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紫石岭上的昊天镜
作者:大西洋马哈鱼      更新:2021-04-27 02:20      字数:9440
  薰衣草庄园的聚会在第三天早饭后正式结束了。
  短短一天多里的所见所闻,令洪越升和毕有道对海无涯更加心悦诚服。他们共同的感觉,海无涯是一个绝对可信可靠而且特别可亲可敬重的朋友,与他做朋友一定是既能祈福又能消灾。就算是多年至交的张南启,照样也有一份难以名状的新感受。
  头一天晚上在河都机场临上飞机前,毕有道冲着代表海无涯送客的苏憬说道:泰山以为大,是因为它盘踞在比它低矮许多的群山之中。一旦到了唐古拉山面前,它不过是一座丘陵而已。
  张南启从大堡礁的故事中找到了一面“照妖镜”,这面“照妖镜”照出了他隐藏于内心深处、散落在无意之间的富人情结。虽然算得上是教子有方,怎么也不至于像晁新潮那样纵子放荡,虽然自问对平民百姓心怀善意,这些年善款散了不少、善举行了不少,但现在想来,其实还是在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离着悲悯的人文境界还隔着好几座巍峨的大山。头一天晚上11点多,他穿着一身睡衣跑到海无涯屋里,想请海无涯推荐一名人文导师,比如俞叶弘或“老惨”,或是其他哪位高人隐士。他甚至考虑放下诸般俗务,去五台山清凉寺静修一年,在青灯古佛旁、暮鼓晨钟里好好清洗一下灵魂。
  对于张南启的请求和打算,海无涯给出的建议是劝他参与廖欣晖主导的“奈何桥”项目。在简要向他介绍了“奈何桥”项目的整体情况后,海无涯为他谋划了如何立足和风集团“全球抵达、全球经营、全球影响”的独特优势,在更广阔舞台上助推“冰河洗剑”的信誉重建机制、“峰回路转”的职业拓展机制、“斗转星移”的时空转换机制的系统升级。海无涯最后解释说,张南启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大彻大悟,而是感同身受,不是理念的灌输,而是场景的感染,不是心念上的“向佛之心”,而是心境上的“同理之心”,因此拜师和静修暂时都不是那么必要和紧要。对于海无涯的建议,张南启欣然接受、即刻落实,准备下一天就从河都直飞花都,专程去拜访廖欣晖并具体商谈合作的有关事宜。
  张南启还对叶青如变身苏憬的传奇经历心仪不已、赞叹不止。头一天晚上苏憬刚从河都机场回到薰衣草庄园,他就特邀她月下漫步,像个八卦记者那样刨根问底地提了一连串的问题。饶是苏憬现在心静如水、宠辱不惊的修养,最后竟然在回首前尘的心路历程中几欲沧然泪下、哽咽难语。
  薰衣草庄园的聚会结束了,洪越升的毫都之旅却不过是刚刚进入下半场。第三天凌晨时分,他就乘坐一辆由铁白练驾驶的丰田越野吉普去了毫都南部山区里一个叫应天镇的地方。头一天下午他听宋成城说,那里的紫云山主峰紫石岭上有一面天然石壁形成的昊天镜,凡是心灵开悟的人都可以在石镜中照见自己的灵魂。虽然有些将信将疑,但他还是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想去看看。
  当天早上,为了在7点半前准时赶到昊天镜前,洪越升4点就起床了。洗漱后来到餐厅,海无涯、苏憬和宋成城、铁白练已经等候在餐桌旁等他一起用餐了。面对专门早起陪客的主人,洪越升没有说什么客套话,换位而处他也不会让远道而来的客人在凌晨4点多独自用早餐。但是这顿意象深邃的早餐让他感慨不已。
  早餐是富有禅意的素餐,粥的名字叫“无相”,又名“四大皆空”。大米小米江米薏米磨成了粉尘状,再用首阳山的泉水和山柳枝的文火熬煮,口感醇厚却又清稀流畅。全麦面的馒头做成窝头状,好像在提醒食客“终归一个铁馒头”的人生宿命。一盘黑白分明的醋豆,白的是剥去红皮的生花生,黑的是饱满健硕的乌云豆,就如阴阳两极一般,一切的一切不过是阴阳不同维度和不同尺度的组合罢了。一盘炎石蒸蛋,把柴鸡蛋液浇在一块滚烫的白色石头上,鸡蛋饼一开始是金黄色的,在石头不断升腾起的水雾熏蒸下,几十秒钟后又变成了乳白色。看着鸡蛋饼由金黄变乳白的过程,洪越升心中不由自主地联想道:金碧辉煌都是经不住熏蒸的,表面上看岁月的熏烤和温度的蒸烤最容易让金碧辉煌黯然褪色,其实金碧辉煌本身更是一种对自己的熏蒸。他第一次朦朦胧胧地觉得,富可敌国的钱财就像一种魔法符号,一种让自身时刻处在金碧辉煌的幻境的魔法符号,这种金碧辉煌的幻境侵蚀心念、腐蚀心智,令人的精神麻醉、使人的灵魂变异。
  在动筷子前,洪越升凝神肃穆、垂手端坐,像朝拜圣迹的虔诚香客一样静默了片刻,然后才轻轻地说道:自闻海先生之日起,所遇之人,所见之物,所处之事,人人精华难掩,物物巧夺天工,事事匠心独运。一顿早餐,竟能在可口之余写出一个龙飞凤舞的“禅”字。真是让人佩服得无言可以表达啊!
  海无涯示意客人动筷子,同时笑着说道:洪董事长抬举海某了。这些都是成城琢磨出来的,他笃信佛禅,正有些着迷呢。
  宋成城一边用公勺为海无涯和洪越升布菜,一边笑着说道:其实我这是自身修为不够,离自然而然还有较远的距离,尚需借用外在的器物提醒助力。今天在众位高人面前显摆,真是贻笑大方了。
  洪越升品尝了一下“无相粥”,说道:洪某没有谬赞,倒是宋董事长如此说有过谦之嫌啦。想我们这些在铜板里打滚的商人,生存之道就是功利二字,不功利就不是商人了。所以,悟道于我们总是难于常人。宋总能够构想出这样的禅意器物,境界已经让我难以企及了。
  稍顿了一下,他加重了语气继续说道:不过不怕宋董事长和苏憬女士不高兴,此时此刻我更景仰的是海先生。董事长和苏憬女士身上,都带着海先生通天彻地大智慧和鬼斧神工大手笔的印记。
  苏憬饱含万千感触地插话说道:洪董事长所言极是。尤其是我,简直就是海先生一锤一钉、一刀一啄再造出来的啊!
  海无涯先是微微摇头,然后对洪越升说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大家都是天造地设的缘分走到了一起,互相帮扶着度过短暂的人生旅途。心意相通、价值相投、灵魂相依。这样一个宇宙又岂不是上天对我海无涯最深厚的眷顾呢?所以,苏憬所言“再造”之说,也当属谬赞了。不过洪董事长刚才说到经商与悟道,我倒是有两句话想说。
  洪越升认真地说道:洗耳恭听海先生高论。
  海无涯谦逊地说道:有感而发,彼此参详。我想人生犹如登山,又似一段穿越春夏秋冬的远足。以常态论之,天道也好,人文也罢,都有一个顺势而为、随遇而行的基本道理。如登山之比,则遇坦途可疾步,逢陡峭需慎行。越河澗当涉水,过索桥要扶杆。如远足之说,则赏春花、品夏荷、观秋叶、玩冬雪。说的通俗些,就是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在什么场里干什么事。不过话又说回来,顺其自然是天道,可这个顺其自然又是何其难啊!
  宋成城说道:这个道理知道,不过却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海先生能指点一下吗?
  海无涯笑道:说好了是彼此参详,哪有什么指点。不过这个问题上我倒确实有些切身体会,愿意与各位分享。
  几个人都在不觉间放下了筷子和勺子,一副凝神静听的氛围。海无涯也没有再客气,侃侃而谈道:顺其自然,这种道理高度概括,称得上是天道层面的哲理。惜乎这种哲理是成也概括、败也概括,因高度概括而正确,又因高度概括而无用。顺其自然首先要搞清楚什么是自然,是无所作为、坐享其成,还是顺势而为、适可而止?期间的方向选择和分寸把握真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所以,多少人嘴上念叨着顺其自然,可行动上却常常在忽左忽右、过犹不及的尴尬中。
  洪越升忍不住问道:海先生绝非只解构不建构的人,提出问题必定能解决问题。以先生高见,怎样才能真正地顺其自然呢?
  海无涯微微一笑,言简意赅地说道:在灵魂深处弄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在境界高度搞清楚自己该怎么活着。
  众人默然沉思,一时无语。
  地处山南、陇南、江北三省交界的应天镇,坐落在紫云山腹地一片海拔一千四百多米的高地上,是通向紫石岭的必经之路。这个群山环抱的小镇在历史上知名度不高,但自清代以来却名声鹊起,成为一个四方游人趋之若鹜的地方。
  小镇背山临水,一条两米多宽的山溪绕镇而过,两岸楠竹丛生、密植成林。镇街由两条十字交叉的青石板路构成,路宽不过三米,路旁一座座青砖灰瓦的房舍门户相连、屋檐相接。自然和人文都呈现出一派古朴幽雅的景象,但这些还不是应天镇赖以名扬天下的原因。真正让应天镇成为海内外名胜的是其与二十四节气精准对应的气候特征,“应天”二字也由此而来。
  清代乾隆年间,一位姓武的外乡后生来到应天镇。这位年轻人文武双全、坚毅谦和,凭着一手好文章和一身好武艺,平日免费开办私塾,闲时率众上山狩猎,很快融入了当地社会生活中,娶妻生子、其乐融融。三年后他撰写了《应天之气韵》一文,通过三年实地观察和百年故老相传,细细描绘了应天镇数百年来二十四节气总是在本地应时应景而至、从无差错遗漏的奇观。霜降之日四野碎银铺地,谷雨之日满眼水线成丝,小雪之日漫天琼瑶飞舞,大寒之日遍地冰雪封冻。此后这篇文章历经众多文人墨客争相传抄,应天镇日渐引起世人瞩目。
  紫云山主峰紫石岭海拔两千四百余米,是山南省第一高峰。岭上各种紫色怪石林立,有的深紫如玛瑙,有的淡紫似翡翠,有的飞扬像鲜花,有的内敛赛冬笋。更为奇特的是,山头终年紫云环绕、宛若仙境。晴朗之时,紫云轻如罗纱,如同几条丝巾漂浮起舞。阴霾之日,紫云重若磨盘,像是紫石岭上的石头腾空而起、堆积空中。紫云山也因此而得名。
  洪越升早上4点30分出发,以每小时一百六十公里的速度一路疾行,赶到应天镇时是6点30分。在铁白练的扶持下,沿着掩映在细叶楠竹和阔叶樟树的石阶小路攀登一小时,在7点26分赶到了紫石岭上的昊天镜前。这是一面在几块棱角峥嵘的深紫色山石衬映下的淡紫色石壁,方正光滑像一面人工砌就和精心打磨出来的照影墙。
  面对大自然的钟灵神秀,一路上听铁白练转述的海无涯关于寻找和打造灵魂的论述又回响在洪越升的耳边:灵魂是由“念、志、觉”三种介质组成的,这三种介质形式上是由里及表,走向上却是由易到难。
  第一种介质是“念”,可分为理念、信念、意念三种状态。理念是学习和移植来的,信念是能够付诸行动的,意念是融化到脑海里不需要提醒的。在这种介质中存在的灵魂还只是一些混杂在肉体中的波段和线条,还没有独立的生命。
  第二种介质是“志”,可分为心志、意志、情志三种状态。心志是努力想去做到的,意志是有意识体现在行动上的,情志是自然而然就带出来的。这种介质中的灵魂已经是有血有肉的了,但是还处在与肉体血脉相连不可分割的状态。
  第三种介质是“觉”,可分为知觉、感觉、灵觉三种状态。知觉是与外界互动过程中思维意识到的,感觉是与外界互动过程中心灵触摸到的,灵觉是超越了思维与心灵且不需借助与外界互动随时随地能够感悟到的。这种介质的灵魂与肉体有分有合、可分可合、时分时合,这种介质已经能够驾驭和修正肉体了。
  找到灵魂是第一步,找到了灵魂才谈得上打理灵魂,最终的目的是愉悦灵魂。愉悦灵魂的快乐才是人生的终极快乐,因为这种快乐摆脱了物的羁绊,能够无条件的恒久。比如佛,其实就是找到了自己的灵魂,进而找到了建立在愉悦灵魂基础上的快乐。古往今来念佛者众,信佛者广,但真正知佛者凤毛麟角,成佛者更是寥若晨星。
  在昊天镜前静坐了半个小时后,洪越升果然在亦真亦幻间看到了自我的心路历程,看到了在紫陌红尘中以欹为美不知错、反认他乡是故乡的灵魂。一开始他以为是眼前出现了幻觉,可无论怎么揉眼睛、掐大腿,收摄心神,石镜中的影像都依然存在。恍惚间他看到懵懂初开的童年,看到了了初知人事的少年,看到了踌躇满志的青年,看到了志得意满的中年,也看到了狐疑迷茫的现在。石镜中的影像虽然朦胧,犹如隔着重重轻纱,但却足以让他毫不迟疑的确认,这些正是自我一生中经历过的点点滴滴。此刻他才明白宋成城说起昊天镜时的虔诚和神秘,才知道昊天镜竟然神奇至如此境地。
  收起猜测之心,洪越升不顾地上布满露水,盘腿坐下,默默体会着“念、志、觉”三字经,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一个多小时里,他经历了“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三重人生境界。一开始是脑海里如电光石火、身体上却呆若木鸡,过去的种种妄思妄言妄行都涌上心头,面对着昊天镜中灵魂的拷问却无言以对,迷惑和困惑、惭愧和羞愧纷至沓来。半个多小时后是脑海里浮想联翩、身体上手舞足蹈。一个个迷惑和困惑像多米诺骨牌一般依次坍塌,好像遮住眼帘的树叶被一阵风吹走,又好像从一口枯井中爬了出来,眼界大开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身体飘浮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最后是脑海里凝神静思,身体上如面壁石佛。朦朦胧胧的新世界消失了,仿佛回到了无边无尽的黑暗中,一点儿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天光越来越亮、越来越大,直到黑暗散尽、原来熟悉的世界重现眼前。好像回到了原点,但是此刻的感触却仍是全新的。此刻石镜中的影像也悄然而变,似乎是在昭示他未来的般般、新生的种种。他定睛细看,用心揣摩,果然进入了如闻天籁之音、如跨三生之石的感觉,在昊天镜中找到了多年迷失在红尘中的自我。不觉之间他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好像是卸去了缠绕在心头的名缰利锁,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轻松、淡然和欢畅、愉悦。他想起了丰子恺概括的人生三境界: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现在这种轻松、淡然和欢畅、愉悦,大约就是灵魂生活了。
  从紫石岭下来的路上,洪越升又想起早上分别时,海无涯说的最后一句话:待你领略过昊天镜之后,再选一个适当的时机让苏憬陪你去一个人文岛上享受一下灵魂吧。在那里你会真正体味到什么才是人生的乐趣。
  洪越升脱口问道:是苏憬曾经去过的冰火岛吗?
  苏憬在一旁笑着说道:你要去的不是东海波涛中的冰火岛,而是南印度洋万里碧浪中的人文岛。不过你还得耐心等几年,这座人文岛目前还没有建成呢。
  莫非还有比昊天镜更神奇的地方?期盼之间,洪越升情不自禁就拨通了苏憬的手机。他想问问她,海无涯是否还在薰衣草庄园,是否还有时间再次和他见个面。
  电话通了,苏憬没等他说话就主动问道:洪先生已经从山上下来了吧?感觉怎么样呢?
  洪越升兴奋地说道:感觉真是太神奇了,就像去天堂旅行了一趟。
  苏憬说道:你可以认为那是天堂,但我更愿意说那是人间的一个让人能够明心见性的地方。
  洪越升试探着问道:海先生没有睡个回笼觉吗?不好意思今天早上让你们都没有睡好啊!
  苏憬说道:你走了以后,海先生一直思绪万千,兴奋得一点儿睡意都没有。这不,正和我在园子里散着步,讨论着如何构建一个“灵魂回归之旅”系列呢。
  洪越升惊喜地问道:“灵魂回归之旅”?莫非比紫石岭的昊天镜之旅还要震撼人心吗?
  苏憬说道:洪先生的昊天镜之旅给了海先生莫大的启发,现在我们琢磨的是如何从昊天镜起步,设计一个系列,以便为更多如洪先生这样开悟的人提供服务。
  洪越升问道:张南启先生还在庄园吗?
  苏憬回道:半个小时前已经由宋成城陪着前往河都机场了。
  洪越升沉吟了一下,再问道:宋成城董事长晚会儿就回到庄园了吧?
  苏憬说道:他把张南启先生送上飞机后,就顺路拐到河都会个朋友。怎么?洪董事长找他有事吗?
  洪越升支吾了两声,说道:我是想回到庄园再和海先生聊聊,谈谈我的体会。不知道影响你们的日程安排否?
  苏憬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海先生也正念叨你呢,说不知道你能不能调整一下行程,再停留一天呢。
  洪越升连声说道:我能啊!现在我就通知助理把商务机航程调到明天。如何?
  苏憬朗声说道:好啊!洪先生现在往回赶,正好能赶上午饭。海先生今天准备亲自下厨,给我们做他最拿手的芡芡饭呢。
  洪越升启程去紫石岭后,海无涯与苏憬确实都没有再休息,一直在园子里散步聊天,话题大半都与洪越升有关。
  毫都四月的早上5点,天还是漆黑一片,气温也就是摄氏7、8度,庄园背后的丘陵上偶尔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嘶鸣声。日光下大放异彩的薰衣草们,这会儿只能显示出像石头一样的沉默和呆板。海无涯和苏憬各自穿着一身运动衣,沿着蜿蜒在一片片薰衣草中的鹅卵石甬道,在黑暗、沉默和呆板中快步行走着,有一句没一句的扯着闲话。认识十年多了,记不得在一起散步有多少回了,但是每一次散步他们都会聊出些思想的火花和创意的灵感。
  在无言中走了上万米后,身上微微发热了,两人放慢了节奏,开始不疾不徐地踱起了方步。
  苏憬望着东方初露的晨曦,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洪越升身上的疑团还没有完全解开呢。
  海无涯“嗯”了一声,继续踱着方步,同时好整以暇地顺手摘下一朵薰衣草,举到鼻子边轻轻地嗅着。
  苏憬只管自顾自地说道:究竟是谁威胁了洪越升?威胁他的动机又是什么?我们一直都没有搞清楚。可以肯定这些不是为了钱,不是商战的把戏。正因为不是为了钱,不是商战的把戏,阴谋的味道才更浓,才更让人心里不踏实。
  海无涯放慢了脚步,但仍然不吭声,默默地听着。
  苏憬继续自问自答式地说道:不是为了洪越升的钱,那又是看中他的什么呢?让洪越升害怕,让毕有道生气,让张南启受益,局设的足够大,圈子兜的不算小。还有那个独来独往的精神妓女方薇薇,其背后的主使究竟是谁,也是个无头公案。
  海无涯放弃了沉默,扭过头看着苏憬,问道:你的直觉是什么?不用去论证,就说现在的第一感觉。
  苏憬有些犹豫地说道:我现在的第一感觉是,这些好像是个恶作剧,是一个人为了好玩设的局。可是,这太不符合常理了啊!
  海无涯鼓励道:顺着第一感再往下想,第二感是什么?
  苏憬沉吟片刻说道:莫非是什么人在实验什么手段?或者是走的是闲棋、布的是冷子,因为太超前了所以我们感受不到他的动机。
  海无涯说道:围绕你的第一感和第二感,我们用排除法来分析一下吧。首先排除无具体用意的恶作剧行为,如果真的是恶作剧,那这个行为就是无害的。无害的行为即使误判了也不要紧。
  苏憬点点头,说道:这个道理很简单,但许多人未必能看明白。
  海无涯接着说道:其次,实验说和闲棋冷子说有点儿意思,这两个动机能够统一起来。进一步看,如果是实验说,实验标本就可能是随机选取的,并且一般不会选择成本太高的标本,因为成本越高越不好控制,而实验标本是需要掌控的。所以,实验说的权重比不会太高,而闲棋冷子说的合理性和可能性要更高更大一些。
  苏憬顺着海无涯的思路说道:无论是洪越升,还是毕有道和张南启,都有足够的利用价值。如果是下一局笼罩全球的大棋,在他们身上下闲棋,怎么着都不会成为废棋。
  海无涯赞道:对!闲棋和废棋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无论如何都会有价值,而后者极有可能无价值。闲棋打的是提前量,是远见卓识和宏大气魄。废棋与提前量无关,就算是抢占急所,也有可能因判断失误而出现废棋。
  苏憬问道:如果是你下的闲棋,洪越升、毕有道和张南启,这三个目标的排序是怎样的呢?
  海无涯说道:问得好!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我目前的第一感是,洪越升是首要目标,张南启是次要目标,而毕有道是做局的需要被牵连上了。
  苏憬想了想,再次发问:洪越升的价值在哪里呢?
  海无涯说道:估计这个问题现在连下棋的人都无法精确回答,否则就不是闲棋冷子而是急所要子了。但是,方向性的考虑肯定是有的。
  苏憬望着东边天际朦胧的朝霞,双眼也不觉朦胧起来,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假如我在看得见的将来要推出一种特殊的芯片产品,这种产品具有危害人类的性质,无法通过正常的渠道投入生产,就只能通过掌控一家代工企业来为我所用这种渠道了。
  海无涯接着苏憬的话说道:现在我的产品可能还处在创意和设计阶段,但是需要未雨绸缪。因此,我就把洪越升等it代工企业的大佬作为兴趣目标,挖掘他们的隐私,寻找他们的软肋,试探他们的深浅,包括安保措施和背后隐藏的实力。
  苏憬沉默片刻,然后有些豁然开朗地说道: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洪越升对我们也很重要。并且要想真正实现控制,仅靠这一次试探性的行动远远不够,还需要接连不断的组合拳才可能奏效。我们关注洪越升,不仅有与对手争夺制高点的作用,而且能够顺藤摸瓜找出这个暗中的对手。
  海无涯笑着说道:就算不是对手,至少也是一个值得关注的对象。
  苏憬也笑了,自嘲地说道:你的定位更准确。看来极化思维在我脑子里面根深蒂固,一不小心就露了出来。
  海无涯笑道:我记得你不是还写过一篇剖析极化思维的短文吗?
  苏憬应声背诵道:所谓极化思维,就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就是古话说的“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一直以来极化思维就是比较盛行的,当下极化思维更是比较横行的。在是非判断上,不是对的、就是错的,不是香的、就是臭的,不是真的、就是假的。在与人相处上,不做朋友、就是敌人,不和我玩、就要开战,不给好处、就得骂娘。凡此种种,举目可见,而且是愈演愈烈之势,让人瞠目结舌。
  随着苏憬抑扬顿挫的声音落地,两人相视一笑,放松了不觉间紧绷起来的神经,回到了悠闲的状态中。这时天光已经大亮了,周边种种黑暗、沉默和呆板都悄悄地退避三舍,漫坡遍野的薰衣草在晨光中泛着耀眼的、近乎圣洁的紫芒。沉浸在美景中走了几圈,苏憬换了个话题说道:这个洪越升还真像是个有慧根的人,现在就看看我们的湛卢剑是否和他有缘吧?
  海无涯说道:宋成城大谈人文,是间接对毕有道和洪越升的考验,也是对张南启的加固,还是对你我的淬炼。
  苏憬问道:对毕和洪二人的考验结果如何?
  海无涯说道,洪越升有成为菩萨的实力和心力。毕有道是虽有实力却无心力,恐怕当个散人就不错了。
  苏憬嗯了一声,心道:这么一来,不就是“五方菩萨”了?
  海无涯看着苏憬转眼珠子的神情,笑道:怎么?是不是在琢磨“这个五方菩萨,不知有何典故”?
  苏憬轻轻跺跺脚,“嗨”了一声,回道:你这算什么?透视人心的机器吗?
  海无涯忽而沉默了下来,苏憬也不再和他斗嘴,就这样默默地陪着他漫步走着。这会儿已经早上6点半多了,天是麻麻亮的光景,日月星同时出现在天际。
  沉默中苏憬猜着海无涯的心思。透视人心的机器,这个话题几年前说来,大家都知道是比喻,不过一笑了之罢了。可短短几年过去,这个话题已经不是玩笑了,而是一位正在敲门的访客了。科学技术到底要把人类引向何方?是天堂还是地狱?恐怕谁都看不清楚。
  走到一片菱形的薰衣草前,海无涯停下了脚步,说道:“五方菩萨”的叫法确实有些不伦不类。
  苏憬与海无涯比肩而立,目光越过菱形的薰衣草,投向二十米外的那条小溪,说道: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海无涯想了片刻,说道:如果洪越升具备当菩萨的条件了,就把伍纤毫换出来去当东部天王。老伍大哥的任务不应该以赚钱为主,而应该以花钱为主。
  苏憬刚想说什么,海无涯突然说道:关于洪越升我们可能漏看了一点,很重要的一点。
  苏憬稍稍一惊,说道:你别点破,让我自己先想想。
  海无涯点点头,仰脸看着刚刚破云而出的一轮红日,出起神来。而苏憬则是低着头,盯着地上的鹅卵石狠狠地发了一会儿呆。直到一阵西风挟着薰衣草上的露水扑到脸上,她才轻轻说了声“有了”,抬起头来把晶莹的目光投向海无涯。
  海无涯微微一笑,说道:有答案了?
  苏憬先是摇摇头,说了句“惭愧”,然后才轻声细语地说道:洪越升可能已经受到过多次骚扰或威胁了,就算不是骚扰或威胁,也是生活中接连不断地出现了异常现象。总之,他的急于开悟,一半是源于灵性,还有一半却是因为不安和恐惧。他的内心深处一定有富人特有的那种惶恐感,潜意识里认为最近的这些不顺当是上天的惩罚。他的拜佛向禅之举具有求平安的功利色彩。
  海无涯问道:这个答案有依据吗?
  苏憬调皮地笑了笑,说道:没有任何能够说出口的依据。洪越升久历商海,城府颇深,我们又没有对他展开专题研究。我猜你也没有什么依据吧?
  海无涯哈哈大笑,连声说道:谁说不是呢?我也是一点儿依据都找不到啊!
  苏憬皱着眉头问道:他如果二翻头转回来见我们,是不是隐含着求助之意呢?
  海无涯再次反问道:如果他提出求助,我们该怎么办?
  苏憬学着海无涯年轻时的神态,双眼微微眯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睁开说道:功利的动机不可一味排斥,功利的需求照样可以升华为心甘情愿。现在就看他对我们的信任程度如何了。
  海无涯说道:我们是看透不说透,除非他自己想说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