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笼罩了整片天空，没有留下一丝缝隙，哪里也找不到太阳，整个世界都是一副末日的景象。没有风，海浪却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沙滩，这个空间中充满矛盾，现实感微弱得像沙子一样。
  宫濑是在沙滩上醒来的，他穿着天蓝色的短袖衫，卡其色的沙滩裤，踏着一双灰色橡胶拖鞋。他所能回忆起的最后一件事，是楚孔夫特帝国的皇帝路易斯·耶和华·克莉丝汀将火陨刺进了他的心脏。
  那一刻的疼痛与无助感如今仍隐隐牵动着他的心。
  他知道这里是无何有之乡，只是，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
  难道这里是死后的世界不成？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遥远的海平面上忽然出现了一道金色的光柱。那光柱从海底射出，直冲云天，充满了神圣感，就在这时，无何有之乡刮起了风，云也流动了起来，停滞的时间似乎又转动起来了。
  空间中响起空灵的声音，像吉他发出的泛音，整个世界都在余波中微颤。
  一个人影从光中渐渐走了出来，留着和式的公主头，身材高挑，步伐如猫，乌黑的长发在风中凌乱，穿着一套端庄妍丽的女巫服，白衣洁净如雪，一尘不染，绯袴娇艳似火，翻腾不息，木屐踩在海面上，只微微激起几道涟漪，如落花般轻盈。
  她微微一笑，瞳底亮起紫色的光，神秘而美艳。
  “樱雨！”
  宫濑立刻认出了她，看到她平安无事，便一脸喜悦地迎了过去，与她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你没事太好了。”
  “你也是。”
  樱雨温柔地抚摸着宫濑的脸，松了一口气。
  “后来发生了些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宫濑的语气十分轻松，对他来讲，能看到樱雨活蹦乱跳比什么都安心。
  可樱雨咬起嘴唇，像猫竖起尾巴似的警觉起来。
  宫濑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脑海里还没来得及形成体系。
  “怎么了？”
  “没什么。”
  樱雨笑了笑，摇头说道。
  “真的？”
  宫濑一脸狐疑地盯着她的眼睛，认识了她这么多年，他知道她哪一种笑是发自内心的，哪一种笑是缓解尴尬的，哪一种笑是藏着刀子的。
  刚刚她脸上的笑，无疑是藏着刀子的。
  “宫濑，你将灵魂献祭给‘死神’，‘死神’的力量源于‘宇宙之心’，简单来说，就是将灵魂献给了‘宇宙之心’。你的肉身已经死了，你能来到这里，是个巧合。”
  樱雨的语气越来越弱，相比之下，她眼睛里的紫色光芒却越来越耀眼。
  “而我，并不太愿意你来到这里。因为，我所做的事，估计你不会答应。”
  “什么意思？”
  “我告诉过你，为了真正的救赎，为了通向彼岸，有些不得不做的事。”
  樱雨低下了头，脚在沙滩上画着圆圈。
  “什么事不得不做？”宫濑瞪大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他的脑海里，那些零碎的信息渐渐拼凑在一起了。
  樱雨与宫濑静静对视着，目光冰冷，仿佛一台机器：“若要真的拯救人类，就要把旧的文明彻底毁掉，在废墟上建立起新的世界。”
  “你是在开玩笑吧。”
  宫濑的表情逐渐僵硬，下意识地拽住了樱雨长长的袖摆。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自己面前的女孩仿佛是一个陌生人，眼神如海沟一般深邃，与她对视的过程中，他只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慢慢吞噬，那些名为自我的东西，正在被快速地抽离。
  他不懂她，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如此想着，宫濑不禁打了个寒战。
  “玩笑？”樱雨苦笑着转身望向大海，“人口爆炸、过度开发、环境污染、全球战争……经过千百万年形成的稳定的生态被人类破坏得面目全非。地球不会毁灭，但许多生灵会和人类一起陪葬，这就是几百年后的未来。那之后，大自然的熔炉会用漫长的时间孕育出新一代物种。过去是恐龙，现在是人类，未来则更加特别。在降生和毁灭间不断轮回，是万物的命运。大到宇宙，小到尘埃，都无法避免。死后，我们会沉入海底，在经过漫长的时间后变成石油，然后被挖出来，丢进机器里成为燃料。这就是轮回，从毁灭到新生再到毁灭。那一天终究会来的，不论是对人类、地球，还是整个宇宙。”
  “樱雨，可我们不能违背自然发展的规律，不是吗？世界万物的确无法永存，可是我们并没有权力提前或滞后那一刻的到来。”
  “人类一直致力于滞后它的到来，而我想的只是提前，只是观念不同，并没有什么区别。”
  樱雨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颗浅蓝的水晶。
  水晶有她的半个拳头那么大，表面光滑，色泽均匀，如坦桑石般晶莹透亮，一立方厘米左右的核心发出恒星般耀眼的光芒，似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宇宙之心……怎么会在你手里？”
  宫濑惊讶地张大了嘴。
  “不，这只是一个投影，真货并不在我手里。我只是想给你介绍一下，宇宙之心、真理棱镜、圣晶、约柜、圣杯、秘境之盒……在不同文明中，它拥有很多名字。”
  伴着樱雨的讲解，水晶缓缓升到了空中，分裂出了橙、蓝、紫三个颜色的光球，三个光球在空中旋转，排列成了一个三角的阵形。
  “它由权、力、魂三个部分组成。权，编写规则。力，干涉现实。元素的设计，宇宙的诞生，物理法则的确立……一切的一切都源于此，某个超高维度的存在留下了这个拥有‘管理员权限’的器物，将它授予了一个值得托付的古老宇宙文明。从那以后，他们成为了宇宙的管理者。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这件器物脱离了他们的掌控，开始徜徉于银河之中，最后，如你所知道的那样，它坠落到了地球，于公元二十四世纪。”
  在樱雨说着的时候，半空中橙色与蓝色光球相互环绕了起来，忽然，两个光球碰撞到了一起，另整个空间都产生了扭曲。天空裂开了一个口子，无数的星星像河流一样从破口处涌了进来，沉入到深蓝的大海之中。大地发出了微微的晃动，无何有之乡正在坍塌。
  沙滩消失了，风与海水消失了，温度与重力也消失了，最后，樱雨和宫濑完全置身于银河之中，他们悬浮在真空地带，上下左右前后均是闪烁的星光，方向这个词语在此处已失去了意义。
  无尽的黑暗中，银河如一张史诗般的画卷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像蒙着一层光的细纱，梦幻的星云、炽热的恒星、吞噬着一切物质与光的黑洞接二连三地登场。
  宫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深吸了一口气，却什么也吸不上来。这地方的确是真空的，可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窒息呢？另外，他也感受不到任何温度的变化。按道理说，像他这样只穿着短袖衫就在宇宙徘徊，第一秒就会变成冰柱。
  樱雨看出了他的疑惑，笑着解释道：“我们在这里并非是以物质的形态存在的，我们以灵体的形态悬浮在这里，像两个视点，这副身躯只是我们自我认知的补全。若非要打个比方，我们现在就像在做梦一样，没人会在梦中有真实的躯体，自然也感受不到空气和温度。”
  宫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就在这时，星星们忽然开始快速转动起来，宇宙从某处分裂开来，像巨大的万花筒一样分成了成千上万个碎块。
  “五维时空，时间在这里是以固体的形态存在的。这里也叫时之迷宫，是时空管理者一族命名的。其实，不少文明的技术已经抵达了五维水平。为此，管理者们制定了相当严谨的时空法，其中最大的原则就是不干涉。宇宙之心之所以能在坠落地球后一直为地球人持有，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时空法的不干涉原则。”
  樱雨的解说相当流畅，像背过无数遍似的。
  “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宫濑遥望星图，认出了宝瓶座的螺旋星云ngc 7293。暗红的恒星残骸如云雾般缭绕在它的周围，赤金色的外环就像一只眼睛的眼睑，核心区域发出淡蓝色的荧光，如钻石般闪耀，仿佛上帝的瞳孔。
  “别忘了，我是女祭司，是拥有最高智慧的人类。”樱雨笑道。
  “你刚才说，宇宙之心由权、力、魂三个部分组成，可你一直没有提到魂。”
  宫濑转过头看向樱雨，锐利的目光仿佛能把灵魂洞穿。
  有那么一瞬间，樱雨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她很快就笑着拍了拍宫濑的肩，牵起了他的手。就在这时，天幕中破开了一个白色的洞，刺眼的光芒像岩浆般喷薄而出，空间再次崩塌、瓦解，整个宇宙都被点亮了。
  “人们只把宇宙之心当成能量源，可他们都不知道，宇宙之心还是一个有机的数据库。这里面装着整个宇宙的所有秘密，物质组成、dna密码、量子数据、数学公式、星图、所有文明的历史……全都在其中。其实，就连时空管理者一族也没有研究透这一点。”
  光渐渐暗淡了下来，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片深蓝色的大海。大海，无限延伸的大海。时空被一股怪力弯曲成球状，海面像球幕影院的荧幕一样铺开，包围着两人，每个方向都是海面。海面上的浪花此起彼伏，不知其源，也不知其终。
  “宫濑，你有没有考虑过，什么是意识？”樱雨注视着宫濑的眼睛，那湛蓝的瞳孔与周围的海水遥相呼应。
  “没有。”宫濑倒是很诚实。
  樱雨耸耸肩，嘴角微微一翘，“意识，一种物质的高级有序组织形式。人类眼中，只有自己拥有真正意义上的意识，但实际上，宫濑，不管你信不信，其实万物都有意识。生物有意识，机器也有意识，城市、森林、大海、宇宙都有意识。只要系统复杂到一定程度，意识便会形成，那时一种，宏大的、有规律的运动，基本构成要素的不同也导致了这些主体之间无法交流。人类永远也听不懂大海的语言，尽管大海是一切生命起源的地方。”
  宫濑点点头，“可你听得懂。”
  “嗯，我听得懂。”
  樱雨的脸上露出一抹凄凉的笑。
  宫濑想起许多年前，樱雨说，大海在哭泣。那个时候，她的表情和现在一模一样。
  “人类文明的衰落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自然力量的崛起，而陨石带来的，飘散大海之中的新元素，将构成全新的生命形式。”
  樱雨的手掌上幻化出了一个有着海豚模样的生物，身上布满七色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尾巴比海豚长四五倍。
  “真正从宇宙之心中创造出来的生命，美丽的，古老的，接近永恒的生命。”
  樱雨双手一合，那个生物很快就消失了。
  宫濑盯着樱雨的手愣了一会儿。
  “的确很美，但这不能成为放弃人类的理由。我不能允许自己的种族被这玩意儿如此简简单单地取代了。”他淡淡地说，“你刚说到意识，说某个系统复杂到一定程度便会产生出意识。那么，宇宙之心里储存着那么多的知识，是不是也渐渐形成了自己的意识呢？”
  “你明白啦？”樱雨将头歪向了肩膀的左侧。
  宫濑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嗯，宇宙之心拥有意识后便脱离了管理者们的控制，来到了地球。它有所计划，但又不得不利用地球人，我猜，这是因为它作为道具本身，无法使用自己的能力。于是，它引诱着地球上的科学家们前仆后继地来研究，直到有一天，一个名叫康斯坦丁的男人解开了这些秘密，他将它的力量分成了很多份，制成了脑内植入式芯片，其中，代表知识的部分便是你，女祭司。你继承了知识，继承了智慧，继承了宇宙之心的思考方式，换句话说，你继承了它的意识，宇宙之心的魂。”
  “正是。”樱雨点点头，“你的脑筋真的很快，不过说实话，我现在的状态有一些奇怪。这些知识储存在人脑里，难以摆脱人类神经系统的交流方式，语言表达也必须遵循着人类的思路，可以说，人类的脑结构对我的思维模式产生了一定影响，让我既不像人，也不像我自己。”
  樱雨看着自己的双手，瞳孔里的紫光一闪一闪的。
  “你已经以宇宙之心自居了吗？”
  宫濑冷眼看着樱雨。
  “嗯，不过，我尚未收回全部力量。只要皇帝没死，权与力就会一直在他的手中。不过，对皇帝来说也一样，只要我活着，他就得不到魂。也就是说，他几乎拥有无上的力量，却不知该如何使用。”
  “所以，等你打败了他，收回了全部的力量，就要着手毁灭世界了？”
  “嗯。”
  樱雨转过身去，海面上立刻升起一个个立方体，立方体们一层叠着一层，一圈接着一圈，似无限排列下去。每个立方体都像一个小窗，窗子里是宫濑与路易斯决斗的场景，无限个宫濑正在与无限个路易斯搏斗，这场面已不能用壮观或震撼来形容了。
  “六维时空，可以通过改写时间线分裂出不同的子时空，不同的结局就像薛定谔的猫一样。一个子时空里的人只能观测到一个结果，可在时空之外，其实有无数个可能性。”
  樱雨一边说着一边指向一个小窗，在那个时空里，宫濑被路易斯用火焰烧成了焦炭。
  宫濑皱了皱眉头。
  “在五维时空，我们能看到时间，却无法进行直接干涉，但六维时空可以。只是，目前所有文明都无法进入六维时空，是因为所有路径都被宇宙之心封锁了。时空管理者一族的人为了维护宇宙秩序，禁止了任意修改世界线的行为。不过，只要得到宇宙之心，就能重新制定时空法，就能重新打开通往六维时空的大门。”
  樱雨一脸不甘地攥紧了拳头。
  宫濑却会心一笑。
  “所以，你就利用量子纠缠原理将必要的情报发送给各个时空的自己。你从小就有超常的第六感，那其实是你在这里向自己传达的信息吧？”
  “没错，这已经是擦边球了。”
  樱雨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双眼的紫光渐渐暗淡了下来。
  “没有成功过？”宫濑轻声问道。
  樱雨苦着脸不情愿地点点头。
  “陛下还真是有两把刷子。”宫濑苦笑。
  “切。”
  樱雨眯起眼睛，轻轻打了个响指，瞬间，周围的空间像被施加了快速倒带的魔法一样变化了起来。大海退去了，星空也消失了，无限个立方体在几秒内就变回了那座海岛，两人缓缓降落在柔软的沙滩上。
  “宫濑，你得理解我，没人生来愿意当杀手。”
  樱雨转过身，红色、黑色与白色相间的背影渐渐淡化，消逝在一片玄色之中，话音如铃铛般回荡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