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苏府地界的滚滚烟尘散尽时，今夜的大雨还未落下。
  方圆近十里的偌大锦绣苏府荡然无存，原地出现一个下陷的幽深指印天坑。
  因即将练成的“鬼主祸”而伴生出来的所有黑暗生物，在一瞬间完全死去，天坑当中，是一片诡异的寂静。
  足足过了半刻钟，破开天幕落下的庞大指印才终于消失。
  这是一种无法抵抗的绝对力量，出现与幻灭之间，带来了无数几近实质的灵力，丝丝缕缕，流光溢彩，映照满地的断壁残垣。
  “哗啦~”
  断裂大柱被推开，一只腐烂大手从地下伸出来。
  “太阴指！离恨天宫的道家绝学……锦儿回来了……”
  被打回原型的苏正神挣扎着爬出地面，颤颤巍巍，容颜重回枯败，暗淡的紫色眼睛里充满疑惑与绝望之色。
  那一截带着鬼主命神窍力量的尾椎骨，安静斜插在远处，仿佛彻底失去了神性。
  几近成型的一只“鬼主祸”，被年轻女冠苏锦用无人能挡的滂湃力量彻底镇压了。
  不远处。
  半面斜伸屋檐上，挂着眼角淌血的黑衣女子。
  女鬼苏绣像是一个破碎的瓷娃娃，黑发披落，与身上的血在风中飘荡，她睁开黑瞳无眼白的大眼睛，勾起嘴角，出声道:
  “父亲，姐姐提前回来了呢。”
  苏正神猛地抬头，下意识回道：“不可能，下个月她才回来……锦儿竟敢忤逆我！”
  苏绣眼睛很亮，像是黑色的名贵宝石，她戏谑道：“父亲，姐姐回家，你似乎不太高兴呢。”
  苏正神闻言一怔，旋即气急败坏道：“她会救你？早来救了！无论如何，今夜谁来也不能阻挡我！”
  苏绣笑了，动作轻缓歪头，嘴角无声裂开。
  苏正神抽出地下失去光彩的紫色锁链，又走过去，捡起斜插入地的尾椎骨，缓缓前进，嘴里低喃着：“苏府的一切都是我的，你是我的，锦儿也是我的，想忤逆我的，都该死，都会死……”
  女鬼苏绣似乎一点不畏惧担心。
  苏正神佝偻身形，坚定走去。
  就在不远的地方。
  同样在那截庞大指印攻击活下来的曹曦，看到了这幅微妙的场景。
  但是。
  曹曦无法前去制止，因为他状况不好，遭遇了一件不是问题的问题。
  对修道者而言不是问题。
  但对受伤，并且伤势严重的修道者而言，却是个大问题。
  “赫！”
  曹曦咬紧牙关，猛然用力，想要撑开胸前的泥土，但是没成功。
  他大半截身躯埋在土壤里，手也埋在土里，像根萝卜似的，拔不出来。
  拔萝卜是很简单的事情。
  但是拔自己约莫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最起码此时此刻的曹曦是这么认为的。
  “该死。”
  他很是无奈，他远没有苏正神与女鬼苏绣那么强大，在那截庞大指印下，差点身死道消，这还是九龙匣自主溢散的力量为他抗下绝大部分伤害，否则他就真死了。
  当然他也很幸运，因为不知死活的青甲关月，以及几位死去的管家就被掀起的尘土泥沙完全掩埋，场中竟见不到他们的身形了。
  “赶紧重新掌控九龙匣，不然身体要爆开了。”
  曹曦此刻的道藏气海乱成一锅粥，很多真气脱离控制，不由自主的疯狂灌入九龙匣。
  九龙匣依然处于开启的状态。
  只是无人执掌。
  曹曦的至尊体身躯因此在不断龟裂，流淌的血液将周围的土壤染成金红。
  “道藏……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曹曦默默运转堪比大圣经的道藏，白玉小人悬于虚空，激发莫名力量，如镇天神柱般，拼命稳固破碎摇晃的真气海。
  如今局势未明，他急需重新掌控气海的控制，关闭九龙匣，然后恢复对身体的控制权。
  否则，不消片刻，他整个人都会因为承受不住九龙匣的外溢气息，而炸裂开来。
  此刻，外界的事情。
  曹曦是如何也管不到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场中所有人的动作，有心而无力。
  “咻！”
  一线黑白两色神光从远方来。
  年轻女冠苏锦一袭道袍绣阴阳，落在状若疯狂的苏正神前进道路中，轻声道：“父亲，我回来了。”
  苏正神倒拖锁链，腐烂脸上露出怪异的慈祥笑容，道：“锦儿，快二十年不见了，父亲年年送往离恨天宫的白玉钱你可有收到，可够用了？”
  他心中明白，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虚的了。
  那一截太阴指落下，便代表着女冠苏锦的态度，她不赞同。
  但是什么都可以是假的，然而每年运往太清山离恨天宫的一箱箱白玉钱，却是真金白银，无论如何也做不得假的。
  女冠苏锦嫣然一笑，语气没有丝毫隔阂感，回应道：“自然是够得，每年都有剩余呢，父亲的恩惠，女儿日日铭记在心。”
  苏正神满意点头，说道：“锦儿，这些年来，父亲对你可是惦念的紧呢，待父亲处理好眼前这些事情，在与你仔细相谈。”
  苏锦沉默不语。
  苏正神绕过苏锦，再次走向自从苏锦来临，便一直没有说一句话的女鬼苏绣。
  风轻轻的吹来，带来了一丝寒冷的凉意。
  “父亲，绣绣是你的女儿，我的妹妹。”
  女冠苏锦没有转过头，却是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我知道。”苏正神脸色微变，拇指用力的捏着尾椎骨。
  苏锦脸上露出温柔的笑，说道：“父亲，你已经杀了母亲，今夜就放过妹妹吧。”
  苏正神脚步略一停顿，便继续坚定往前走，低喃道：“我的好锦儿，你就让为父继续错下去吧，二十年倾力算计，我也成了这幅鬼样子，大道未成，今夜你叫我如何放弃？
  我知道你从小就疼妹妹，你放心，等我练成祸，日后我为你生十个，一百个一模一样的妹妹，比绣绣更听话。”
  苏锦没有回话，没有叹气，也没有转身。
  似乎这是默许的态度？
  苏正神脸上浮现喜色，语气中却带着恳求，声音沙哑：“锦儿，你妹妹早就人不人，鬼不鬼了，活在世上是一种痛苦，父亲让她得到解脱，全是为了她好……”
  “嗤！”
  尾椎骨刺入女鬼苏绣的胸膛，仅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暗红色真气，犹如流苏，再次从苏绣身上滚滚入骨骼。
  尾椎骨再一次发出灵光。
  女鬼苏绣瞪大双眼，两行血液又从眼睛中流淌出来，在白瓷般的脸庞上滑落。
  一滴接着一滴。
  苏绣手指猛地扣进墙体，颤抖嘴唇说道：“父亲，我疼……”
  这大概是苏绣对苏正神第一次说软话。
  苏正神轻轻轻摸着苏绣的脑袋，安慰说道：“绣绣，没关系的，一会儿就不疼了……”
  “唉~”
  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声，像是玉珠裂开，落下银盘。
  女冠苏绣终于转过身，脸色很无奈，同时也很严肃，她轻声说道：
  “父亲，你为何总是这样，非要自己找一些让我杀你的理由？我不想杀你的，两个月来，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同样，这十余年的修道生活中，她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当她选择回家的话，那一定会看见满地的血和那株不败的木槿花。
  苏正神愤怒转头，厉声道：“锦儿，你想杀我？你忘了这些年谁在背后支持你修道，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
  苏锦脸色如常。
  黑暗的虚空中骤然伸出一黑一白两根光线，如琴弦拉长将苏正神左右手束缚，拉至高空。
  如同不可违抗的意志降临。
  这又是一门强大无比的道家绝学。
  “父亲，今夜我仍旧不会杀你，因为我与绣绣流着你的血，但是你也不能如愿以偿了，既然你那般希冀力量，那么，日后你当一个凡俗吧。”
  苏锦纤指一挑，黑白光线轻松伸入苏正神气海。
  黑色光线缠住大道紫莲，随即搅烂，白色光线如白蛟覆海，撕碎紫色真气海。
  苏正神剧烈挣扎，但是无济于事，真气逐渐从体内剥离，带来虚无的感觉。
  黑白两色光线消失后。
  苏正神瘫在地上，双手掩面，痛哭流涕说道：“修道者不染红尘，追寻力量错在何处！就差一步，全没了……白眼狼……”
  苏锦微不可查的叹了声气。
  苏正神面露死灰，发出蚊子般的声音，问道：“锦儿，你告诉父亲，我到底错在何处？”
  苏锦看向脸上有懊恼，恐惧，愤怒，怨恨等等表情，却独独没有后悔之意的苏正神，过了一会儿，她最后说道：
  “父亲，你错在送我去太清山修道。”
  另一边。
  女鬼苏绣啪的一声，从檐角上跌落地面，虚弱的喘了一口气，艰难站起身来。
  她随后双手紧握尾椎骨，将之拔离身体。
  尾椎骨上的亮光熄灭了。
  空气中黑暗的气息彻底消失，传来了一种清明的感觉。
  曹曦看到这一幕，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
  此刻他逐渐掌握住气海内紊乱的真气，身体也开始恢复一些知觉，至尊体缓缓苏醒，身体恢复了一些力量感。
  身躯周围泥土缓缓裂动。
  曹曦好奇看向场中一身道袍，除了那双眼睛，几乎与女鬼苏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女冠苏绣。
  貌似这位在灵域享誉盛名的女冠，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出手果断，有几分出彩之处。
  女冠苏锦笑容亲切，喊了声：“绣绣。”
  苏绣抬起脑袋，应了声：“哎！”
  苏绣跌跌撞撞爬起身，有些畏惧而委屈，怯生生喊道：“姐姐~”
  女冠苏锦笑着给了一个鼓励的眼神，应道：“哎，我在。”
  苏绣没心没肺的傻笑起来，身上似乎也没了那股诡异的气息，她开心的奔了过去，黑色的衣裙在风中往后飘，她扑到女冠怀里。
  “姐姐，姐姐，我们好久没见了！”
  苏绣接连喊了好几声，欢喜之情溢于言表，紧紧抱住苏锦，小脑袋也埋进苏锦胸怀里。
  女冠苏锦身体明显僵直了一下，很是局促，但是她很快缓缓用力抱住苏绣，坚定说道：“绣绣，我这就带你回离恨天宫，别怕，我会找到办法帮你恢复身体，一定会的。”
  苏绣仰起头，看向女冠苏锦，黑色眼睛亮晶晶，傻笑道：
  “姐姐，我想死你了呢。”
  女冠苏锦轻轻拭去苏绣脸上血渍，额头贴上苏绣额头，笑容温柔而宁静：“我也是。”
  苏绣凑到女冠苏锦的耳边，小声说道：
  “姐姐，可是呢，我想你去死欸。”
  “刺啦！”一声。
  曹曦刚把自己从地里拔出来，便猛地瞪大双眼，难以置信。
  天空中在此时亮起一道血色电光，将苏府照得黑白分明。
  只见比仙剑还锋利的尾椎骨，从女冠苏锦心口正中央穿过。
  如瓷瓶炸裂，祸的气息在其体内爆发开来，黑色的光液如蛛网涌出来。
  “绣绣，为什么？”女冠苏锦一脸不可置信，眼眸中光彩渐渐消失。
  苏绣轻声回道：“我的好姐姐，你我共生，我早就知道你来南城了呢，你要是晚一步出手的话，我方才可就真的死了呢。”
  苏锦依旧在问：“何以至此？”
  苏绣后退几步，哭哭笑笑道：“从始至终，我最想杀的那个人就是你呢，我亲爱的姐姐，那一年你道主命神窍开启，明明也是因为看见了父亲杀母亲，为何你不去找父亲呢？你我共生，你难道不知道我这些年依旧活在世间，你为何从来不找我？你真的不清楚自己这么年为何心境缺憾，接连跌境，是你自己不愿去弥补吧？”
  接连几个问题。
  苏锦没法子回答，她伸出手，袖口随风飘，想要抓住苏绣。
  女鬼苏绣不断后退，一展黑色衣裙，长发狂舞，黑色的莫名纹路从玉足蔓延往上。
  远胜之前的“祸”的气息，从其身上爆发出来。
  苏绣没管苏锦，而是转过身，像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女王，一步一步走向惊恐万分的苏正神，脚下黑色的光液如潮水般涌向四边。
  苏正神脚蹬着往后退，眼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我敬爱的父亲，我与姐姐在同一天开启神窍，这其中的原因，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么？还是说你不想怀疑？”
  苏绣继续说道：“又或是你杀我的理由，无关其他，仅仅只是我觉醒了鬼主命，可以练成一只祸？”
  这是一种嘲弄而恶毒的语气。
  “绣绣，你早就把自己练成祸了，你欺骗了所有的人！”
  苏正神恐惧的大声叫喊，近乎哭嚎：“我是你的父亲，你的姐姐都不敢杀我！！”
  苏绣五指如刀，插入苏正神头颅，将之提了起来，四目相对，笑道：“父亲，你说我死的太早，不懂得阴谋，又说我没有力量，掌控不了局面，现在，你看如何？”
  苏正神无声抽搐，随后静止不动。
  苏绣随手扔掉尸体，轻声道：“全都死掉，这恶俗的苏府就干干净净了。”
  苏绣转过身，走回女冠苏锦身前，眼神怀念，抚摸她的雪白脸庞，与苏绣之前的动作一般无二。
  她合上苏锦的眼睛，另一只手抽出渲染成黑色的尾椎骨。
  随后，轻轻推倒苏锦。
  道袍落地，铺散开来如怒放的素色木槿花，女冠的脸上依然还带着温柔的笑。
  “呜~”
  苏绣脚下流淌出溪流般黑漆漆的光液，无穷无尽的妖魔鬼物抖擞身形，张开獠牙爬上地面，冲出苏府地域，如滔天洪水般侵入远处的黑暗里面。
  整座南城以苏府为轴心，在被迅速吞噬，拉向不可预料的世界当中。
  苏绣神色平静，升上高空，黑衣飘摇，裙摆像是黑夜中流淌的一条暗河。
  “人生来就是恶的么？呵，反正我是恶的。”
  南城，真正的黑暗降临。
  一些个或用神识，或是遥望此地的修道士，都悚然一惊，心境莫名震荡不安。
  即便是那虚空中的背剑老者与中年武者两位御罡，亦是心头大震，脸色隐晦不明，察觉到南城的天地之间充满了一股黑暗至极的气息。
  强如女冠苏锦也失手了么？
  那么，浩劫来了……
  阴云密布的天穹。
  雷声翻滚隆隆。
  倾盆大雨于此刻落下，似乎想要冲刷天地之间所有的黑暗与污秽。
  但是无济于事，南城的黑暗无比炽烈，比黑夜的颜色还要浓厚，连电光也无法穿透了。
  今夜，绣绣已经杀了锦儿。
  所有可见与不可见的东西，在恐怖的寂静中飞快湮灭。
  “昂~”
  掠来一线金光。
  苏绣伸出一只手，轻易捏碎曹曦的拳头。
  苏绣侧着脸，怜悯问道：“人有多恶，我有多恶？你这不识好歹的读书人又算什么东西？”
  曹曦黄金瞳明亮不灭，他轻声说道：“这混乱世间，真心本就稀缺，我们更该俭省。”
  苏绣饶有兴致的问道：“哦，我做错了？”
  曹曦神色无比淡然，轻声回道：“我年纪还轻，尚未修道的时候，我家先生醉酒时，曾教导过我一句话，我至今念念不忘，每逢你想要评判任何人的时候，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都是有过你所拥有过的优越条件的。”
  苏绣眯起眼睛：“哦，所以说，你还是觉得我做错了？”
  曹曦轻轻摇头。
  苏绣没有点头。
  “昂~”
  一双倒竖的庞大眼睛于黑暗中张开，如龙睁眼。
  九龙匣在这个黑色的夜里，第一次彻底开启，出自上代儒家天尊最后炼制的一件道器的力量弥散开来。
  九龙匣的力量，最终还是用在了她的身上。
  那是更高层次的力量。
  十步之内，可杀御罡。
  如烈阳消残雪，大地起惊雷，整座南城都看到了这样一幅景象。
  光起，白茫茫一片。
  暗灭，一切了无痕迹。
  有那么一瞬间。
  整座南城的凡人都以为白昼提前到来了。
  而南城的所有修道士则意识到，那是可以杀死御罡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