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虚空中，仿佛一道电光直射天心，传来碎裂的声音。
  千疮百孔的东荒之上，三道身影傲然伫立。
  “人间很好，你们也很好。”
  一身大青衣的女子轻笑，清脆的声音犹如远古的仙乐一般，空谷流水，动人心弦：“这次初识人世间，一切都很好。”
  时隔亿万年，名叫阿无的女子第三次斩道了。
  “本不必如此。”黑白儒衫的曹献之脸色愠怒，声沉如石，缓缓开口。
  “人间的劫难，有我曹献之一人挡之，在我之后，小浩然亦不逊色半分，不需要你这小女子斩道。”
  时隔二十年后，上代儒家天尊曹献之再次穿上了那身黑白相间的儒衫。
  而曹献之此刻明白，他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另一边。
  同样一身黑白儒衫的当代浩然天尊陈清源静立一旁，眼中颇具关切之情。
  青衣女子翩然转身，姿态犹如尊贵的凤凰，优雅中带着纯真，她目光直视曹献之，嗤笑道。
  “你们真的挡得了么？曹献之，这盘棋局我看了，我很满意，所以答应你的，我做了，没答应你的，我也做了。”
  “这人间如何，全在阿……我一念之间。”
  “而我要这人间，将来成为很好的地方。”
  一息之后，茫茫天际之上，一根贯穿天际的补天青藤愤怒落下，穿透了无数层空间，再次降临莽莽东荒大地。
  “轰隆隆~”
  入夏时节，人间东荒大地上，响起了一阵愤怒的惊雷之声。
  补天藤落下，这一次，直指天空中的青色身影。
  青衣的绝美女子，最后再次望了一眼，这个曾经让她倍感欣喜留念的人间。
  “人间我看过了，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地方，有无数好吃的和唯一的小书生，但不是我的归宿。”
  “轰！”
  一截藤蔓笔直落下，贯穿了那青色的身影。
  “现在，我要走了。”
  这是青衣的女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今后。
  人世间，再无阿无。
  “轰~”
  愤怒犹如狂龙的补天藤蔓，瞬息间拔地而起，拉起青色的身影远离人间。
  返回了远古妖魔天庭往上，再往上的虚无之地。
  人族的两位天尊眼神深邃，像是死寂的大海，看着大青衣女子跟随补天藤消失，心情都有些沉重。
  “呼~”
  浩然天尊陈清源弯腰拱手，神色沉重，朝着天际缓缓一拜。
  “隆隆~”
  顿时，虚空中有无尽雷霆现，重重的劈在陈清源身上。
  儒家至尊只拜天地大道圣贤，不拜其他世间万物，这是儒家修道的根基之一，连身为浩然天尊的陈清源也无法避免。
  但是万丈雷霆当中，陈清源依旧拜下，出声道。
  “阿无姑娘虽不属于我人族，但是对我人族所做的牺牲，堪比几位圣人，人族大幸。”
  “是啊。”曹献之叹息了一声，眼神悲哀。
  “再一再二，还要再三，连我这个一心为人族的稷下至尊，都不忍心看下去了，小浩然，你说，我走的这最后一步棋，是不是真的下错了。”
  陈清源一拜之后起身，漫天诸雷也随之消散，他拍去衣袖的电弧，沉声道。
  “曹先生，这是阿无姑娘自己做的选择，你无须自责。”
  曹献之不置可否，自言自语道：“拼了命想要人间最好的小阿无，人间人族又欠你一次阿。”
  随后。
  两位天尊不在说话，沉默看向已是一片混沌，成为一片废墟的小半座东荒大地。
  五位至尊之战，外加上一位比至尊境还要高出一线的青衣女子，小半个东荒大陆，都接近陆沉了。
  曹献之转头望向蜀地上的那座城池，视线轻而易举的穿进了神兵宫。
  神兵宫内。
  曹曦依然还沉浸在一种忘我的状态中，他并不知道他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因为，曹曦此时只是一个七境的神窍修士，在一些人眼里，连蝼蚁都算不上，没有任何资格知道这些事情，只能随波逐流，他和万千平凡的修士没什么两样……嗯，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
  他得到了一些别人舍生忘死也想要追求的东西，但是，没有人问过，他想不想要。
  明曌天尊曹献之的视线，进入曹曦的气海中。
  “小曹曦，别怪我没教你道法，我是怕依你的性子，在那座道观里，一遇见小阿无，就直接杀了她。”
  “叮~”
  气海之中，九龙匣已经在道藏之下，呈现初步炼化的痕迹。
  曹献之视线在气海内转着，仔细打量曹曦的道藏气海。
  “哗~”
  品相阴阳图的四寸龙鲤鱼，垂头丧气，漫无目的绕着大道青莲游荡，这里有一种它熟悉的气息彻底消失了。
  曹献之的目光，停在龙鲤鱼圆滚滚的身体上，差不多有一息的时间。
  这贪心的小家伙身上有阿无的气息，他曾经锲而不舍舔过阿无的脚指头，不过此刻离长到五寸，还差点火候。
  曹献之缓缓出声。
  “道与魔，阴阳图品相的龙鲤鱼，该长到五寸了。”
  四寸长的龙鲤鱼，顿时便起了感应，身躯猛地一下伸直，然后疯狂的成长起来。
  短短一瞬间。
  这条黑白相间的龙鲤鱼，身形便瞬间涨到了一寸，成为了一只五寸的龙鲤鱼。
  “哗~”
  龙鲤鱼的龙须更加纤长了，墨色中染着轻烟般的纯白色，整个身躯都充满了一种独特的美感，就像是一幅水墨画。
  曹献之的目光离开，继续扫视道藏气海。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白玉小人身上，居然停留了三息时间。
  “嗡~”
  白玉小人缓缓沉浮，属于道藏的远古璀璨气息，不断从中散发出来，返璞归真，大道至简。
  曹献之的目光，在品相阴阳图的龙鲤鱼身上停留了一秒钟，道藏也只是三秒。
  这个世界上，能够让至尊境瞩目的事物，实在不多。
  “大道之藏，是无根浮木，空中楼阁。”
  曹献之说出这句寓意不明的话后，不在看白玉小人。
  目光转向气海深处。
  一些书籍，朝露灵剑，尚未喝完的紫竹酒等等事物，逐一划过，这道神灵一般威严浩荡的目光，丝毫未做停留。
  随后。
  曹献之又看到了一只春秋小铃铛，脸色很不自然的变了变。
  观其材质，似是补天藤，观其样式，是一只雌铃。
  观其品阶，颇高，观其作用……无用！
  “小阿无，你为何，诶，哼！”
  曹献之脸色颇为不自然，有些话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目光继续往前看。
  “咛~”
  气海最深处，一团青色光辉，幽幽生辉，正是凤凰试上最后一战，阿无从身体中取出的东西。
  光从其形象来看，像是一个青色果子，但是其形更似一颗心。
  是心么？
  曹献之很长时间内，都没在转移目光。
  “诶。”
  他再次叹了口气，轻声道。
  “小曹曦，这天上地下，对一个想成为人的她而言，最宝贵的东西，就在你的气海里了。”
  沉默一会儿。
  远在天边的明曌天尊曹献之，神色一怔，伸出手指一勾。
  “哗~”
  曹曦脑海里便被牵引出一条神识。
  这道神识里面，是一个青色的身影。
  神识一被牵引出来。
  曹曦便若有所感，身体剧烈颤抖，立刻就要苏醒过来。
  “嗡！”
  白玉小人疯狂的震荡，发出不甘的反抗，其建立在九龙匣上的一道道经文锁链，也在这一刻全部悉数断裂。
  明曌天尊面色冷漠，伸手一挥，一道神光散落。
  “既然已经种下了因，就要尝其果……即便是苦的！”
  曹曦在那道神光之中，迅速入定，沉浸到炼化九龙匣的宁静状态中去了。
  一位至尊境的力量，世上几乎没有人可以抵抗。
  “啉~”
  气海里，龙鲤鱼茫然的抬起头，呆头呆脑的看着曹曦的神识迅速飞出去。
  下一刻。
  一道宛如天威浩荡的声音，在龙鲤鱼脑子里响起来。
  “你，一无所知。”
  这道属于明曌天尊的浩瀚之声响起来，已经长成五寸的龙鲤鱼，连忙偷偷往大道青莲那里看了一眼，两只大眼睛飞快的转了一下。
  发现那里空无一人之后，已经长到五寸的龙鲤鱼口吐人言，慌慌张张说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会讲。”
  话音刚落，一股无形的力量，迫使龙鲤鱼，往虚空中敬畏的伏身一拜，就像是缔结了什么重要的誓约一般。
  “至尊之言，不可违抗。”
  威严的声音，随即彻底消失在懵懂龙鲤鱼的脑子里了。
  “哗~”
  龙鲤鱼摇晃着迷糊的小脑袋，尾翼一动，惊慌失措的游往气海最深处去了。
  天穹之下。
  明曌天尊大袖一挥，神兵宫内，曹曦便从原地消失，彻底失去了踪迹。
  “小曹曦，去你该去的地方吧，小阿无答应要为你找的地方！”
  那是青衣的女子在离开人间之前，告诉明曌天尊的一个地方。
  道藏残页的隐藏之地！
  道藏本就是道祖自补天藤上所得，阿无比谁都清楚道藏残页在何处。
  这个地方，也是阿无在破败道观中初次见面，就答应曹曦，要帮他去的地方。
  其实。
  阿无一直什么都懂，什么都记得，只是没有心了，很多事情只是奢望了。
  明曌天尊做完这一切之后。
  又开始沉默了，深邃如大海的眼睛，直视脚下的破烂大地。
  浩然天尊在一旁站立，轻声道：“过些时日，蜀地之上会有稷下学宫的夫子和祭酒前来讲道，再兴道法。”
  曹献之默然点头，随后伸出手点了点肩上跃动的日月，道：“小紫月那丫头，还要麻烦你在照顾几年。”
  陈清源回道：“我陨道之前，紫月修道无忧，天下之大，皆可去。”
  陈清源说完话，便又看向曹曦消失的地方，露出询问的目光。
  曹献之沉默片刻后，摇头道：“小曹曦有自己的造化，他将来的路我也看不清，有一些人……呵，有些人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不用去管它，让他自己去走。”
  陈清源点头，看着曹献之的背影，欲言又止。
  曹献之注意到这道目光，笑道：“小浩然，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场东荒陆沉之战，我的本意并非如此。”
  “我本意假死三年，最后这一战，凭借着社稷图以及我最后的力量，拉上两位妖族至尊和我同往九幽。
  这样人间接下来的几千年，就会好过一点，你身上的压力，也会轻松一些。”
  “但是，怪我，怕小阿无一人在人间，过于孤单，便乱牵什么红线，结果，亿万年无心的小阿无，突然有心了！”
  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
  曹献之神情苦涩，歉意道：“小浩然，连累你也斩道了……”
  陈清源怔了一下，笑道：“曹先生，无须如此，在这个末法纷乱的时代，我本就是要斩道，只不过，如今提前了一段时日罢了。”
  曹献之苦笑着：“小浩然，你不斩道的话，是有机会走到最后那一步的。”
  陈清源有些无奈：“曹先生，那是你有机会，你该知道，我这一生，无缘证道的。”
  “哦，我忘记了，早在三千年前，小浩然就是至尊境了，也能看的清自身的那条光阴长河了。”
  曹献之言语断断续续，闲扯着一些事情
  一旁，同为人间至尊的陈清源，在轻声回应。
  风轻轻吹起来，吹着两个同是黑白相间儒衫打扮的读书人。
  一个六千岁，另一个三千岁。
  随后。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在这样的妖魔横行的时代里，他们两个人就像是人头顶上的日月，遮盖了所有人的光辉，也庇护了所有人。
  最后。
  曹献之直视远方，眼神深邃，缓缓开口道。
  “小浩然，我的这局棋下完了，现在，人间交给你了，接下来的棋局，该是你当执棋者的时代了。”
  “人间在你手里，我很放心。”
  说完这些话，曹献之顿了一下，不再犹豫，动作轻而缓抚摸着肩上日月。
  大风飞扬，黑白儒衫鼓荡，中年读书人缓缓开口道。
  “我曹献之修道六千载，继承儒圣道统，不问天上鬼神，不求光阴长河中留下我的身影，不在九幽往生桥上落下最后的足迹。”
  “只愿日月当空之下，天下大定。”
  缓缓言语中，肩上日月渐次熄灭。
  这道顶天立地的中年儒衫读书人，一手负后，一手伸入胸膛之中。
  “哗~”
  一幅锦绣画卷被取了出来。
  社稷图！
  “我以社稷图，窃阳命三年。”
  “今日还于人间，望芸芸众生，幸！”
  曹献之轻轻一抛，社稷图刹那间铺满了整个东荒上空，画卷上空，亿万里锦绣山河缓缓降临人间。
  “哗~”
  被打烂了的东荒大地，刹那间恢复原样。
  这就是大圣兵，社稷图展现出来的一丝力量，即让大地换新颜，发挥出几如大圣亲临一般的无边伟力。
  重造比之破坏，又是另一种层次的力量。
  万丈虚空当中。
  曹献之面露微笑，神色清淡，大圣兵社稷图离体的那一刻。
  这具承载了人间六千年写意风流，和天下八分书生意气的儒衫身影。
  开始一寸寸崩塌，烟消云散。
  黑白大儒衫，消弭于天地间。
  “平生一顾，至此终年！”
  这一声醇厚的嗓音消失后。
  一道明亮的流星，拖着尾焰划过荧荧夜空。
  人间大地上，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这颗第二次坠落的璀璨星辰。
  他们知道。
  人世间，一位至尊，真正的陨落了。
  ……
  东荒深处，至圣山圣地当中。
  “哗！”
  大圣兵，社稷图划出一道长长的光线，飞进其中一座古老的楼阁当中。
  顿时，一个个黑白相间儒衫的年轻书生走了出来，十分惊讶。
  “这是大圣兵，社稷图失而复得了。”
  “至圣山，又有大圣兵镇守了！”
  很多人欣喜若狂，遗失了近二十年的大圣之兵，终于再回稷下了。
  突然。
  半山腰一声钟鸣敲响，悲鸣之声响彻至圣山圣地。
  “哗~”
  一颗璀璨的流星自天际划过。
  数位雪鬓霜鬟，年纪极大，已经走过数个时代的稷下学宫的夫子与祭酒们，走出书院，莫名泪流满面，匍匐跪倒在地面上。
  “曹先生！”
  山脚下，年轻的书生们，也是心中莫名一阵悸动。却依旧难以理解这些平素威严古板的夫子，今日为何如此失态，像是疯了一般。
  这一代的年轻读书人，从来就不曾知晓，世上还有一个自诩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
  而今夜。
  这个读书人，真的死去了。
  ……
  已经恢复原貌的东荒大地上，无数不曾修道的凡间读书人手持书籍，纷纷走出院子，呆呆的看向天际。
  一道下坠的流星，堪比太阳般明亮。
  这一刻。
  天下所有的凡间读书人，似乎统统心有所感，莫名悲伤，齐齐抬头望向夜空中那道流星。
  “呜~”
  他们手中书籍上的文字，全部发出一种微弱而又悲悯的细碎之声，犹如在哭泣。
  这一天，人世间。
  但凡有文字处，皆隐隐有悲鸣之声。
  ……
  某个不知名的地域。
  腕间系朱红色酒葫芦的清冷女子，瘫在地上，泣不成声。
  ……
  三万里蜀地高空。
  浩然天尊陈清源眼神深邃，伟岸的身影默然静立，久久无言。
  骤然间，他弯腰拱手一拜虚空，朗声道。
  “恭送曹先生！”
  漆黑夜空中，天还未明。
  但是，一个时代悄然过去了。
  ……
  ……
  在死去的远古天庭，往上再往上的虚无之地中。
  古老的补天藤蔓上，渗透出刺眼的血液。
  “轰！轰！”
  藤蔓乱舞，像是无数条怒龙犁过虚空，划拉出无数恐怖的裂缝。
  “砰！”
  一道青色的身影，在翻腾的藤蔓间飞了出去，跌倒在地上。
  “呼！藤藤，不要生气了，偶知道偶错了吖。”
  但是，“砰！”的一声，青色的身影再一次飞了出去，
  青衣的女子很快又爬起来，跑到藤蔓前，将小脸贴上藤蔓，陶瓷般光滑的肌肤贴在古老的藤蔓，颇具一番奇异的美感。
  青衣的女子小手不断抚摸，安抚着愤怒的补天藤。
  “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我又任性了。”
  小小的清脆声音，在旷远孤寂的空间里传荡，无人听闻。
  这里，仿佛是连时间都穿透不了的地方。
  只有一株亘古不朽的补天藤，与青衣的女子，以及永恒不变的寂静。
  亿万年前是这幅景象，从未改变。
  如今，也应该如此。
  “砰！”
  青衣的女子又被挥舞的青色藤蔓击飞了出去。
  青衣的女子跌在地上，小脸上皱起来，感到了无法抑制的巨大痛苦，不光是补天藤在排斥她，斩道也给她遗留下了无法弥补的伤痕。
  她如玉一般的身体，几近破碎了。
  胸膛中，更是空荡荡一片。
  虚空中，只剩下了无尽的寂静。
  青衣的女子面色痛苦，捂着空荡荡的胸口，去了一趟人间，她胸膛里那颗难以解释，生长出来的人的心，也给了那个色色的小书生。
  “书上常说，女子的心，都是要给别人的么？”
  青衣的女子喃喃道：“我到底不是人，这世间，永远只会是我一个。”
  “咚！”
  又是一截蛇蟒一般的藤蔓洞穿了她的身躯，没有血流下来，但是她的身躯上已经爬满了很多肉眼可见，密密麻麻的裂纹。
  很快。
  青衣的女子眼神彻底冰冷冷的，苍青色的眸子里没有了一丝情感，也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青衣的女子缓缓闭上了眼睛。
  “小书生，人间很好，但是我，不想再去了。”
  何为大定？
  无心可惑，即是大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