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零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零点，窗外还下着鹅毛大雪，楚孔夫特帝国就这样迎来了一个白色圣诞节。秒针轻轻掠过表盘上的数字“12”的那个瞬间，卡霍基亚圣母院钟楼的钟声敲响，一位身穿黄金色祭服的教皇登上了祭坛，用拉丁语念起虔诚的祷告词。
  在号角手的喇叭声中，耶稣身上的白布被徐徐掀起，信徒们用自己母语唱起了《平安夜》。
  灯火通明，千门如昼。街灯之下，卡霍基亚市一片雪白，街上零零星星走过几个行人，有人穿着便装，也有人穿着军装，没有卖火柴的小女孩。有四五辆大型的运输车穿过城市的主干道，停在了科洛西姆竞技场前门的广场上。此时此刻，竞技场内挤满了难民，他们在球场上点起篝火，人们坐成几堆，聊着天，唱着歌，喝着酒，吃着烤鸡，脸上挂着疲惫而不落魄的笑。一群年轻人在休息室里秘密地举办激情派对，灯红酒绿、醉生梦死，放荡而销魂的呻吟声在黑暗的楼道中回荡不息。
  战争饥饿地徘徊于城外郊野，它的骨骼愈发坚硬，肌肉愈发紧致，獠牙愈发尖锐，仇恨给它提供了太多营养，踏破城门似乎也只是时间的问题。革命军的首领龙王子正在天启市郊外的军事基地里与将士们把酒言欢，畅谈着他心中的光明前景。那些军官不停地向他敬酒，献出美言和祝词，而龙王子只是微微一笑，把所有的话都当作耳边微风。
  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他知道，此时结局尚未明朗，过分的乐观只会招来祸端。前人已将血的教训写成历史，如果他再不引以为戒，那么终究会重蹈覆辙。
  然而，这场宴会上所有人都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这让他感到很不安。
  “我出去上个厕所。”
  龙王子从席上起身，走出了宴会厅。
  比起宴会上的霓虹彩灯，楼道里的led白灯显得更加冰冷、现实，天花板上的发光带隔着相等的距离发着相同亮度的光，简洁明了、秩序井然，在这种光束下，人们很容易恢复理性。
  那些宴会上的情绪，好的、坏的、喜的、忧的，全部被这灯杀死了。
  龙王子冷笑了两声，走上了二层。
  楼道里的卫兵们站得像劲松一样挺直，看到龙王子，他们纷纷敬礼问好。
  “你们也去吃点东西吧，今晚不会有敌人来了。”
  龙王子淡淡地说。
  卫兵们胆怯地互相看了几眼，谁也不敢第一个走。
  龙王子有些不耐烦地揉了揉太阳穴，说：“散了吧散了吧，那帮洋鬼子今天都忙着给耶稣老人家过生日呢，不会有状况的，圣诞快乐。”
  就算真的有了状况，你们几个又能做什么呢？那几千个人都没能挡住那个刺客。要是中央真派出了一个秩序骑士来杀他，他完全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当然，他并没有把这么尖酸的话说出来。
  “是！大将军！圣诞快乐！”
  卫兵们很识趣地离开了。
  就这样，龙王子一个人来到走廊尽头的会议室外，推开门走了进去。会议室中灯全关着，一片黑暗，外面的灯勉强照清了这个房间的布局，会议室中间有一个大桌子，围着十几把椅子，桌上有一个巨大的沙盘，上面堆出了微观的森林、河流、山川和城市，这样一看，楚孔夫特真的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岛屿。
  若仔细观察，会发现沙盘中插着许多小旗子、有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和绿色的。
  红色的代表革命军，目前驻扎在平京、水乡以及天启和卡霍基亚的郊外，岛屿上亚洲人的数量极多，所以革命军在人数上有着极大的优势，可以说是带动了几乎所有的黄种人。
  蓝色的代表政府军，在天启市一带布防。
  黄色的是由信奉水晶教的教徒们组成的圣卫军，他们出于信仰，立场坚定，虽然不是正规军队，战斗力却强得可怕，一个个都在用性命保护着他们的大教主路易斯·耶和华·克莉丝汀，现在全部聚集在天启市内。
  绿色的是卡霍基亚的军队，虽然也属于政府军，但实际上这一部分的军队大多听命于卡霍基亚的高官。自开战以来，卡霍基亚并没有积极响应央都天启的号召，派出的队伍尽是些老弱病残，装装样子开几枪便连忙撤退。这件事并未超出龙王子的意料，他知道，卡霍基亚的高官们一直对当时“谋权篡位”的路易斯皇帝怀恨在心，这一回，想必是计划在战争的后期坐收渔翁之利吧。
  这些野心家毫不隐瞒他们的意图，也真是够豪气了。
  龙王子在心底又默背了一遍沙盘，随后坐到了自己办公的位子上。
  窗外的风雪不小，吹得窗子哐哐作响。
  白天这里一片紧锣密鼓、不可开交，现在却如死一般寂静。那些与他共同商讨战略战术的军官们，此时正在宴会上吃着肥肉大酒，唱着胜利的高歌。
  龙王子能理解全军上下的压力，军官们能在今日饮酒也是他本人准许的，但是看着军官们那副自我放纵、毫无节制的样子，他突然感到一丝心寒。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向外眺望。
  这里是荒山野岭，窗外只有几盏孤灯。
  风雪在窗外咆哮着，黑暗如潮水般淹没整个世界。
  就在白天，他还在为自己的千军万马而骄傲，可到了现在，他才发现在大自然面前，他的千军万马根本就是一把沙土。
  人类实在是太自大了，狂妄又狭隘。他想。
  如此规模的战争，在上帝眼里也许只是沙盘上的一场小游戏吧。
  忽然，他的脑子里又蹦出了一个想法：人类的思维太容易被眼前的事物左右了。看到一座宏伟的城市，人们便会惊叹于自己文明的伟大，陷入深深的自我崇拜；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辽阔无垠的草原、川流不息的江河、绵延不绝的山脉......人们又会惊叹于造物之无穷，反过来敬畏自然。
  他意识到，这些年来，他所看到、听到的，都是他的那些部下想让他看到、听到的东西，因此，他脑中所想的，被称为意识的东西，也许在不知不觉中早已被人控制。他这个平京之主，也许早已经成了某个集团的傀儡，而他自己却还活在梦中，浑然不知。
  这么多年来，他的认知一直建立在那些人给他看的“现实”上，他制定的计划一直是以那些人提供的数据为基础的，那么，那些现实究竟是真是假，那些数据究竟是虚是实......
  那么他现在正在打的这场战争，又是对是错呢？
  他的脑袋忽然短路了。
  根据他手下秘密情报组织获得的信息，有诸多的证据证明十四年前的暴乱其实是一群西方政治家的阴谋。那些人想借镇压暴乱而独占政府，目的很单纯，权力的背后藏着巨大的利益。然而，他们的阴谋却没有得逞，因为其中出现了变节，原本应该是武器的超级士兵们，反过来凭借着武力成为了统治者。路易斯·耶和华·克莉丝汀称帝，楚孔夫特迈入帝国时代，那些卡霍基亚的元老们怎么可能不恨他？但是，对龙王子来说，这两个结果并没有什么区别。路易斯登基后，他的手下，那些将军或大臣，多数还是西方人，十四年过去了，帝国像一个婴儿不断成长，与此同时，黑暗中的官僚主义和腐败风气也在滋长。
  虽然路易斯皇帝一直想平衡两个种族的力量，但是十四年过去了，事实证明有些事情真的不是他能控制的。
  近年来，那些西方人用他们的政治手腕控制着帝国的经济、文化，平京一直处在被动的地位，尤其是近几年，龙王子发现平京越来越多的企业正在不断被改制成国企或被收购，而那背后翻云覆雨者，正是那些卡霍基亚的大财团。
  平京正在一点点地被蚕食，这么下去，没有了钱，没有了武器，他们将失去反抗的力量。再这么下去，平京就真的沦为别人刀下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这座岛上的亚洲人，将再次陷入被压迫的命运，所以，趁着现在拳头还硬，必须打破这种不平衡，把原本属于他们的权利和尊严夺回来。
  这是当时龙王子的想法，也是他发动战争的初衷。
  可就在这个晚上，这个下着雪的圣诞夜，他的内心深处忽然产生了一丝动摇。观念就像一粒种子，植入了心灵的土壤，在他的灵魂深处生根、发芽......他知道，这个想法现在也许并不显眼，但今后它会从现实世界中不断汲取营养，使自己不断成长，直到有一天叫人不得不承认它的正确。
  这一点是相当可怕的。
  龙王子掏出了手机，反射性地打开了聊天软件。
  消息列表中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备注为白郁的联系人，他的贤内助。
  看到那个名字，他怔住了，恍然间才想起这个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就在战争爆发的那一天，他的妻子白郁被暗杀了。
  在那边传来的那组照片里，一个穿着黑色铠甲的神秘人，将他的妻子杀掉后抱在怀里，构图充满黑暗的悲剧色彩。
  回想起那个画面，他感觉到自己的铁石心肠中有某处柔软的部分颤抖了一下。
  冬夜的寒气立刻察觉到了他身上的缺口，寒冷与孤独拼命地侵入他的血液，钻进他的心里。
  他早就料到有人会对他的家人下手，安排了十万士兵镇守平京，但没想到还是被敌人钻了空子。
  他后悔没将她运到更加隐秘的地方，还天真地以为皇城是最安全的地方。
  妻子只有二十二岁，是个聪明又坚强的女孩。
  她出身平凡，不像那些权贵之女娇气又自私，她满腹经纶，气度非凡，胸怀大志，英勇无畏，却又温柔贤惠，是女侠与公主的结合体。
  他爱她，爱她的不羁，爱她的才华，爱她的智慧、勇敢与善良，胜过一切。
  如今，他却再也无法见到她了。
  妻子葬礼的那一天，平京全城戴孝，龙王子亲自带领军队攻破了水乡市政府的大门，将捕获的所有白人官员的妻子集中了到一起，举行了一场血祭。
  三百四十二个女人，从二十多岁到六十多岁，他一个也没剩，全部都杀光了。
  下令的那个瞬间，他的眼睛一下都没眨。
  龙王子用鲜血染红了纯白的忌旗，以此告诫天下，休想再用他家人的生命威胁他，他会以牙还牙，百倍奉还。
  谁都无法阻止他的前行。
  画面定格在聊天记录的最后一行，那是龙王子出征前，白郁给他发的最后一条消息。
  “这件事还是得由你自己来决定，不过要记住的是，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走下去，即使某一天你觉得错了，你也要将意志贯彻到底。男人，不许后悔，不许回头。你若选择起身反抗，我也会选择不顾一切地支持你。”
  不一会儿，几滴泪抖落在发光的屏幕上，像初生的宝石般晶莹。
  那是他心中最后一滴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