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洪越升的烦恼人生
作者:
大西洋马哈鱼 更新:2021-04-27 02:20 字数:10855
海无涯亲手做的芡芡饭,本源于岭西省吕梁山区的一款以小米和黄豆为主料的农家饭,再与山南省伏牛山区的农家糊汤面相结合,形成一种融饭、菜、汤三位一体的复合饮食。洪越升回到薰衣草庄园的时候,海无涯静心烹制的芡芡饭正好出锅,陈年黄豆在石碾子上压制出的芡芡,再用文火熬制成淡黄色的汤汁,再配上土豆丁、胡萝卜丁、西葫芦丁,真真是色香味俱全。另有金黄色的小米捞饭,用漏勺滤掉汤水后盛到芡芡汤里,全称叫“芡芡汤泡捞饭”,简称“芡芡饭”。洪越升连呼“过瘾”,一气吃了两大碗。
看着洪越升放下筷子,苏憬说道:洪先生休息一下吧,午睡起来再和我们说昊天镜之行的感受不迟。
洪越升看看苏憬,又看看海无涯,说道:海先生这几天辛苦了,快去休息一下吧。我这会儿正兴奋,想拉着苏憬女士闲聊聊,待海先生睡起来再说正事吧。
海无涯笑道:贵客既然有兴致,我这个当主人的怎么会自己去睡觉呢?不如我们到隔壁小客厅煮一壶大红袍,好好叙谈一番。
在茶香飘溢的静室中,在海无涯和苏憬淡然淡定神情的鼓励下,洪越升果然说透了。他的开头语是,“这几年真的是烦恼人生啊!”
最近三年来,每年的四月十日和十二月十六日,洪越升都会遭遇一起令他心惊肉跳的怪事。
三年前的四月十日,洪越升在瑞士苏黎世湖畔度假。说是度假,其实也是为了拜访瑞士几位专做大额短期融资的资金大亨。再大的公司也需要融资,再有钱的人也有缺钱的时候。以个人花销为坐标看,一百万不算少,一千万是巨款,一个亿就是一辈子也花不完的天文数字了。但洪越升眼里的“钱”是以企业经营为坐标的,一百万连塞牙缝都不够,一千万可能也就是应个急,一个亿有时连半个月的费用都撑不下来。
洪越升和几位银行家登上游船的时候,正好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抬头望去看不到徐徐而落的雨丝,却又感到细密的水珠不停滴到脸上。苏黎世湖风景原本就极美,沿河畔筑有中世纪式的卵石小径可供游人在湖边散步,还有可以游泳、野餐、日光浴的区域,更有举世闻名的莱茵瀑布。这会儿烟雨朦胧之间,比平日里又增添了几分神奇的韵味。
就算是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富人的安保问题照样是一个大问题。加上这次洪越升要见的几位资金大亨,个个都是深居简出的神秘人物,其中有一位可能还在国际反洗钱组织密切监视之下。为了自身安全,更为了让约见的客人有安全感,洪越升采取了加强级的安保措施,专门出重金聘请了法国里昂城池安保事务所实施二十四小时无缝隙保护。里昂城池安保事务所是一家世界级的私人侦探公司,有五十多年的历史,由曾经担任过法国内务司法侦缉大队长的勒贝尔创办。在一九六二年成功挫败国际职业刺客“豺狼”刺杀戴高乐的行动后,勒贝尔被誉为法国“刑侦第一人”。而他在事后勘察现场得知,如果不是戴高乐突然令人意想不到地低头去亲吻一名法国老战士,侥幸躲过了豺狼射出的第一颗子弹,他这个法国“刑侦第一人”就会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一个被官僚机构当作替罪羊的历史罪人。道德良知和职业操守不允许他以一个冒名的成功者沽名钓誉,同时官僚机构之间推诿扯皮的痼疾顽症也让他不堪忍受,干脆申请提前退休,回到家乡创办了里昂城池安保事务所,专门负责富商巨贾、社会名流、影视明星的私人安保工作。这个事务所与时俱进、理念超前,装备先进、经验丰富,有多起成功保护雇主的案例。二十四小时无缝隙保护是最高等级的服务,一是提前二十四小时对雇主将要出现的场所和将要接触的人员进行安保审查,二是全天二十四小时对雇主实施贴身保护。无论是提前审查还是贴身保护,都包括了监听监控排除、重点人员分析、突发事件预防以及故布疑阵、转移视线等内容,专业化水平极高。洪越升心道:这种级别的安保防护下,就算国际反洗钱组织的专业特工恐怕也难以靠近了。
苏黎世湖名曰为湖,实际上像一条河。湖面呈新月形,从苏黎世市东南向西北延伸二十九公里,宽仅一至四公里。乘船穿梭航行于苏黎世湖中,观赏两岸美丽的风情小镇和朦胧的湖光山色,是很有写意感觉的一种享受。洪越升和三位资金大亨上午10点登船,品尝着顶级冻顶乌龙,一路漂浮向北。生意谈得很顺利,三位资金大亨都承诺为四海集团印度尼西亚项目提供为期六个月的无抵押贷款。洪越升很高兴,印度尼西亚项目是集团的一个战略性投资,事关从数码产品代工向综合信息传递转型的试水之举,也是他近年来倾注精力较多的一个项目。高兴之余,他提议干一杯。虽然此情此景不是喝酒的氛围,虽然各位资金大亨在四月清凉的上午也没有多少酒兴,虽然游艇上并未备着现成的酒水,但是洪越升还是不惜大费周折,坚持让留守在岸上的管家专门乘快艇送过来了一瓶一百四十周年纪念限量版的路易十三。这种酒全球限量七百瓶,从蒸馏到酿制、从窖藏到调配,历经一道道繁复的工序,以“千锤百炼”来形容也不为过。每一支酒瓶均有唯一编号,特别甄选了黑珍水晶装来盛放此次的家族珍馔,水晶呈现颜色的金属氧化物被极为精心地均匀分布,以确保瓶体拥有最为完美的不透明黑色。洪越升亲手打开深褐色的真皮盒子,入眼是玲珑的曲线、优美的纹饰和二十四k金的瓶颈,即使是三位见多识广的资金大亨也不禁发出了赞叹声。而此刻的洪越升却心里“咯噔”一下,刹那间丝毫顾不上享受那一掷千金的快感,因为一道诡异的镜像出现了。
这道诡异的镜像只有洪越升一个人注意到了。在打开真皮盒子的时候,他在内衬的黄色丝绸上看到了熊和猫头鹰的图案。他知道这是北海道的两种标志性动物,在阿寒湖布满温泉旅馆的温泉街,街道两侧的商店都有“熊出没,请注意”的招牌,这个招牌也成为阿寒湖的一大标志。外人一瞥之下,这个熊和猫头鹰的图案无非是一个点缀,彰显的是路易十三限量版的完美追求,连内衬都要精心打理。但在洪越升眼里,这个图案勾起的是一段令人心悸的尘封往事。
洪越升不是路易十三的收藏家,没有过多关注和研究过各种年份和各种版本酒的外包装有什么不同。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浓缩了法兰西文化的路易十三,绝不会让作为北海道标志性的两种动物出现。比如法国的国花香根鸢尾,体大花美,婀娜多姿,且有红,橙、紫、蓝、白、黑各色,作为各种场合的装饰都不成问题。这瓶酒是两年前定购的,一直放在家中的酒柜上从未启封过,这次出行前一天他无意间看到,才特意交代管家带上以备不时之需的。他当时猜测是有人知道北海道标志性的两种动物对他寓意着特殊的记忆,在定购环节做了手脚,专门更换了内衬的丝绸。做到如此难度不算太大,像他这样的富人树大招风、招人惦记也在所难免,因此也就没有多想。待到下一年四月十日怪事再次出现时,他的疑虑才成几倍发酵起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人怎能判定他一定会带着这瓶酒来苏黎世呢?又怎能确保他会临时起意,让管家专门跑回下榻的宾馆把这瓶酒取来呢?如果他不带这瓶酒来苏黎世,或是没有临时让管家跑回宾馆取这瓶酒,又会有什么样的怪事等着他呢?
到了当年十二月十六日,四海集团沿袭多年的惯例举行集团高管及家眷亲情恳谈会。半年多的平静日子让他渐渐淡忘了那件让人小有惊诧的事情。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何况自己身处名利场的漩涡之中,也许是哪个心怀叵测之徒搞的恶作剧,也许不过是一次巧合而已。反正到现在也没出什么事,见怪不怪吧。
亲情恳谈会场面很大、档次很高,专门租用了台北香格里拉酒店的宴会厅,订制了最高标准的西餐冷餐,并聘请国际品牌的台湾阳明山礼仪公司筹办相关会务。洪越升到没有在刻意摆阔中找存在感的土豪心态,之所以把场面撑得这样足,主要是基于公司形象考虑。没有做过富翁的升斗小民心目中以为富翁除了犯愁如何花钱,压根儿不知道“愁”字怎么写。殊不知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大有大的难处”,譬如这个本来是内部的亲情恳谈会,本不用办得如此奢华、如此招摇,但是因为五年前第一次办的时候恰逢公司营业收入第一次进入世界五百强,洪越升一高兴,就把地点选在了香格里拉酒店,标准定得高了些。结果是上去了就不能下来了,以后几年都只能选择在香格里拉酒店,或者是比香格里拉酒店档次更高的地方。当然,不是花不起这点儿钱,这点儿钱在洪越升的心目中确实是九牛一毛,但是有一个值不值的问题,以他的本意是不必如此铺装的。幸好台北这几年没有新开张的高档酒店,也省去了节节攀高的烦恼。
集团的人事相对稳定,高管圈子保持着八十人左右,算上家属参加亲情恳谈会的不到二百人,惯例是十八岁以下的非成年子女可以随父母一起参加。不过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保持一定比例的吐故纳新也是洪越升有意为之,因此每年总会有几个第一次出现的生面孔。今年一个比较引人注目的生面孔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复姓欧阳,单名一个淇字,是江都市jd区分公司的技术副经理。之所以比较引人注目,当然是因为她的容貌。
虽然洪越升数次去过嘉定分公司,欧阳淇却从未有机会进入他的视野。三个月前她从技术部主管提升为分公司副经理,虽然经过洪越升的点头,也不过是一份人事档案的概念。所以,当她款款走入香格里拉酒店宴会厅时,着实如一颗流星划过了寂静的夜空,让站在主桌后的洪越升心里猛跳了几下。
洪越升对华夏文化中的“面子”二字体会很到位,知道大家都要个脸面,尤其是在妻子儿女面前,谁都不愿意露出奴颜婢膝的一面。虽然是一言九鼎的大老板,平素在下属面前也极具威严,但是此刻在携带家属的众位高管眼里,他却是一派和蔼可亲的邻家大叔模样。他提前来到宴会厅,提前在门口站定,每逢有客人抵达时都主动招呼、笑脸相向,言辞之间热情有礼、轻松幽默,不时还和小孩子们开开玩笑。欧阳淇随着江都市jd区分公司总经理走进宴会厅的时候,他本来的欢迎套路是挺胸、抱拳,嘴里道一声“吉庆安康”。没想到在冲着走到面前的欧阳淇抱拳之后,他却楞了一小会儿,直到她出声问候,他才回过神来,急急说了句“吉庆安康”。
欧阳淇当然是个美女,眉眼清爽,身材高挑,气质不俗。今天她穿着一身深紫色的西服套裙,黑丝袜黑皮鞋,脖子上系了一条粉白色的丝巾,典型的职场精英装扮。面对大老板洪越升,她一脸得体的微笑,嘴中轻轻说道:董事长好。
洪越升短暂的失态,只有身边的夫人和集团的人事经理看在眼里。两人本能的反应都是他被欧阳淇的美色所惑,夫人皱了一下眉头,人事经理也急忙介绍道:这是位新人,是江都市jd区分公司的技术副经理,高级工程师。名字很有特点,叫欧阳淇。
夫人质疑的目光灼热了他的脸颊,人事经理过分殷勤的介绍刺激了他的神经。洪越升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也恢复了正常的神智。客人陆续到了,亲情恳谈会在他发表了简短的祝酒词后开始了,他和夫人走遍全场,给大家敬酒,然后是大家依次给他和夫人敬酒,仍是像往年那般笑语喧哗、其乐融融。只有夫人能够感觉到,他始终处在一种神思不属的状况中,似乎是有什么难题横梗在胸,百思而不得其解。一开始夫人以为他是被那个叫欧阳淇的女人迷住了,后来看看觉得不像。因为整个酒会期间,他再未向她瞟过一个眼风,即使是敬酒和接受回敬时,他都没有什么异常反应。他是一副掩饰不住有心事的样子,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走神了。
夫人看得一点儿没错,洪越升确实是被一个问题困扰住了。在欧阳淇向他问候的时候,他耳边还同步响起了一个悦耳的女声,用标准的日语念了一组阿拉伯数字。
整个酒会期间洪越升一直苦苦思索着两个问题:第一个为什么是日语?洪越升精通日语,但这是普天之下几乎无人知道的一个秘密。第二个为什么是这组数字?这组用日语念出来的数字,是他在卢森堡实业投资银行的一个绝密账户,这个账户上没有太多的钱,但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虽然酒会结束后的第二天,他就安排亲信飞往卢森堡销掉了这个账号,但心头的疑云却久久难以散去。
第二年的四月十日是一个星期天,当时洪越升正在河都台商工业园区巡视二期项目的建设情况。这个二期项目号称投资一百个亿人民币,真金白银却只有二十个亿。河都以及所在的山南省是一个欠发达地区,上上下下的各级政府都患有严重的投资饥渴症。洪越升这些台商把内地政府官员的心理活动和政策惯例等摸得门清,深知把投资额喊得越高对方越高兴,哪怕明知有些虚头也高兴。如一期项目喊出六十个亿,实际投资也就不到十五个亿。投资的虚头主要是在土地上做文章,山南省和河都市都有政府出台的优惠政策,投资额超过二十亿以上的大项目,享受零地价的优惠政策。投资方再把免费得到的土地通过重新评估实现大幅升值,计入投资额中,同时把政府返还的土地款重复计入投资额。这样一来二往,投资额就成几倍地增长了。
五年前一期项目的时候,这个把戏玩得很顺当。可是到了二期的时候却遇到了障碍,因为中央政府出了新规,禁止任何形式的零地价。面对这个新政策,洪越升的弓拉得也很硬,明确告知河都市政府,如果不能享受零地价的优惠政策,二期投资就免谈。山南不行了就去山北,岭东不答应还有岭西,实在不行还有东南亚诸国和印度,反正这个游戏的主动权总是在投资者手中。河都市政府不甘这样一只煮到半熟的大肥鸭跑掉,一再邀请洪越升亲临河都,共商解决问题的办法。河都的招商局长私下对四海集团二期项目负责人说,路是人走出来的,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老路走不通了,我们再找新路就是了吗。只要诚心想办事,办法总比困难多啊!比如,项目用地可以先按照底线评估价挂牌出让给投资方,然后再通过政府基建投资计划的渠道,以为项目修建配套的道路、供排水、公租房等为名义,全额返还给投资方。
在洪越升眼中,二期项目照样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照样是让人馋涎欲滴,恨不得一口吞到肚子里。拉硬弓说撤资之类的话,不过是为了讨价还价。真让他毅然决然地撤资,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所以,在收到二期项目经理的报告和河都市招商局正式邀请后,他又拿捏了几天就启程出发了。他自信满满,知道王牌在自己的手掌心,河都市政府无非是在寻找一条责任风险最小的路径而已。邀请他去河都,也不过是想把人情卖得大些。洪越升的人情不仅价值丰厚,而且兑现方便,保值增值。当然,在心里他从不轻视这些官员的智商,别看他们在项目谈判中被自己牵着鼻子走,和二傻子似的,可一旦遇到涉及个人切身利益的事,立马就变得猴精猴精的,连一只蚂蚁都恨不得榨出二两油来。这次亲临河都进行二期项目谈判的过程中,他就见识了工业园区国土分局一个副局长的精彩表演。
那个姓宫的副局长五十出头,一辈子在土地系统摸爬滚打,从征地事务所的丈量员干起,二十多年里在征收、地籍、规划、监察等部门都干过,对这个行当实务操作的明规则潜规则都烂熟于心。他胸无大志,只是看重利益。因为权力有限,大利挨不上边,但是不大不小的光却沾了不上,日子过得油光水滑的。前几年工业园区成立土地分局,宫副局长依靠年资被任命为副局长,高配副处级。上任没多久,就遇到了四海集团二期项目征地的事宜。虽然这是市政府的重点项目,宫副局长绝对不敢公然作梗使绊子,不过大领导虽然享有拍板决策权,但只能是管宏观管方向管原则,不可能亲自下手去办理具体事务。征收和出让土地环节众多、程序繁杂,各种法规和政策峰回路转、九曲回肠,像是一个神奇的迷宫。而且这些规定伸缩空间含糊、尺度界限模糊,在一定程度内怎么解释、怎么办理都能找到依据,都是依法办事。因此,宫副局长之流的胥吏们不仅可以较大程度上掌控办事的效率,还可以在实质性问题的裁定上发挥基础性作用。
四海集团二期项目占地四千亩,征地另有一项不能返还的附加费用,标准在每亩一万二千和八千之间,上下线差距四千元,四千亩就是一千二百万。这笔钱数从投资角度不算多,洪越升放不下脸面和大领导张口讨价还价,但是对个人来说,却是一笔实实在在的巨款,是真金白银的无成本利润。因此,他在敲定了土地款变相返还的大事之后,对这些环节也不放过,开始亲自过问。二期项目经理数次拜访宫副局长,对方都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小利不拒绝,大事不吐口,哼哼唧唧的没有一句痛快话。后来拐弯抹角地表示,希望能见洪越升一面,说是从未面对面见过福布斯排行榜上的人物,想沾沾福气。洪越升知道宫副局长怀揣着猫腻,不见真佛不烧香,就在河都最有名的福记燕鲍翅店约了一场晚宴。这天碰巧是四月十日。
福记燕鲍翅位于河都市的主干道金海大道上。门头是欧式风尚,两边各四根气派的罗马柱,簇拥着两扇深褐色的橡木大门。四个身材高挑的迎宾小姐分立两侧,逢人就边鞠躬边脆生生地道一声“欢迎光临”!进入酒店,一楼是一个一通到顶的大厅,地面上是能照得出人影的乳黄色大理石,顶部是一个拱状的圆型,绘着富有立体感的希腊神话故事中众多天使狂欢的油画,似乎在与福记每天穷奢口腹之欲的镜像遥相呼应。
约定的时间是6点30分,洪越升6点20分来到了福记燕鲍翅二楼的巴黎厅。敬神就敬到位,不做半拉子,这是洪越升的成功之道。他深知钱不是万能的,就算是个泥人也难免有几分土性,也都渴望受到尊重,至少不愿意被忽视和轻视。最蠢的事情就是一边绷着脸说着难听话,一边给别人送钱送利,以为给了好处了就可以高人一等,就可以以恩主自居。殊不知言语伤人、深如刀戟。一个冷脸可能就会埋下一颗仇恨的种子,而且不定哪一天就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6点30分,带着几分小心的宫副局长在二期项目经理的陪同下准时到了。福记燕鲍翅这个地方,宫副局长是熟门熟路的常客,但是真的与洪越升面对面,心里还是有几分打怯。毕竟是一个能够与市长副市长称兄道弟的投资大亨,如果撕破脸找一个副处级官僚的晦气,后果还是比较严重的。
洪越升一副殷勤待客的模样,招呼宫副局长落座,亲自点了福记燕鲍翅的招牌菜红烧金钩翅和木瓜燕窝,然后笑眯眯地说道:宫副局长事务繁忙,能够赏光前来,洪某好荣幸啊!
宫副局长急忙恭敬地欠欠身,回答道:洪董事长是世界级的富翁,能够在百忙之中赐宴我这个不入流的小吏,我真是诚惶诚恐啊。
洪越升诚恳地笑笑,说道:宫副局长对四海集团支持有力、关爱有加,我们也只是略表谢意,不值一提啊!宫副局长还有什么需要四海集团和洪某个人效劳的地方,尽管吩咐就是了。
宫副局长像小鸡叨米般点着头说道:我们的服务是应该的,有些事情受规矩和程序所限,如果有不到的地方,还请您大人大量予以海涵。
洪越升听着宫副局长话里有话的客套,心里禁不住暗暗骂了一句“老油条”,脸上却毫不显露,举起酒杯,热情地说道:今天我们吃饭喝酒、闲话风月,过一个轻松愉快的晚上,如何啊?
宫副局长保持着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不变,口齿有些不利索地说道:能够有机会陪董事长喝个闲酒,我真是太有面子了。
说完,他就双手捧起高脚杯一饮而尽。
洪越升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从对方谦恭的表象里看到了一种掩饰不住的狡诈和贪婪。他哈哈一笑,掉转了话题问道:宫副局长家中是公子还是小姐啊?在哪里高就呢?
宫副局长叹了口气,说道:说来惭愧啊!宫某教子无方,只有一个儿子,因为三十多岁才有了他,不免娇惯了些。明年要高考了,学习成绩却一般,估计最多能考个三本。
洪越升关切地问道:为什么不出国留学呢?国外的名校还是条件好些,选择余地也大些。
宫副局长再次叹了口气,说道:学习不好,到国外也上不了名校,何况费用也不是个小数。
洪越升话中带出明显的诱饵,慢悠悠地说道:申请国外的名校,渠道非常重要的。同样的起点,不同的渠道,结果可能是大不相同的。
宫副局长按兵不动,揣着明白装糊涂地说道:那是。同样的事情,走不同的路,结果肯定不一样。毕竟人与人之间的眼界和智慧有很大差别吗!
洪越升心里笑了笑,顺着宫副局长的话说道:是啊!人和人的智商不一样,思路就难免有高下之分。你们不是有句话说,叫做“思路决定出路”吗?
说完这段话后,他再次转换了谈话频道,绕有兴致地问起了河都的地方小吃、风俗人情等情况。他似乎是有备而来,在推杯换盏中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问得宫副局长喘不过气来。陪餐的二期项目经理也不时地插话进来,和宫副局长碰杯干杯。不觉间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眼看两瓶法国顶级赤霞珠见底了,红烧金钩翅和木瓜燕窝下肚了,洪越升脸上也露出了几缕倦意,晚宴接近尾声了。这时宫副局长有些架不住了,他知道这种与洪越升面对面的晚宴可遇不可求,以后再难有了。心里正懊恼着自己托大托过了,白白丧失了一个好机会,二期项目经理起身说道:我去结账,然后让司机把车开到门口。
说完他就出去了。洪越升也伸了伸双臂,然后开始拿起面巾轻轻地擦了擦嘴,一副子准备结束的样子。
此时宫副局长终于绷不住了,脱口冒了一句道:洪董事长,我还有个事情想咨询您。不知道合适不?
洪越升做出一愣的样子,但马上就说道:不用客气,有事尽管说就是了。
宫副局长看了看紧闭的屋门,才字斟句酌地说道:刚才说到犬子出国留学的事情,不知洪先生有没有渠道帮着联系一所学校?最好是美国,实在不行加拿大和澳洲也行。
洪越升想了一下,说道:国外大学都有一定的自主权。我们集团和美国两所不错的大学有长期合作关系,如果以培养集团后备管理力量和技术力量的名义申请,问题应该不是太大,费用也可以打在公司的培训费中。
宫副局长先是连连点头后又轻轻摇头,说道:谢谢洪董事长美意。不过我只是想让您帮个忙,使个面子,而不能在钱上沾光。
洪越升心道:看来是既想沾便宜,还不愿留下任何把柄。想想也正常,如果单纯是为了钱,和二期项目经理谈就可以,不需要绕这个圈子。他哈哈一笑,嘴里说道:宫副局长真是遵规守矩啊!好说好说,就照你说的办。回头会有中介机构专门和你联系,放心吧。
晚宴达到了预期目的,主客二人尽欢而散。可是在当天晚上11点40分,在喜来登酒店行政套房准备安寝的洪越升遇到了一件怪事。他耳边出现了一段对话的声音,仔细一听竟然是他最后和宫副局长说的关于送孩子出国留学的内容。声音很是清晰,就像是有一个复读机在耳边播放一样。一开始他以为是过于上心出现了幻觉,可是这个念头刚起声音就又播放了一遍。这次他听清楚了,绝对不是幻觉,确实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回荡。下榻酒店的行政套房是长包房,平常打扫卫生都是四海集团的职员,并且每次入住前打前站的安保人员都会做地毯式的检查,各种检查的仪器都是世界一流的。就算是有人在福记燕鲍翅的包房里做了手脚,安装了录音设备,也无法在行政套房里播放出来啊。更何况刚才的声音就像是从脑子里响起来的,再从脑海深处透过耳朵冒出来,又在耳边回旋了片刻。
当年十二月十六日,婴儿房里出现的那件怪事,让洪越升所有的侥幸心理荡然无存。毫无疑问,不仅有人在刻意对付他,而且在一步步收紧绳套。
今年一进入四月,虽然并不确定怪事还会在四月十日出现,洪越升仍有些神思不属、坐卧不宁,本能中觉着那一天还会发生些什么。在家人和手下面前,他始终做出一副淡定如常的模样,一人独处的时候他也极力不去想这些,但意识可控潜意识却不由自主,稍一不小心,疑虑、困惑和惊诧就会占据脑海、充斥心灵。几十年久历风雨,难事难关体验过不少。他不信鬼神,自问神经和心理都足够坚强。既然请世界一流水平的安保公司都不灵光,这次他准备靠自己来解决问题。四月九日晚上10点,他对家人和管家谎称要思考一个重大问题,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打扰。然后他进入了平日里独自思考疑难问题的一间密室,临时搭了一张床,备了足够的食物和饮品,准备26个小时闭门不出。这间密室仅有的一扇门紧闭,没有窗户也没有天窗,没有电话电脑、没有网线电线,密室墙壁是双层水泥,中间还有一层裹着海绵的5厘米厚钢板,门也是钢板加隔音石棉制成的,仅有两个换气口与外界相连,把他需要的新鲜空气送进来。手机当然也留在了外面,甚至连书报杂志都没有带。他倒要看看,在切断和外界一切联系的状况下,还能不能出现什么让人不可思议的怪事。
没有戴手表,密室内也没有钟表,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待上半个小时后连时间概念渐渐也没有了。本以为这样一种算得上与世隔绝的环境,会带来了难得的安全感,刚进入密室看到大门关上的刹那间,确实也有几丝安心的踏实。可是过了一会儿,凭着感觉判断最多不过十多分钟,他内心状态就不对了。他的脑子禁不住地要去想事,而且都是平时不愿意去想、刻意尘封到记忆深处的那些事。比如那件与北海道有关又不愿让别人知道的事,又如其他一些有违良知、暗室欺心的事。
一夜虽然辗转反侧睡得很不踏实,倒也平安无事。后来实在躺不住了,肚子有点儿饿了,觉着也该到早上了。他掀开被子坐起来,伸手从旁边的小桌子上抓过食品盒,胡乱吃了半块金丝绒蛋糕,喝了几口鲜奶,然后就不知道能干什么了。六神无主地熬了一段时间后,又昏昏睡去了。
不知不觉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户外日上三竿、烈日高悬、再到红日西斜、月亮初上,洪越升一概不知,睡了吃、吃了睡,浑浑噩噩、糊里糊涂。
终于,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几下“滴滴”的声音。大门是电子控制的,从门外输入密码时,室内会响起提示音。按照事先和管家的约定,大门开启的时间是四月十一日0点01分。打开保险锁、输入密码再到大门解锁,需要一分钟以上。看来现在是四月十日晚上12点了,担惊受怕的一天平安过去了。洪越升心头一阵窃喜,浑身的筋脉一激灵,站起来走到门口等着。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他半秒钟也不想多待了。可就在大门开启的瞬间他又楞住了,像个木桩子一样立在桌前一动不动。他清楚地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一幅立体感和色彩感都极强的画面。虽然画面一闪而过,但他看出这是北海道的阿寒湖,是那个以特别天然纪念物绿球藻生长而闻名于世的神秘之湖。画面上的阿寒湖,正处在晚霞辉映之下,暗蓝的天空中翻滚着一朵朵火烧云,湖面是一种灼人双目的金红色,火烧云与湖水之间的湖畔山丘却是面目全无的黑色。这个场景他太熟悉了,此刻眼前突然浮现出这个场景太让他心悸了。看来幕后那只神秘而又全能的大手,是刻意要帮着他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段几十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忘却的往事。
问了问管家才知道,大门提前一分钟打开了,时间正是四月十日晚上12点。
虽然身心疲惫,洪越升却一时难以入睡,脑海中回放着最近几年特别是去年婴儿房中出现的一连串怪事,心里一阵阵地烦躁不安。披衣起床,到客厅的酒吧前倒了一小杯波旁红酒,慢慢喝了下去,又来到宽阔的天台上吹了好一会儿凉风,直到凌晨3点多才重新回到床上。
吃早餐时,洪越升告诉行政助理,和苏憬女士联系一下,看能否近期与海无涯先生见个面。如果方便,也愿意和张南启、毕有道在大陆的任何地方见面。这个三方会面是苏憬两个多月前在台北时提出的,后来张南启和毕有道也都表达了明确的意愿,只有洪越升当时没有最后吐口。苏憬一行五人的台北之行,虽然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当她们离开之后,他心里又有些狐疑了。思前想后,他还是不大愿意和苏憬以及她背后的组织有过多过深的交往,这也是多年来一直保持的习惯。毕竟与他们相知不深、相交尚浅,既无经年日久的感情积淀又无牢不可破的利益链结,毫无保留地把软肋暴露给对方,确实是兹事体大、决心难下。做生意就是做生意,关系是生意场的资源,人情却是生意场的累赘,广结善缘有必要,到处留情有麻烦,保持一种不远不近的状态最好。
第三天苏憬回话说,海无涯先生欢迎洪越升先生在十日后莅临毫都东郊的薰衣草庄园,张南启先生和毕有道先生也将在同一天抵达。于是就有了薰衣草四方会议,还有了这次让人终生难忘的紫石岭昊天镜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