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清海晏的意思是天下太平。
  但是人间修道界中这个词语却不常用，因为谁都知道忘川河底永远充满鬼魅，而那处真龙妖皇遗迹所在的苍梧海里，海水的黑颜色千万年都不会褪色。
  人间妖魔一直肆虐，天下永远不会太平。
  当然这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大多是传闻，很少有人直面过，但有一个地方可以有最直观的感触。
  中州。
  紫薇神朝的疆域边界。
  万古长城。
  亿万年不朽的息壤铸成的城墙毫无生机，不管是生命力顽强的青苔，还是时光长河的刀剑全都无法在上面留下一丁点痕迹。
  万古长城永远是同一幅模样，千年依旧，这是人族最后一位大圣亲手种下的，没有任何人或者妖魔能在上面留下伤痕。
  不，还是有的。
  约莫二十年前，曾有个肩挑日月的稷下学宫读书人做到了，手持大圣兵“社稷图”撞碎了长城一角，甚至到了现今，那一处坍塌损坏达到足足九万里的巨大裂痕还没有完全生长回来
  坠仙关。
  一处恰好位于长城裂缝之间的雄关巨隘。
  “昨夜万妖国九尾王的残余部下攻势很强烈，延缓了这面城墙的生长，明曌天尊可真是给我们紫薇山出了好大的难题啊。”
  嬴扶苏一身纯黑龙袍，行走在裂痕斑斑的万古长城上，每到一处稍大的裂痕处，便会停下来看一眼，神色也因此更加凝重。
  这座万古长城是活的，肉眼可见每一道裂痕处都在如血肉蠕动生长，恢复速度极快，这是息壤土的作用。
  但是，即使是息壤土这种永恒级别的神性灵物，也不能完全无视掉那位儒家上代天尊的道术攻击。
  毕竟那场不为人知，却最少围聚了四位妖王的惨烈战役，甚至还有大圣兵“社稷图”参与其中，这场极少有人得窥真相的战斗，在儒圣故去的数万载岁月中，足以排进前十，并且排名前列。
  “幸好明曌天尊挑选的战场是此处长城地域，千万里城墙尽在紫微国域中，紫微朝凭借天帝的大圣兵紫薇印，尚还能威慑某些隐藏暗处的至尊妖魔，若是战场落在其他稍弱些的修仙王朝，那些虎视眈眈的亿万妖魔，早就滚滚如洪流冲入了万古长城以内。”一位稚童般的红衣宦官走了过来。
  “红衣大人。”嬴扶苏看了来人一眼，率先朝着小孩子模样的红衣宦官恭敬行了一礼。
  皇子率先朝太监行礼？这幅场景如果放在俗世王朝，绝对是可以移平九族的犯上恶行。
  但在场两人都没觉得什么不妥，因为很久很久以前，当今紫微神皇小时候，就曾对这位粉妆玉砌，七八岁稚童模样的红衣宦官行过大礼。
  甚至上任，上上任，上溯很多任紫微神皇，都曾经见过这个容颜似乎永远不会变化的红衣宦官。
  “我只是陪你妹妹赢扶摇过来看一眼，不必多礼。”稚童宦官挥挥手，示意嬴扶苏不必在意他的到来。
  嬴扶苏这才直起身，看了眼远处悬浮在空中的华贵小轿，知道他的妹妹赢扶摇公主，如今的雏凤榜第一就在那里面。
  嬴扶苏想了想，没主动找扶摇公主说话，而是转过身，手扶在女儿墙上，目光望向万古长城外的妖魔之地，说道：“至尊妖魔心有顾忌，但是这亿万妖魔可是命比蝼蚁贱，个个不怕死啊。”
  稚童宦官走上前，竭力踮起脚尖，方能看到高高女儿墙外的景象，啧啧称叹道：“数量真是多的吓死个人呢。”
  万古长城以外的旷远黑土地上。
  远远可见一座无比庞大的白色山峦。
  山峦下是无边无际，连绵永无止境翻滚着的赤色海潮。
  白色山峦是九尾王的妖躯，浩然天尊斩道后杀了他，尸身便一直落在此处，无人敢捡，亦无妖敢捡。
  赤色海潮是血，也是拥挤在一起的亿万妖魔。
  这大半年里，等到天色一黑，这片不知尽头的赤色海洋就如同月下潮起，朝着万古长城淹没而来。
  嬴扶苏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而问道：“红衣大人，朝歌国师有什么消息了么？”
  一回到中州紫微山，他便被神皇派遣至万古长城监军，已经几个月没下过长城了。
  稚童宦官扭过头，淡漠道：“藏在紫薇山闭关，人不人，鬼不鬼的，老龙王一击命中，朝歌就算挺过这一劫，大道也已先绝，境界再也无法更近一步了。”
  嬴扶苏神色悲伤：“怪我连累朝歌国师了。”
  蜀地劫难后，朝歌国师身受重伤，虽然被浩然天尊出手救治了一番，毕竟没有根除，如今甚至跌出了陆地神仙榜的前十了。
  “怪不得你，东荒蜀地那件事里面，连明曌天尊都真正陨落，浩然天尊亦挥剑斩道，朝歌小子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了。”
  稚童宦官红袖飘飘，瞥了嬴扶苏一眼，轻飘飘说道：“而且记住，你是下任的紫微神皇，不该轻易把错揽在自己身上，任何人都可以说自己错了，独独你不能，即使你真的是错的。”
  “扶苏谨记。”
  嬴扶苏再次恭敬拜了一礼。
  一想到远游蜀地的经历，嬴扶苏便又想起蜀皇城中，那道不卑不亢与自己对视的年轻读书人。
  至尊体？紫薇体的永恒宿敌之一么？
  还有本该绝迹的黄金瞳？
  运势差了点，白白浪费了让他都有些惊羡的神窍天赋，自己还曾与其开了个不太好笑的玩笑，希望他没有在蜀地那场劫难中死掉。
  毕竟，如今人间太过艰难，这座万古不朽的长城太过艰难了，任何一个修道者，都可以成为妖魔赤潮过境的一块拦路石，石头再小，能阻挡一瞬也是好事。
  他此刻有点明白朝歌国师送他远离蜀地时说的一番话了。
  天地泱泱，修士亿万，尽归紫微！
  稚童宦官瞄了嬴扶苏一眼，问道：“在想什么呢？”
  嬴扶苏回过神，答道：“想一个很有趣的人，想一些很有趣的话。”
  稚童宦官笑道：“很有趣么？”
  嬴扶苏刚想说确实很有趣，稚童宦官脸色的笑容变得诡异，冷声道：“扶苏，我正好也有一件更有趣的事情，要告诉你。”
  嬴扶苏神色疑惑。
  稚童宦官说道：“你的皇兄嬴扶风死了，就在昨天夜里的洛阳关战场，身躯魂魄被啃食一干二净，如今咸阳城举城缟素。”
  “三哥死了么。”
  纯黑龙袍的嬴扶苏嘴唇颤抖，骤然抬起头：“没想到是三哥最先陨道，红衣大人，我能回咸阳城看一眼么？”
  稚童宦官裂开嘴角，笑容冷的如坚冰：“扶苏阿，你就没想过为何是我亲自过来，与你述说这个消息么？”
  嬴扶苏看了眼远处的华贵小轿，隐约间似乎听到了妹妹赢扶摇公主的哽咽声，他的神色迅速黯淡下去。
  难怪今日妹妹没有如往常一般，主动下轿找他。
  稚童宦官再次踮起脚尖，举起手想要摸摸嬴扶苏的头颅，却因个小太小，最终只能怕拍肩头作罢。
  “扶苏阿，有些话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脚下这座坠仙关被妖潮攻破之前，你老老实实当监军，做面赢家王朝的旗帜，敢离开城墙一步，我亲自拧下你的小脑袋。”
  稚童宦官细嫩小手比划了一下拧头的动作，继续说道：“嗯，假如坠仙关破了，你侥幸活了下来，我会很开心，毕竟从小看着你们长大了呢，但我还是要忍痛拧下你的小脑袋了。”
  嬴扶苏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明白了，红衣大人。”
  他们这些站在万古长城上的赢家皇朝子嗣，天赋都不错，修为境界修道在同辈中算是极其出众，但比起前几代修行多年的修道者，积累终究还是差了些，算不得长城镇守军的中流砥柱。
  然而他们这些赢家子弟依然来了，登临长城，自身就代表了一个意思。
  决心。
  来自六大不朽之地之一，紫薇山赢家王朝的决心。
  俗世王朝君王死社稷，而赢家从来死长城。
  赢家一心死战，便能决定半个人间大荒修道界的态度。
  稚童宦官拍拍手，满意道：“你很懂事，不像其他几个兄弟，别忘了，你父皇本事不大，但是生孩子本领却不小，足足有十二个孩子，女儿更是数不清，能继承皇位的不必要天赋最好的那一个，甚至女子亦可做皇位，只要我在，谁坐这个皇位都能名正言顺，没有人敢反对。”
  说到这里，红衣宦官眼角含泪，叹息道：“东皇朝歌不在，如今只能让我这个台面下的小孩子做个恶人，名声臭了，想杀我的赢家人又多些了呢。”
  说到这里红衣宦官苦着脸，厌恶朝城墙外呸了一口。
  只是一小口唾沫，城下却是天雷炸响，犹如一颗灿灿陨星坠地。
  一刹那间，天翻地覆。
  连绵几千里地，真空一片，妖魔灰飞烟灭。
  嬴扶苏心神激荡不已，目光所以，他甚至看见了数十只金丹大妖一瞬间烟消云散，魂魄皆碎。
  这其中有数只金丹巅峰大妖，在昨夜的攻城战役中，他们甚至已经触摸到了坠仙关的城门。这种级别的妖魔放在东荒任一大域，都是能够搅动风云，颠倒乾坤的存在，但是他们却在红衣宦官的一口唾沫中死的不能再死了，没一点抵抗力。
  事实上，这个从没出现在任何记载，也没上过陆地神仙榜的红衣宦官，是世上手里流过最多赢家血液，却还仍然活着的人，红衣宦官是嬉戏人间红尘仙，是活的最久的陆地神仙之一，是天底下最好的护道者，也是赢家子弟心中最畏惧的仆人。
  但是很快，那片成为真空地带的连绵几千里地，便有更多的赤色妖潮翻涌填补了过来。
  “蝼蚁多的吓人，也是麻烦事呢。”红衣宦官小声嘀咕，后退几步，走到城墙另一边。
  嬴扶苏脸上没流露任何情绪，跟了上去。
  万古长城属于人族的那一面土地上，成千上万只造型色彩不相同的庞大剑舟悬浮在空中，排列整齐，如同一朵朵沉浮的云团。
  夹杂在剑舟之间不断飞行的，是密密麻麻，蚊子一般的渺小修道者。
  而地面上则是更多的已经摧毁，堆成一片片小山的剑舟残骸，黑色红色的血混在一起，其中也夹杂着一些其他形状的机关道器。
  红衣宦官目光旷远，轻声说道：“量天城公输家制造的新一批机关剑舟明天会到。对了，再过一段时间，赤城山有一批年轻剑仙会赶赴万古长城，将被分在你这座坠仙关战场。”
  嬴扶苏疑问道：“赤诚山的年轻剑仙？半年前，同属不朽之地的赤城山已经伸出援手，有大批金丹剑仙赶赴长城了。”
  红衣宦官神色不屑，恶狠狠道：“赢家的孩子全上了万古长城，当那面最容易死的旗帜，昨夜不就死了一个，凭什么其他仙道宗门的年轻弟子不能出力？你们的命可比其他人值钱一万倍。”
  事实上，这大半年战争中，还有数只赢家的黑甲修士军队，在妖魔的攻城中死的一个都不剩。
  嬴扶苏问道：“情况当真已经紧急到这个地步了么？”
  红衣宦官道：“等到万妖国选出新的九尾王，赤色妖潮会重新被拧成一股绳，人间大荒真正的妖魔战争就要开始了。”
  嬴扶苏默默无言。
  东荒仍然其乐融融，却不知同样的月光下，妖魔的手已经叩响了亘古不破的万古长城。
  “不过你也暂且放心，浩然天尊仍然还在，这万古长城离到最危难时，最少还有十年八年的安乐时光。”
  明曌天尊曹献之斩道之后，沉寂二十年，最后一战屠了至尊境老龙王。
  而浩然天尊也斩道了，纵然陈清源不如曹献之，但他活着的这最后十余年里，所有的至尊境妖魔都会心有顾忌。
  万万年都等了，这人族最后的十余年光辉不过一转而逝。
  红衣宦官说完这一句，便转身走向远处那顶华贵小轿，掀开车帘。
  他最后看了眼嬴扶苏，说道：“扶苏，你何时结成金丹，我何时许你下城头，嗯，只准去另一面妖魔之地的战场放手厮杀。”
  红衣宦官走进轿子里。
  嬴扶苏隐约可以听见轿中宦官不屑的嘀咕声，你哥哥修行不济事，你这当妹妹的怎么也不懂事？只会哭哭啼啼，还不赶紧结金丹，赢皇朝风头都被稷下的那轮月亮抢光了……
  紫红色的华贵小轿快速远去，如同底下有百鬼抬轿。
  嬴扶苏收回沉重目光，耳边似乎已经残余着妹妹赢扶摇公主的哽咽哭泣声，但容不得他多想，城墙另一头的妖魔之音已经盖了过来。
  夕阳坠往地平线，余辉如血，城头黑色的赢家王旗在喑哑烈风中呼呼作响。
  天黑以后，新一轮的攻势便要开始。
  儒圣种下息壤长城亿万年后，人间不再如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