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几人梦难醒
作者:
大西洋马哈鱼 更新:2021-04-27 02:20 字数:8795
宋成城在五台山上足足待了七天,每天都是白天独坐诵经、独处冥想,晚上与苏憬一起讲经论禅。这七天里他在苏憬的引导下,不断重温和渐渐明白了一个最简单却又最深奥的道理:只要是功利性的追求,不管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都是永远没有满足的,因而也永远不能带来终极的快乐。只有把灵魂的不断完善作为人生的追求,立足于把灵魂安放在自己身上,才会找到通往彼岸的栈道和天梯。
那天晚上,宋成城想起了一个典型的人物,并且从这个人物身上悟出了“苦集灭道”中的这个“集”字。“集”就是你所处的世界在你的心灵中映出的影子、刻下的印记,勘不破这个“集”字,挣不脱这个“集”字,得到再多、拥有再丰,上苍再眷顾、命运再偏爱,照样难有快乐。因为你所渴望和渴求的,会在“集”的魔杖下水涨船高、欲壑难填。
这个典型的人物,宋成城称之为“大梦难醒的老汤局长”。
这个老汤局长是一位让他感触更深的退休官员。当然,严格来说老汤局长其实还没有退休,只是按照地方的“土政策”退到了二线而已。老汤局长原来是区里的警察局长,早年宋成城还当村长的时候汤局长是管宋家庄的派出所长,后来一路晋升爬到了分局局长的位置。这个分局局长虽然只是个高配的副县级,权力却大得惊人,在几十平方公里的地头上,基本上和区长一样要风有风、要雨有雨。某种意义上讲,他手中的权力更好使,因为他的权力更具体、更直接、更实用,覆盖面更宽。区长受地位所限,必须高高在上,而他却是天上地下都能去得,路上水里畅行无阻。他可以在官场里和区长副区长称兄道弟、喝茶聊天,还可以和地面上有影响的混混们勾肩搭背、把酒言欢。分局虽然只是个科级单位,却也管着八个派出所、几百口子人,一年正常的经费支出就得好几千万。更何况地面上的大小商人没有一个不愿意和警察局长搞好关系的,即使你做的生意绝对是正行,与“黄赌毒”没有一丁点儿的粘连,也保不齐那一天就得和警察打交道。开公司做大生意的,不能慢待警察,离不开警察的保护。比如房地产公司搞拆迁就是绝对少不了警察站台的,比如被合作伙伴诈骗了,就得找警察局的经济犯罪侦察大队,只有他们才有权立案侦查,离了他们你找谁都不灵。开店面做小生意的更是需要警察的保护,失窃了、流氓闹事了、与邻里发生纠纷了,都得指着警察来处理。
有这样的权力,可想而知汤局长的日子过得有多么惬意,虽然他还算是良知尚存和谨慎有度的一类,没有插手大的工程,没有大肆开门敛财,还有点儿做人的意识,总觉得自己就是这块地头上成长起来的,结点善缘、留些人情,心里总是踏实些。即便如此谨慎,物质还是丰裕的,问世间钱为何物,日常生活中根本没有花钱的概念和机会。烟、酒、茶、衣服等日常用品,总是有人隔三差五地送上门来。汤局长可以不收现金、不受大礼,但是这些东西他无法不收,也没打算不收。因为上门送礼的都是有点子说头的,大多是汤局长给帮了忙办了事,对方事后登门致谢。而能让汤局长亲自过问帮忙办事的,不是官场中的领导交办的、同僚拜托的,就是一些有多年交情的朋友恳请的。这个区是毫都新区的核心区,市领导、市里重要部门的领导和一些重要岗位上的人员,汤局长认识很多,有些人是主动认识的,有些人是被动认识的。不管是主动认识还是被动认识,认识了就不能得罪,就得给个面子。他知道官场就是一个生物链,互相鸟鸟着,谁也不敢说用不着谁。更何况因为法治水平的低下,官场里的随意性弥漫在各个层级、各个领域、各类事情里,谁也不敢保证没有一脚踩空需要别人拉一把的时候。
一年前汤局长年满了五十六岁,按照市里的“土政策”凡是年满五十六岁的县级领导干部一律退出领导岗位,转任调研员或副调研员。不管身体状况如何有较大的差异、工作能力、工作状态和工作岗位如何有明显的差别,一律转任、没有例外。这就叫“一刀切”。这个政策执行了二十年了,大家都是一个待遇也就没什么意见了。有些岗位不重要的如区残联主席、文联主席、外办主任之类的,还巴不得早些退到二线,工资照拿还不用上班了,有些门道的还能在民营企业里兼个顾问,靠着多年攒下的老面子帮着企业跑些事情。工程项目之类的不一定能跑成,但是摸个消息、办个手续、拉个皮条什么的,还是能发挥不小作用的。
但是对汤局长这种位置来说,在一线和退二线反差就太大了,并且会带来不少实际问题。公安局长这个岗位,能给人办不少好事落一些人情,但毕竟还是不好的事办得多,得罪人的时候多。不要说打击犯罪分子,这样大一支队伍,这个想提拔那个想调岗的,狼多肉少、僧多粥少,所以总是让人怅然而归或悻悻离去的时候多、让人满意而回的时候少。在台上的日子里这些暗中的不满显不出来,满意不满意部下都得笑脸相应。现在退下来了就不一样了,大家就不再需要那么小心翼翼了。还有一个原因是新局长到任了,新局长是从市局下来的少壮派,卯足了劲要显一番身手,所以下车伊始在新老局长交接会上就乌哩哇啦地大讲了一通“理念提升、能力提升、形象提升”的执政新纲领,摆明了是在宣布告别一个旧状态、开启一个新阶段。这一讲不要紧,老汤局长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开启新阶段的绊脚石和拦路虎,即使没有意见的部下也不敢或不愿过多地接近他了。
老汤局长在官场混了一辈子,对这种“从来只见新人笑、有谁听得旧人哭”的世态炎凉倒也见怪不怪。反正不是局长了,局里的事情也不用操心了。好在经营多年,自认为社会上还有一帮子肝胆相照的好朋友,其中不少人都是欠着自己的人情,都是一再表示等自己不干局长了、没有顾虑了,一定要好好回报一下。自己不求太多的回报,能照样可以有饭吃有事做白天有地方去晚上有地方玩就行。于是他兴致勃勃地主动给一些企业打电话,毛遂自荐担任法律事务顾问或发展环境协调顾问,报酬给不给都行,每月能保证交际费用实报实销就行,什么吃饭了洗澡了唱歌了都是不可少的。当然还得配辆车,最好是丰田霸道,十多年了一直坐这种车,习惯了。汤局长扪心自问,对照自己的能力和能量,这个价格简直等于是友情大派送的,向谁张口就相当于给谁送了个大礼包,他们还不得高兴得屁颠屁颠的
让汤局长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连着打了三个电话都碰了个软钉子。首先接电话的及时程度就让他感觉不舒服,原来都是铃声没响几下对方就慌不迭地接通了,而现在第一个电话是响了七八声才接,第二个电话是干脆响到“无人接听”的提示音,然后过了几分钟对方又打了回来。第三个电话是响了几声对方就给挂断了,直到半个小时后才打回来,说是刚才有一个重要的商务谈判,不方便接电话。其次是说话的腔调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来的那种热情透着从心底里升起的真诚,而现在却带着明显的客气和敷衍。原来是巴不得多说几句话,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现在是几句寒暄一过对方就开始出现停顿和沉默,在明确地提示你“我很忙,有事情你就快说”。第三是结束通话的方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原来都是他说“就这样吧”然后挂断电话,从来没有听到过对方说“就这样吧”,更没有听到过对方电话传过来的那一声“嘟”。今天可好,三个通话听到了三次“嘟”声。第一个是对方说了声“回见”就先挂断了电话,然后是“嘟”的一声。第二个虽然是他说的“就这样吧”,但对方即刻挂断了电话,让座机那一声“嘟”直往他的耳朵里灌。第三个是正通话时对方突然说“我这里有个要紧电话打进来了,回头联系你啊”,说完就是那“嘟”的一声了。
老汤局长愣在家里的书桌前,耳边回荡着那“嘟”的一声,一时有点儿找不到北了。这三个家伙原来在自己面前是最恭敬的,往自己办公室和家里跑得是最勤的,从自己手里获取的利益也是最大的。怎么现在说变脸就变脸啊?他连着抽了三根烟,才再次鼓起勇气拨通了第四个电话。这个电话的主人就是宋成城。
汤局长与宋成城虽然是多年的老相识了,但是近些年来往并不多、更不深,也就是说两人之间没有更多的实质性来往,宋成城没有找汤局长办过什么事,因而也就不欠他什么人情。这也是汤局长一开始没有想到宋成城的原因。这时给宋成城打电话,汤局长已经不打算说什么当顾问的事情了,只是想找个人聊聊。他的潜意识里急于想证明什么,譬如证明自己的为人没那么差,没有差到一不当局长就没人理没人认的地步。
宋成城没有让汤局长失望,依然是发自内心的热情,依然是称呼他大哥。此刻汤局长突然明白了近些年为什么和宋成城来往少了,问题不在对方而在自己。宋成城对他虽然很热情,但并没有随着他地位的不断升迁,把这种热情转换成恭敬和巴结,还依然保留着当年平等相交的老感情。是的,宋成城完全有资格与自己平等相交,当年自己还是派出所长时两人之间是实实在在的朋友。偶尔还蹲在路边就着羊肉串喝啤酒,去宋成城家吃老母亲烙的发面饼,那年自己家里搬家宋成城带着几个人和一辆小卡车足足忙了大半天。从现在的社会地位而论,宋成城照样有资格和自己平辈论交。但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除了顶头上司,除了能拿住自己官帽的人,其他任何人的平辈论交都会让自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包括一些级别比自己高但是权力比自己小得多的人,甚至一些权力不小但是那个权力对自己没用的人。
曾经有一个市政协的副主席找汤局长办事。这个副主席是个党外干部,从一个研究所的副所长骤然升到副市级,陪着市长等要人同坐了几次主席台后,很快就找到了居高临下、位高权重的感觉。他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因入股小额贷款担保公司,被汤局长手下经济犯罪侦查大队给拘了。老家的亲戚通过拐弯抹角的渠道找到副主席,副主席想起前几天在主席台上碰到兼公安局长的副市长,对方热情地说过公安上有啥事尽管说。此时有这句话垫垫,副主席胆气大涨,模仿着一些领导的口吻说道,分局的汤局长我不认识,不好直接给他说。不过和市里的局长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沟通一下还是可以的。说着他就拿起桌上的内线保密机,拨给了兼公安局长的副市长。巧了,副市长刚好在办公室。副主席口气随便的自报家门,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请求。副市长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没问题。你直接给汤局长打电话吧,就说是我让打的。让他在依法依规的前提下,尽快办理。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副主席初涉官场,其实就是个刚刚带上帽子穿上衣服的猴子,还处在学人说话的阶段。放下电话后,他顿时以为拿到了让汤局长顶礼膜拜的御旨,根本听不出兼公安局长的副市长话里的推脱和敷衍。他有些兴奋,干脆带着亲戚直奔汤局长办公室而去。
汤局长的办公室在分局三楼东头,从外到里依次是专用会议室兼会客室、办公室、带卫生间的休息室三大间,每间都是四十平米的使用面积,每间都有单独的门通向走廊。但来客只能从会议室进入。会议室的对面是局办公室,每一个来客都得先过办公室主任这一关。副主席仗着自己的工作证顺利通过了一楼的门岗,但是在办公室主任这里就不太好使了。当他大刺刺地敲着会议室的门时,身材矮胖的办公室主任闻声过来阻止了他,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看其貌不扬的副主席和他身后衣着寒酸、神情猥琐的乡下亲戚,不客气地斥责道:找谁啊?也不问问就乱敲门?
副主席其实长得还是比较周正的,一身藏蓝的杉杉西服加上白衬衣红领带,是官场中人登台出演时的主流打扮。不过在阅人无数的办公室主任眼里,他最大的短板在于没有官气,没有那种大权在握、颐指气使的自信和决断。面对不礼貌的办公室主任,副主席倒也没有生气,不知者不为罪吗。他故意显出很随意的样子说道:老汤在里面吧?我是市政协惠副主席,王副市长让我来的。
听到对方亮出乱身份,办公室主任的记忆中依稀浮起前不久的市政协换届会,好像是有一个新当选的副主席姓惠。又听到他提到全市公安系统大老板的名号,心里多了几分小心。换上一副职业的笑脸,办公室主任客气地招呼道:是惠副主席啊。失敬失敬。您到我屋里稍坐,我给局长报告一下。他正在闭门研究一个重大案情呢,专门交代不让打扰。
把来客让到办公室坐下,办公室主任就出去了,还特意关上了门。几分钟后,他重新出现了,仍然是客气地说道:让领导久等了,汤局长有请。
在亲戚面前脸上有些挂不住的惠副主席,不觉间越发摆出几分刻意而为的随意。他越过前引的办公室主任,径自推开虚掩着的会议室门走了进去,而且一进去就大声嚷嚷着说道:好家伙,你这个三宝殿还真不好进啊老汤。这要是老百姓来办事可怎么办呢?
汤局长站在会议室当中,看着这个曾在会场上和电视上见过几面的惠副主席,实在想不起来可曾和他有过什么亲密的私下接触,比如酒场上照过面碰过杯,借着酒盖脸说过热乎乎暖人心的话,让对方自认为可以如此随意。他站在原地不动,脸上似笑非笑地挤出一丝柔和的表情,淡淡地说道:惠主席大驾光临,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
惠副主席硬撑着一副干瘪瘪的架子,先把请拖的是由说了说,又把王副市长的话转述了一番,最后不大放心地说道:这事就是你老汤一句话了,可不要再让我跑第二趟啊!
汤局长冷眼看着这个蹩脚的演员,看到他骨子里的虚张声势和不知好歹,难得地笑了笑说道:哎呀!这个案情我还真不是太了解,得问问分管的同志再说。不过惠主席放心,我们一定会依法依规办理的。如果有违法办案的情况,欢迎惠主席随时监督啊!
说完,他就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把惠主席打发走了。
说实话,惠主席亲戚的事情处理起来并不难,汤局长不需要去问什么分管的同志就知道该怎么办。问题是他不想办,因为这个很拿自己当个大头蒜的惠主席冒犯了他,让他心里不爽。虽然汤局长看出来惠主席是个二五眼,对官场的道道还知之甚浅,那些不靠谱的言行并非故意所为。但就是这样他心里也不舒服,于是就懒得费举手之劳去管惠主席亲戚的事了。
现在不行了,没有局长这顶帽子,整个世界都变了颜色和味道。早晨他心血来潮,想下楼去散散步,刚下楼正巧碰上治安大队的胡教导员开车去上班。路过他身边时,胡教导员放慢车速、摇下车窗说了声“散步啊局长”,就驾车离去了。应该说这是正常的生活场景,但汤局长心里却老半天顺不过劲来。要搁前几天,胡教导员得老远停下车,然后一溜小跑地过来,恭敬地请安才是。现在可好,连车都不停打个招呼就扬长而去了。
宋成城在隋歌古韵的潮州燕鲍翅店里请汤局长共进晚餐。他心里清楚,要是在前些天请汤局长在这里吃饭,对方多半会找个借口推辞掉。因为这个燕鲍翅店虽然足够高档,但在汤局长称得上“老饕”的眼里却嫌不够正宗,在同类店里充其量算是二流水平。宋成城也听说汤局长近几年只去三个饭店吃饭,一是全国连锁的燕鲍翅店“贵记”,以黄焖翅和松茸辽参为招牌菜。二是一家很小的菜馆叫“成都印象”,川菜做得十分地道。三是毫都地方特色的“隋宫”,专做水席。但是今天汤局长对隋歌古韵的潮州燕鲍翅表现出了一种喜出望外和十分珍惜,虽然竭力掩饰着自己,做出一副坦然自若的神态,但是宋成城还是并不费力地就感觉到了客人的拘谨客气和底气不足。比如在宋成城点了最贵的rb网鲍和两头金钩翅时,汤局长情不自禁地说了句“太贵了吧”。又比如在服务员端上rb网鲍时,他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湿润。还有就是对服务员比较客气,每当她们更换果碟或布菜倒茶时,他都会说一声“谢谢”。完全没有了从前君临天下、目中无人的气概。
目睹和经历的这些,让宋成城莫名的困惑和茫然一层层堆积起来,因事业成功而拥有和享有的快乐也淡去了大半,不时会有惶惶不安、失魂落魄之感。虽然没有受过正规的高等教育,但这些年在海无涯的影响下,他每天都要挤出时间读一会儿书,古典四大名著、《论语》、《老子》、《孙子兵法》,都是读过几遍的。加之走南闯北,去过美日英法德等十几个国家,眼界也算是宽的。他恍惚知道这是一种形而上的苦恼,是灵魂无所依、无所去的困惑和茫然,也是遭芸芸众生鄙夷的“吃饱撑的、自寻烦恼”。后来凑着海无涯回毫都的机会作了一番请教,海无涯说这是缺失了信仰所致,劝他试着读读《每日说禅》、《佛经故事》、《禅与人生》之类的口袋书,又郑重给他推荐了豆豆写的《遥远的救世主》。把这些书读下来,虽然似懂非懂,但他也有了一种雪水浇头的感觉,好像在满眼阴霾中窥到了几丝若有若无的光亮,似乎萌生了渴望寻找人生彼岸的朦胧心念。但又好像被一片树叶遮住了双眼,似乎隔着一片虚空怎么也看不清那个心念。他通过电话向海无涯诉说了当下的状况,海无涯说他快要开悟了,劝他上一趟五台山,说这会儿需要有人对他当头棒喝,帮他移除树叶、助他跨过虚空。
宋成城低声慢语说下来,苏憬就开始了当头棒喝。
一直是循循善诱、娓娓道来的苏憬,忽然变成了作佛门狮子吼的怒目金刚。她不待宋成城发问,不容宋成城辩说,就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地讲了如下一番道理。
功利性的追求不仅有物质的,而且有精神的。凡是功利性的追求,都是只有新起点、没有休止符的,诚所谓得陇望蜀、欲壑难填,因而满足永远是暂时的。凡是需要求助于他人才能满足的物质和精神需求,都是功利性的。也正因为要求助于他人,因而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终极的满足。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为你而生、且准备为你而奉献一生的,即使被文人歌颂到神圣的母爱也是如此,文人笔下的神圣母爱不过是人们聊以慰藉的心灵鸡汤而已。所以,终极的快乐必须是没有功利的,也必须是求助于自己内心的。当然,这里说的只是终极快乐的问题,而不是排斥一切功利。努力快乐活着和追求终极快乐是一个人的两个侧面,两者之间是一种复杂的关系。努力快乐活着是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的组合,是停留着本能和欲念层面的状态,解决的问题是“活着想要什么”。追求终极快乐是精神层面的范畴,是以灵魂为主体的,回答的问题是“活着为了什么”。
听到此处,宋成城的感觉是似懂非懂、亦清亦懵。他好像是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亮,并且透过光亮看到了一个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彼岸。可是这线光亮时隐时现,把他的心灵撩拨得翻江倒海一般,片刻不得安宁。
苏憬看出了宋成城的迷茫和纠结。她为他斟了碗茶,示意他喝下去,又带着他闭目静坐了片刻,然后接着说道:道理深奥难懂,并不是因为道理本身有多深奥多难懂,而是因为道理需要抽象出来才能适应各种具体的情况。现在我们把抽象的道理还原到具体的、鲜活的例子,你一下子就会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宋成城诚恳地说道:我是个粗人,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以后就一直在社会上打拼,没有系统读过什么讲道理的书,就是喜欢看人物传记和小说。你刚才说的我听得很有道理,但一时又不能完全理解,变不成自己的东西。确实需要你再具体解释一下。
苏憬恢复到坐而论道的神态,柔柔地说道:我不是故弄玄虚,如果一上来就给你讲具体例子,你就仍然是就事论事,只看到结果不知道原因,只感到病症未察到病因,只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现在你脑中有了这些朦朦胧胧的感触,我再来举例子,你就能够举触类旁通、一反三了。
宋成城恭敬地给苏憬斟上一碗茶,然后凝神屏气,等着她继续说下去。苏憬转瞬间出世入世,换作一副拉家常的神情和口吻,笑着说道:就拿生养孩子的例子来说,《红楼梦》里的《好了歌》说,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老百姓有句话说,论孝,辨心莫辩行,辩行古今无孝子。中国还有句古话,叫做养儿防老。综观这些话可以提炼出一个问题,生养孩子除了满足人类繁衍的需要,对于一个具体的父母而言,意义究竟何在?或者说生养孩子是为了什么?防老是一说,这是古代农耕社会的产物,现在看肯定值得商榷了。感情慰藉是一说,自己生的孩子怎么看怎么亲,孩子在五六岁前基本上是父母和祖父祖母辈最好的玩具,是成人的变形金刚和芭比娃娃,百玩不厌。为什么有些老人放着清福不享却急着抱孙子,这恐怕是一个重要的心理原因。当然,这个心理原因也是他们自己认识不到或不愿承认的。
宋成城如醍醐灌顶一般,眼睛眨了几下,仿佛有话要说。苏憬却是连环箭已在弓弦上,不得不连发。她舌绽莲花,接着说道:《聊斋志异》说,地狱门口有一副对联写道,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句话真真是要言不烦、一针见血。想想为什么有心为善要不得,为什么无心为恶可原谅,其实都是在说一个功利心。功利心是什么?就是欲望和欲得。有欲望和欲得就会有失望和不得,有失望和不得就会有不满和怨恨。有不满和怨恨,所谓为善就是一种工具和手段,就难以为继,就近乎伪善。地狱和天堂并非虚幻,不在彼岸、不是来生,就在当下、就是今世。下地狱和上天堂都是方寸之间,地狱之门其实也是天堂之门。试想,你热心公益,捐资助学,可你心中却怀着求名之念。热心之余、捐资之后,念念不忘和时时期待的是社会对你的认可、民众对你的赞誉。一旦认可不足以让你成名,赞誉不足以让你陶醉,即失望之心顿生,怨恨之意渐起。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久而久之,善心还能剩下多少,剩下不多的善心又能持续几时?
宋成城已是如遭雷劈电打,呆若木鸡,苏憬却仍然不肯罢手。她轻轻撩了一下头发,凝视着宋成城停止不动的两个眼球,继续说道:空虚是什么?恐惧又是什么?古话说“除死无大事”,古诗说“千古艰难惟一死”。不幸生在乱世,突遇血光之灾,也许是我们的劫数。但即使如此,生命的意义也从来不是以时间长度来衡量的,而是以空间厚度来评判的,活着一天就有一天的价值。《南史》曰,人生不能行胸怀,虽寿百年尤为夭也。这是说那些志向远大的人物。但就是细察升斗小民的常人之心和常人之情,照样是如此、照样不例外。如果明天彗星要撞地球,我们能逃脱吗?真的有诺亚方舟可以载着我们逃离地球吗?逃脱不了,整夜啼哭等死也是死,放浪形骸醉生还是死,不如端坐静思,回首往事,酸甜苦辣涌上心头,等于多挣了一回人生。
宋成城呆滞之色渐渐褪去,双目露出喜悦之情。苏憬也再次收起疾风暴雨,换做和风细雨,侃侃而谈道:当然,所谓回头是岸、立地成佛不过是一个比喻。回头可能是走过春夏秋冬,立地或许要穿越斗转星移。不能期待速成,不可追求完美。从善如登从恶如崩,这个善的受益者是自我,这个恶的受害者还是自我。从善之梯可能有百阶千阶,但只要能摒弃功利之心,每上一阶就有一阶的快乐和收获。从善之梯千难万险,但只要摒弃功利之心就不会遇挫而崩、一泻而不可收拾。
苏憬后来说,这一番棒喝,不仅喝醒了宋成城,也彻底喝醒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