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还很寒冷，有暴雨后的白色雾霭，散在完全成为废墟的苏府，无人打扰。
  天亮之前，曹曦一直在饮酒。
  至于为何突然要喝酒，他也不知道，只是突然想喝，便拿出紫竹酒喝了。
  除了在三万里蜀地参与凤凰试的那段时间，他喝了数量不小的紫竹酒，除此以外，他很少喝酒，来到灵域南城的两个月，更是滴酒不沾。
  这世间，无奈想喝酒，高兴想喝酒，有压力想喝酒，失意时想喝酒，总有那么多的理由想喝酒。
  酒不是好东西，酒是最好的东西。
  “咛~”
  黑白龙鲤鱼小心翼翼，在恢复平静的气海中游荡。
  就在不久前的那双睁开的眼睛，给了它很大的压迫感，那是一种与它单方面相认的主人完全不同的气息，威严，霸道，浩瀚无比。
  此时的道藏气海与在蜀地之时，早就不可同日而语，大了好几倍，紫竹酒的醇香散在散在广阔的道藏气海里，已是微不可闻。
  但是黑白龙鲤鱼是品相不凡的灵物，自然闻见那一点熟悉的感觉，它觉得有些开心，心中那份沉重的感觉渐渐被抛至脑后。
  天大地大，主人最大……
  在它过得最舒服的那些日子里，便时常有紫竹酒的香气让它醉醺醺，然后它的主人会调皮的抚摸翻起的鱼肚皮，而不是拳脚相加。
  “哗~”
  在曹曦坐在废墟中，独饮紫竹酒的时候。
  南城的本地修道者，不断使用神识探查锦绣苏府的情景，以高境神窍修道士居多，虽仍不敢光明正大探查，却也不必如往常那般谨小慎微了。
  委实是今夜锦绣苏府脑的动静太大了。
  先是苏府三管家的青符雷光亮四野，然后一番大战，苏府主人的紫色曈光扫荡天穹，再是爆发出一只“祸”的黑暗气息，紧接着整座南城都看见一截“太阴指”从天而降，压入苏府。
  在所有人以为战局结束之时，“鬼主祸”的惨烈气息从苏府爆发，席卷而来，开始淹没南城。
  所有凡人在哭嚎，所有修道者都认为南城要毁了。
  因为那是一只“祸”，即便这只祸像是刚成型不久，但这毕竟是一只祸。
  对此事最绝望的，是时刻关注苏府局势的背剑老者与中年武者，这两位南城本地的御罡修士。
  这两人清楚的知道，入过雏凤榜的女冠苏锦亲自出手了。
  但是，祸没有毁灭，反而气势更强，那么今夜就该是南城遭受灾劫，要被毁了。
  那只祸的力量，超过了他们的估计和抵挡极限。
  这两位御罡修士没想着舍身成仁，那不会有任何结果，连女冠苏锦都做不到的事情，他们更做不到。
  他们两人干脆的转身逃离。
  但是，就在他们转身驾虹御剑离去之际，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昂~”
  至圣至贤的儒家气息爆发，如至强封印解除，一双庞大倒竖龙眼亮起。
  虚空中明明没有传来龙吟之声，但是南城所有人的耳边，都听了一声愤怒的咆哮声。
  白光骤亮。
  等到熄灭，也就是倒竖龙眼合上之时。
  黑暗气息溃不成军，退回地底，顷刻之间，“祸”在风卷残云般的力量下消失了。
  “这是哪条龙的竖瞳之力？”中年武者一脸敬畏，身为低级御罡境，他知道自己遇上那双竖眼，只有逃跑的份，而如果距离过近的话，他极有可能活不下来。
  背剑老者亦是满脸惊骇，沉思道：“狻猊？嘲风？还是霸下？”
  中年武者摇摇头，道：“都不太像，或许是另外那几条龙属之一。”
  两人都处于极大地震惊当中，在高空中等待了许久，这才谨慎的将神识铺向一片废墟的苏府之内。
  在这之前，出于对女冠的尊重，他们并没使用神识探寻苏府的状况，那是家事，若是举家欢庆其乐融融，自无大碍，但若是安忍无亲，太多龌龊，那便不能看。
  很快，两人神识看见一个独坐饮酒的年轻读书人。
  这眉清目秀的年轻人是谁？
  那双充满儒家浩然之力的竖眼，是否与这年轻人有关？
  场中只剩他一人，应该是了。
  就是看上去太过年轻了，他难道是御罡境么？灵域没有这号人物。
  不是御罡境的话，那股无比强大的儒家力量从何处而来？宝物？
  定然是一件可以杀死御罡的宝物！
  两位御罡一瞬间心思百转。
  中年武者看了半晌后，认出这是逗留在苏府的那个读书人，他意有所指道：“这条盘踞在苏府两月的过江龙，受伤了呢。”
  背剑老者颔首，应道：“看到了，他的右手被捏碎了，还没有恢复过来，这代表着他或许受了极重的伤，顾及不到恢复了。”
  这个不明身份的读书人，虽然看似无比镇定，尚有闲情逸致饮酒，但是有些细节却是隐藏不了的。
  御罡不是那般容易被迷惑。
  中年武者五指握拳，轻轻转动：“道友，你上一次与人征战是何时？”
  背剑老者眼神有不善眼光一闪即逝，手按上背后古剑，，笑道：“估计有十来年了，”
  中年壮汉满意道：“敢在女冠家中火中取栗，又身怀至宝，那便是自寻死路了。”
  一件能够杀死御罡的宝物，足以让许多人铤而走险，并且没有任何负担。
  等了一会儿。
  中年武者面色诧异，望向背剑老者问道：“还在顾忌什么？再等下去，这读书人怕是要愈合伤势，恢复战力重整旗鼓了。”
  中年武者不解，既然两人想到一处去了，背剑老者境界相对高一些的，却为何依旧驻足原地，毫无动作？
  难道是担心那个万一？
  万一这相貌不凡的读书人，只是一副返璞归真的皮囊，内里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御罡？
  背剑老者注意到中年壮汉的疑惑目光，笑问道：“观察许久，你可看清到这年轻人的真实境界了？”
  中年武者皱眉道：“年轻读书人或许带有隐藏气息的宝物，你知道的，那些仙门世家出门游历的少年人，总是带着不少稀罕物件。”
  说不定除了那件有龙瞳之力的儒家宝物，他身上还有其他的宝贝呢！
  正巧一并拿下。
  就算是御罡又怎样？他们两人同样是御罡！
  背剑老者赞同的点头，却依旧没有出手的征兆，只是目光不经意扫过苏府的一处地方。
  中年武者很是疑惑，往背剑老者看的地方铺过去神识，立刻身躯一震，险些吓得魂飞魄散。
  先前他的神识，完全被场中饮酒的那年轻人吸引过去了，竟然没有及时探查其他地方，这时再看，便发现了恐怖的事情。
  中年武者颤声道：“女冠苏锦死了……”
  死在了南城的苏府之内。
  背剑老者问道:“现在如何?”
  中年武者心有余悸，嘀咕道:“完了，女冠死掉的消息传出去，南城要被太清山上的离恨天宫掀的底朝天了。”
  先前他知道苏锦落败，但没有想过她会死。
  一位那般强的御罡，就算打不过祸，难道还逃不掉么？
  但是她死了，这便是一件麻烦事，因为她是离恨天宫大道可期的天才弟子。
  背剑老者目光深沉，说道:“但凡仙门世家的杰出弟子，在其祖师堂内均会点燃一盏命魂灯，以知出门游历弟子的生死，或许此刻离恨天宫已然知晓女冠苏锦的死讯，正在赶来的路上。
  如此大事中，你我还是小心谨慎一点，切莫便宜没占到，惹得一身腥。”
  灵域最强宗门离恨天宫的怒火，没有人可以承受的了，因为太清山上甚至存在超过御罡的修道者。
  中年武者赞同的应道:“你考虑的有道理，管这年轻读书人是真正的过江龙，还是好运气的愣头青，掺和进这种事情上，你我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中年武者心想，苏府这次发生的事情太过吓人，连女冠苏锦与那只不知为何形成的祸都死去了，这个负伤的白衣读书人却活到了最后，并且事后风轻云淡，饮酒不愿离去，肯定有所依仗，隐藏了许多惊人的秘密！
  此刻还是不接触的好。
  这只是中年武者突然升起的小心思，既然心有顾忌，那便不做。
  中年武者沉默了一会，突然低声问道:“你说这读书人，到底是身怀至宝的神窍修士，还是与我们一样，藏而不露的御罡呢？”
  背剑老者眼神意味不明，说道:“谁知道呢？”
  ……
  这两道隐藏的最好的御罡神识，虽是轻轻一掠而过，但是曹曦依旧敏锐的感知到了。
  当然，类似神窍上三境的神识，更有不下数十股。
  但是，没有一个修道者能察觉曹曦的境界与气海状态。
  堪比大圣经的道藏，天然具有隐藏气息的功能，极难被人探知。
  曹曦对于这些窥探，倒不是如何在意，因为此刻他状态不好，想走也走不了。
  开启一次九龙匣后，气海里的真气消耗一空，只剩下丝丝缕缕挂在破碎不堪的气海里。
  比金石还要坚韧的身躯龟裂，此刻正在恢复，但这种伤势不是短时间就能恢复，连行动都很困难。
  想离开此地很困难，爬，可以么?
  相信某些恶由心生的修道者会坚定决心，不介意前来捅他两剑，发一发死人财。
  不过，曹曦倒没想这么多，他在想另一件事情。
  “我连苏正神都靠近不了，何以最后成功进入苏绣的十步之内，一击命中?是她大意，还是故意?”
  “这两个月来，我到底做了一些什么样的事情?”
  曹曦后半夜饮酒期间，一直再问自己真的做对了么？
  苏府之内，全是恶人？
  后来的女冠苏锦，是好人?
  而我自己，在这里又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行侠仗义的过路人?
  为何到了最后，苏府是这个结局?
  想的越多，疑问越多。
  曹曦心想反正有时间，不如慢慢梳理整件事情。
  首先，我自以为自己算不得好人，却也肯定不是恶人！
  这是思考的大前提……否则便没有思考的必要……因为一个恶人是不会思考自身的……
  近来几万年，儒圣订下世间的规矩礼法后。
  凡人与修道者中的儒家修士，以及道士，剑修，武者，魔道，佛者等等，甚至于一部分妖魔也在践行儒圣的大道。
  在如今的时代，既然修道，便要兼济天下是许多修道者潜意识里的行事方式。
  这最直接的体现，便是降妖伏魔，庇佑万民，就如同凡间行侠仗义，惩恶扬善的江湖侠士一般。
  修道者，侠也。
  曹曦比较认同这一套说法，他家先生也是这样教他的。
  所以遇见苏府之事，他最终选择插手，虽然到了最后，凭他如今的境界与见识，也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好的结果。
  然而。
  在儒圣布道之前，数个遥远年代里，人间行事又是一套别样的行为准则。
  某个时代，魔道修士一怒，杀神杀妖杀鬼，杀的所有人心惊胆寒，往往血流千里而不止。
  又是某个时代，道修行事，取法无为，千万人死于眼前，能救却不救。
  再如武者恃力，意气之争，便能以命相搏，砸个天翻地覆，山湖崩灭。
  太多大多不一样了。
  每个时代，每个人都在讲自己的道理，每一种道理都很有道理。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不一样的尺子，用来丈量天地，以及人心。
  曹曦想着这些，喃喃自语：“然而先生曾经说过，用自己的那把尺子丈量其他人，却是最大的错误。”
  苏正神有错吗？
  毫无疑问，曹曦不认同他的修道方式，杀妻杀女证道，为正道所不齿。
  对于现有的人间儒家礼法而言，苏正神一定是错的。
  但是在修道界中，苏正神所作所为就一定是错的？
  顶多是不被一部分正派修道者认同罢了。
  修道界中，多的是以杀证道，杀妻证道的例子。
  甚至有一些传承久远的仙门世家便是专修此道，并将此道发扬光大，直通仙道，让人打心底敬畏，不敢发出反对的声音。
  这些仙门世家，同样是正道的撑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儒圣所制定下的天下规矩，偏向弱者，说到底还是有很大一部分修道者在内心深处嗤之以鼻的。
  修道者从不被人间规矩束缚，相反，修道者有力量，便高于人间规矩。
  “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我不认同那个修道者的所作所为，我觉得他罪该万死，罪无可赦，恰巧我还有足够的力量，那我有权利去制裁他么？”
  “说到底，只是我觉得他做错了，或许在他人心中，他并没有我所认为的罪大恶极……修道者不沾红尘因果，亿万大道，只渡自己一人，这才是亘古而来，真正的道理……”
  苏正神很有可能便是这样想的。
  曹曦灌了一口酒，喃喃说道：“可是就算这样想，我还是想杀了苏正神呢……”
  曹曦心情不是很好，便把紫竹酒喝了个底朝天，随后又重新拿出来一壶继续喝，同时，他踢了一脚地上的黑衣女子的身体，用力不大，因为他体力还未恢复。
  女鬼苏绣毫无反应。
  曹曦又踢了一脚，说道:“别装死了，我知道你没死。”
  地上的女子尸体依旧不为所动，但是眼皮却轻微颤动了一下。
  是的，苏绣没死。
  曹曦以六境修为开启的九龙匣，十步以内，可杀御罡。
  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这只能杀死苏正神那种最低级的御罡境。
  早已经偷偷成型的“鬼主祸”苏绣，可不是寻常的御罡境，偷袭之下，甚至可以成功杀掉女冠，九龙匣的威力终究还是差了一点。
  曹曦饮了一口酒，说道：“此刻你我皆受伤，无力做旁的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么？”
  没有声音传来。
  曹曦也不管，便问道:“当你成功杀死苏正神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
  无人答话
  曹曦又问:“那杀死你姐姐呢？”
  终于有清冷女声传来：“没什么感觉，我心里想这样做，就这样做了。”
  曹曦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明了。
  为何明明不关他事，他也管不了，却最终还是在局势诡谲的苏府中横插一脚。
  没什么多高尚的理由。
  想做便做了。
  曹曦自言自语：“为何我从一开始便向往成为小央姑娘那样的剑修？因为剑修遇见恶人，便一剑杀了，从来不需要解释。”
  内不负心！
  原来修道者这一生所做的事情，无关其他，皆是为了要顺心意。
  何为顺心意？
  随心在前，万千道理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