中烧。“参加守夜人是光荣。”
提利昂嘲笑道。“你聪明得很,根本不会信这套。守夜人就是全王国人渣的大粪堆。我看到你是怎么看着尤伦和他手下的。这些都是你的新兄弟,琼恩·雪诺,你喜欢他们不?愁眉苦脸的种田的,赖帐的,偷猎的,强奸的,偷东西,还有像你一样的私生子,都被一阵风吹到长城上来了,去防卫奶妈吓唬你的妖魔鬼怪和其他的什么怪物。从好处看,因为根本没什么妖魔鬼怪所以这活不危险,从坏处想,那地方能把你的蛋都冻掉,不过反正也不准你生儿育女,所以我看也没啥。”
“住口!”男孩尖叫。他向前一步,双手握拳,快要哭出来了。
提利昂忽然有点异样的内疚。他向前一步,想安慰地拍拍他的肩或是小声地说两句抱歉。
他根本没瞧见那只狼,也不知道它从哪里又是怎样扑向他的。上一刻他还在向雪诺走过去,下一刻他已经仰面朝天躺在坚硬的石子地上了。他倒下时书旋转着飞了出去,猛烈的撞击让他呼吸困难,嘴里都是血,土和烂树叶。他试图爬起来,但背部一阵剧痛,一定是跌倒时扭伤了。他无奈地咬紧牙关,抓住树根,把自己拉着坐起来。“拉我一把。”他对男孩说,伸出一只手。
一转眼狼又出现他们中间。它没有嚎叫。这家伙从来都是悄无声息。它只是龇着牙,用贼亮的红眼盯着他,分外地毛骨悚然。提利昂瘫回地上,咕哝道。“算了,我还是就坐这里等你们走开吧。”
琼恩·雪诺抚摸着白灵的浓密的白毛,开心地笑了。“如果你好好说的话。”
提利昂感到心中怒气上扬,几乎按捺不住。在他的人生中这也不是第一次受辱,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也许这次是他活该。“对你友好的帮助我会深表感激,琼恩。”他平和地说。
“坐下,白灵。“男孩说。冰原狼蹲坐下来。那双红眼却没有离开提利昂。琼恩来到他的背后,伸手到他腋下,然后轻易地托他站了起来。他捡起书还给了他。
“它为什么要攻击我?“提利昂斜眼看着冰原狼问。他用手背擦去嘴边的血和泥。
“也许它认为你就是精怪。“
提利昂恶狠狠地看着他,然后冷笑起来,那是种控制不住从鼻子里发出冷哼的笑声。“噢,天哪。“他说,他笑得岔了气,不住摇头。“我想我确实像精怪,它要见了古灵会咋样?”
“你不会想知道的。”琼恩捡起酒袋,交给提利昂。
提利昂打开酒袋,扬起头,从酒袋里挤出一长溜酒线到自己嘴里。酒如寒火,流下喉头,腹内顿觉温暖。他把递给琼恩·雪诺。“来一口?”
男孩接过酒袋,小心地喝了一口。“真是那样?”喝完后他问道。“你说守夜人的那些。”
提利昂点点头。
琼恩·雪诺嘴抿成严肃的一线。“即来之,则安之。”
提利昂对他嘿嘿一笑。“行啊,私生子。大部份人宁可否认现实也不愿面对它。”
“大部分人。”男孩回答。“但你不是。“
“对。“提利昂同意。”我不是。我现在也不梦想龙了,世上没有龙了。“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熊皮。”走吧,我们最好在你叔叔整队来寻之前回到营地。“
路不远,但脚下的地却很是不平,快到营地时他的双腿已经严重痉挛。在经过一处盘根错结的老树根时,琼恩·雪诺伸出了手,但提利昂挥手拒绝。他得自己翻过去,这一生中并无例外。营地一如既往地欢迎着他们。在废弃已久的堡垒的摇摇欲坠的墙边,搭起简易棚屋,足以遮风避雨。马已喂饱,火也升起。尤伦坐在石头上剥松鼠皮。汤的浓香充斥提利昂的鼻腔,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他的仆人莫里斯正在负责煮汤。莫里斯一言不发地把勺递给他,提利昂尝了一口,把勺还回去。“多加点胡椒。“他说。
班扬·史塔克从他和侄子共住的棚屋中伸出头来。“你回来了,琼恩。当心点,别一个人乱跑,我认为你给异鬼抓走了呢。“
“是精怪抓走的。“提利昂笑着对他说。琼恩·雪诺也笑起来。史塔克困惑地望着尤伦,那老头咕哝一声,耸耸肩,就又继续杀松鼠。
松鼠给汤增加些内容,晚上大家围坐在火边喝汤吃黑面包和干乳酪。提利昂把酒让大家一起喝,最后连尤伦都不那么冷冰冰了。大家一个接一个地回到自己的棚屋去睡觉,琼恩·雪诺留下,他抽到今夜的头一班岗。
提利昂总是最后一个去睡的。他走到他的手下为他搭好的棚屋时,他停下脚步,回头望着琼恩·雪诺。那孩子站在火边,脸色坚毅平静,凝视着火焰。
提利昂·兰尼斯特悲伤地一笑,回房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