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过木质大门的废墟，宫濑进入了巴别塔顶层的圣殿。四面倾斜的玻璃像金字塔一样盖住了这个地方，晨曦的光穿透玻璃照射在黑曜石的地面上，圣殿中耸立着罗马式石柱，有的完整，有的破碎，高台之上有一张做工粗糙的石床，看起来像刚刚急着打造的，路易斯就坐在那里，披着猩红色的长袍，一头银发凌乱地垂散着，此时此刻，他正低着头，一脸慈祥地抚摸着趴在他腿上的女孩的秀发。宫濑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女孩就是樱雨，她闭着眼睛，身体抱成一团，脑袋垫在路易斯的腿上，似乎是在熟睡，表情慵懒而安详，像猫一样。
  “早上好，来自南方的骑士。”
  路易斯抬起眼皮，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静静注视着宫濑，声音像古老的留声机中大提琴的震颤。
  “吃过早餐了吗？”
  宫濑绷着脸微微点了点头。
  “哦，那就好。我从你的身上闻到了愤怒和恐惧的气味，你内心正在做着激烈的斗争，如果我是你的话，一定不会匆忙地拔出那把剑。”
  “陛下……”
  “放轻松，称谓什么的无所谓，都是表面现象，太正式反而叫人不舒服。就像我，一点也不喜欢‘朕’这个称谓。宫濑，你知道吗？有时我想砸破这些玻璃，它们就像牢笼一样囚禁着我。我被孤立在距离地面数千米的高空，陪着我的只有日月星辰和那边供氧管道中不断输出的氧气。”
  路易斯语气慢悠悠的，像只老乌龟。
  “对于帝国的现状与您的苦恼，我由衷感到惋惜。您创造了一个繁荣的社会，无可辩驳，但繁荣加剧了矛盾，也滋养了人们心底的欲望。美好的诞生往往伴随着罪恶，人们一无所有时，只要馒头和水就够了，可人们真正富裕起来后，就再也没有什么能满足他们了。尽管相当丑陋，但这却也是人性中最真实的部分。陛下，如今岛上发生的一切，都是文明在发展中必然经历的过程。”
  “不错，”路易斯点点头，“必然经历的过程。新需求代替旧需求，新王朝推翻旧王朝，新世界送走旧世界。其实我也早就想从这个位置上下来了，这个地方的阳光太强，空气太冷了。晴天时遥望山川与河流，仿佛像在看另一个星球。宫濑，我很中意你，从遇到你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我自己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是啊，谁会料想到。龙王子的动作也比我想象中早了很多，至少早了三年，天启和卡霍基亚都没有做好准备。不过，他赢不了，极端的民族主义从来没赢过，在我眼中，只有你们还值得关注。现在岛上人们都想早点结束这烂摊子。历史走到这个时刻，你我也只是它的代行者而已。”
  “嗯。”
  宫濑严肃地点点头。
  路易斯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说说你吧，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来到这个地方，可有什么诉求？”
  “有的。”宫濑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陛下，为什么要放弃现实世界？”
  路易斯的左边的眉毛轻跳了一下，“既然知道我的打算，不会想不到理由吧。”
  “世界还有三百多年就要毁灭了。这是帝国一直向民众隐瞒的，也是樱雨在大学时代计算出来的情报。你们通缉樱雨，就是因为她计算出了这个结果？”
  “嗯，差不多。世界倒是不会毁灭，以后的几百几千万年，它依然在这儿。即将迎来毁灭的是人类的，是人类文明的末日。人类作为主宰的时代即将结束，接下来，地球将再次进入新一轮的大锻造，孕育下一代物种。”
  “嗯。”
  “其实人类种族的灭绝是迟早的事，我的意思是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之物。无论长短，其实都只是尺度上的问题。天体既然会有诞生的瞬间，便会有灭亡的那一刻。恐龙也好，人类也好，地球、太阳、银河系也好，都是无法永存之物。这是自然的大势，没有什么能与之抗衡。”
  “所以您就打算创造一个虚拟世界？”
  “嗯，虚拟世界中，一切数据都可以由人类自己掌控。灵魂被复制后，将输入到计算机中，计算机内的时间将是外边的一千倍，外面一年，里面一千年。一千年，这个计划把人类剩下的文明延长了一千倍。”
  路易斯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宫濑则将目光转移到了他腿上的女孩身上。
  “那样，人还算是人吗？痛苦与磨难带给人成长。我们的种族能走到今天，就是因为一路坚持不懈地同自己的命运抗争。你剥夺了人的土壤，人就根本无法成长，就算成长，长出来的那些东西也不能被称为‘人’了。”
  听到这里，路易斯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你想创造更美好的未来，我又何尝不是呢？可现实总是有那么多不尽人意的地方，无辜者被卷入一场场腥风血雨，千百年来，英雄也好，尘埃也罢，都不过是历史的棋子。人类从来没有主宰过自己的命运，但，不代表人类做不到。”
  宫濑摇摇头。
  “陛下，我的父亲也在那场暴乱中去世了。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让他再活过来。”
  路易斯听懂了宫濑话里的意思，看了一眼自己膝上的少女。
  “活着的人不该去打扰那些逝去的灵魂。我们没有权利把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带回来。”
  “你不懂，孩子。”路易斯抚摸着樱雨的睡脸说道，“我这一生，只为一人而活。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只有她陪伴在我身边，现在，就算让我失去一切，我也要将她带回来。”
  “您是楚孔夫特的皇帝，您是我们的英雄，我们的领袖啊！”
  “不，那已经不重要了。朕付出了那么多，只求一件事，其他都无所谓。可是，就是这一件事，不论是谁，都别想阻止。神挡朕就杀神，佛挡朕便杀佛，要是整个世界都不允许，那朕就毁灭整个世界！”
  路易斯的声音响雷鸣一般，可樱雨依然在睡着，呼吸均匀，起起落落，像聋了一样。
  “陛下，她真的不是您的妹妹，她是樱雨，宫崎樱雨啊！”
  宫濑咬紧牙，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握住了腰间的剑。
  “她也是我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如果您执意将她留在身边，那么我就以我个人的名义，向您发出挑战。不是作为赤鸽党派的代表，也不是作为解放军的少将，而是作为一个来自水乡的不起眼的剑士。”
  “好。”路易斯点头，轻轻抱起樱雨，将她放在石床上，转身拿起一把蓝色的钢鞭，从高台上一跃而起，双脚落地，将整间圣殿震得颤抖，扬起一片尘土。
  “陛下，其实，您一直是我的英雄。”
  宫濑迅速地拔出腰间的剑，摆出进攻的架势，头盔从他肩甲的缝隙间弹出，盖住了他的整个头部。
  “那朕就用你的命，为她的献祭。”
  路易斯摆出了完全不同的架势。
  宫濑身体前倾，猛地蹬地，立刻发动进攻，如一道闪电。
  路易斯身体一歪，轻松地躲开他的剑刃，从另一个方向挥出手中的钢鞭，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气。
  宫濑拉回剑挡下了那一击，下一秒钟，剑与鞭咬合的地方结上了薄薄的一层霜，他丝毫没有感到意外，将手臂一震，另一只手的腕间弹出一把胁差，刺向路易斯胸部的空隙。
  路易斯只是用手指弹了一下，就将那把刀从中间劈成了两半。
  “那种武器也敢拿出手？”
  宫濑瞪大眼睛立刻后退，将爱剑拉回到身后，扔掉了断刀，从腰间掏出三颗金属球，直接扔向了路易斯。
  路易斯将钢鞭轻轻一挥，金属球表面立刻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块，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变成了哑炮。
  “放弃吧，所有的花样都行不通。”
  路易斯将钢鞭往天上一扔，赤手空拳地扑向宫濑。
  宫濑使出一记斜斩，却被路易斯用一招漂亮的“四两拨千斤”给化解了。
  路易斯一掌打在宫濑的胸口，宫濑瞬间飞出去撞到一根石柱上，将石柱撞得分崩离析。
  “你退步了，你对盔甲产生了依赖。”
  路易斯一脚踩在宫濑的右手上，逼得宫濑松开了剑，接着他又将手指插进了宫濑装甲的缝隙中，将几百枚相互连接的金属片从宫濑身上剥了下来。
  “小子，给我看看你的真本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宫濑的面具撕了下来。
  一张咬牙切齿的面孔露了出来，宫濑的脖子上青筋暴起，眼底流动着金色的火焰。
  宫濑的左手已悄悄握住腰间最后一颗金属球，路易斯已近在咫尺，不可能躲开了，他微微一笑，拽下了拉环。
  几秒后，一连串轻声的爆炸声响起，蓝色的粉末从宫濑的腰间四散出来，宫濑屏住呼吸盯着路易斯，只见路易斯已经吸进了粉末，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就是现在！
  宫濑猛地抽身，抡起拳头向路易斯的脸挥去。
  路易斯抬起头，将右手平举了起来。
  下一秒，宫濑的拳头狠狠地打在了路易斯的脸上，而路易斯也握住了飞来的钢鞭，一把抡在宫濑的腹部上。
  宫濑又被打飞出去，又撞在了一根石柱上，好在没有将其砸碎。
  他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来，那些蓝色的粉末在空中散开，同样进入了他的体内，他的身体开始发热，某种力量的流动开始不受他的控制，变得紊乱了起来。
  宫濑的眼睛就像接触不良的灯泡一样忽闪忽灭。
  “没用的！”
  路易斯捂着嘴一挥手，空气立刻流动起来形成了旋风，那些飘散在空中的蓝色粉末很快聚集在一起，紧接着，他又打了个响指，蓝色的粉末瞬间开始燃烧起来，变成了一团黑烟全部涌进了通风管道。
  宫濑瞪大眼睛，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那药对路易斯一点用也没有。
  “你的实力仅仅如此吗？五年前，你的剑比现在更加纯净，更加坚定。”
  “可不是所有人都像您这么强，陛下。”
  宫濑还在喘着粗气，那种感觉太难受了，整个身体像是在燃烧。
  他用余光瞟了一眼石床上的樱雨，少奶奶倒是睡得很安稳，嘴角还泛起了甜甜的微笑，也许是在做着什么美梦吧。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宫濑捡起地上的剑，开始小声地呢喃起来，剑发出了耀眼的金光。
  “你念什么呢？”
  “送你上西天。”
  宫濑握紧剑朝路易斯挥去，那是一套漂亮的连击，集合了水曜流所有招式的精华，他身体的每个部位，每一寸骨节都在相互协调，聚力、发力，动作如舞者般华丽，却带着热腾腾的杀气。
  路易斯挥舞着冰巨星，挡得很吃力，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军队里学的那一套剑法真的抵不过这位十几年的剑道专业户。
  火焰与寒冰碰撞在一起，金色的火花到处飞溅，白茫茫的水汽如雾般蒸腾起来。
  速度一直是宫濑的优势，更何况如今有了结晶核的辅助。
  “塔罗牌的‘星星’代表希望，在所有结晶核中，‘星星’是唯一一枚能力无法被量化的，它的力量源于使用者心中的意志力，是精神的力量，直接与灵魂交换信号。”
  荒寺之中，樱雨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荡。
  “更何况，‘星星’对应的星座是水瓶座嘛。”
  宫濑的剑再一次被路易斯挡下，这是相当沉重的一剑，他和路易斯没有办法立刻将重心移回，他没有错过这个机会，给了路易斯一个重重的右勾拳。
  路易斯的身体立刻失去平衡，转了一圈后就倒在了地上，钢鞭从他手中脱落，滑了出去。
  宫濑迈出右腿，迅速将重心移回到两脚之间，稳稳地控制住了剑，摆出一副漂亮的架势。
  路易斯慢吞吞地爬了起来，红肿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一个黑猩猩般恐怖的，带有强烈威胁性的笑容。
  “去死吧。”
  路易斯一伸手，钢鞭再次回到他的手中，他迅速挥动自己的武器，掀起了一道强劲的气刃。
  宫濑露出一脸苦笑，突然消失在了路易斯的视线之中。
  “什么！？”
  路易斯瞪大眼睛，下一秒钟，那股气刃打在最外层的玻璃上，切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室内与室外连通起来，冷与热两种空气形成强烈的对流，一股吹向室外的的风刮了起来。
  “请问，死神的能力是什么？”
  路易斯抬起头，发现宫濑正吊在天花板上，手腕上手表一般的装置正发出闪闪的光芒。
  “你获得了他们的能力！恋人的‘影遁’，还有死神的......”
  “誓约牢不可破。”
  宫濑从空中坠向地面，风将他的衣领和头发吹得狂颤，他手中的剑发出释放出黑色的影，一点点吞噬着周围的光。
  “机器是永远无法发挥出结晶核的真正实力的，陛下。”
  宫濑怒目狰狞，手中的剑如流星般挥下。
  路易斯咬紧牙挡住了他的攻击，两件兵器再一次死死咬在一起。
  冰巨星发出白色的光，与影纠缠在一起。
  光不断生成，影不断吞噬光，两股力量势均力敌，不相上下。
  尽管如此，在持久性力量的对抗上，踩着地面的一方还是获得了优势，宫濑凭借下坠获得的动能正在一点点地耗尽。
  就在这个时候，路易斯忽然伸出另一只手，直接抓住了宫濑的脖子。
  “死神的力量只能影响到凡人。神是不朽的存在，不受到死神的任何影响。呵呵呵，现在，我以神之名，收回你的力量。”
  宫濑想要挣扎，但是没用，他的双腿悬空，无法自如地控制身体。
  路易斯的手一发力，捏碎了宫濑脖子上的项圈。
  “不——！”
  这个字几乎是从宫濑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宫濑的眼睛立刻黯淡了下去，变回了水一般的湛蓝，但他还没有放弃，他死死地握住剑，拼命地往路易斯身体里插。
  路易斯又一记四两拨千斤，将他重重地摔倒了地上。
  宫濑发出一声哀嚎，手中的剑掉落下来，没有了结晶核的加护，他的力量、速度、耐力、自愈能力全部变回了正常人的水平，他忍着剧痛，从腰间偷偷掏出了一把金黄的匕首，那是从‘恋人’的衣服里摸到的，可以轻松刺破“死神”的盔甲的，极其锋利的小刀。
  “你输了，没有项圈，你无法将芯片与大脑相连。”
  路易斯依然锁着他的喉咙，一脸怜悯地看着他。
  “你没能阻止朕，可惜了。”
  路易斯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宫濑的头发，此时此刻，对宫濑来讲，他的双手就如大山一般沉重。
  宫濑屏住呼吸，瞬间用腰部力量带动整个左臂，将匕首刺进了路易斯的胸口。
  路易斯的瞳孔突然扩大，他抓住了宫濑的手，但那匕首已经伤到了他的心脏。
  “唔……”
  他松开了手，将宫濑一脚踢了出去。
  他的力量很大，宫濑撞到石柱上差点没晕过去。
  血液，鲜红的血液正沿着匕首的血槽流下来，路易斯一咬牙拔出了匕首，伤口周围变成了黑色，更多的血哗哗地流了出来。
  “火陨！怎么在你手里？”路易斯捂着自己的胸口，一脸震惊，那伤口正在喷血，一刻也不停。
  “这才是‘死神’真正的诅咒。”
  宫濑卧在地上笑了笑，嘴角也流出了一道血。
  “誓言牢不可破，是等价的交换，唯有灵魂能交换灵魂，你到底献祭了什么？”
  路易斯眯起眼睛，呼吸渐渐变得微弱了起来。
  “谁知道，也许是钱吧。”
  宫濑整个人如释重负，笑得更欢了。
  “命运如此弄人。陛下，如果您看过塔罗牌中死神的牌面，您会发现那场景和现在极其相似。骑着白马的黑色死亡骑士，手上拿着瘟疫的旗帜，所到之处死亡便会随之而来，就连物质世界的领导者——‘皇帝’也难免一死。”
  “可我不只是物质世界的领导者。”
  路易斯忽然露出狡黠的笑，他伸出手，立在高台上的权杖嗖的一下飞到了他的手中。权杖之上，两条互相缠绕的金蛇中间，湖蓝色的水晶发出耀眼的光芒，仿佛连空气在瞬间凝结了起来，圣殿之中回响着阵阵低鸣，仅仅几秒的功夫，路易斯胸口上的伤就像倒放镜头一样消失不见了。
  “所有结晶核的力量都源自于宇宙之心。”
  路易斯将权杖扔到地上，把玩着手中的金色匕首，缓缓走向宫濑。
  “五年前，在你和唐亚瑟的对决上，我将这把匕首作为赌注赌你赢，可是你输了。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你已经成为了成熟的剑士，这把匕首，是一切的开始，亦是一切的终结。”
  宫濑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快要散架了，但他还是快速爬到了创始者的旁边，拿起长剑，站起身摆出了迎击的架势。
  “宫濑，你赢得了我的尊敬。”
  宫濑做出劈斩的预备式，他的眼睛不再闪烁着光芒，剑刃也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纯粹的金属色。
  他已重新沦为凡人，但他的表情依旧冷峻，丝毫没有惧色，目光如大海般清澈。
  真奇怪，为什么要战斗，直到现在他也没弄明白。
  他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在洒满夕阳的天台上，与樱雨相拥的场景。
  “今天你真的很勇敢。”
  路易斯很快就按住了他，将火陨推入了他的心脏。
  高台上，樱雨依然在熟睡着，她闭着眼，静静地呼吸，睫毛微微颤抖，仿佛正游荡在另一个世界。
  “但是我必须要说明一件事，我，永远是你的大姐头。”
  宫濑怒吼着，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