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作者:
果安之 更新:2021-04-27 02:11 字数:4204
灵江里的浪水年年流淌,大泽中的雾气日日蒸腾;西湖水边依旧莺莺燕燕,朔北山脚仍然胡骑啾啾。
已是大魏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二十年,大魏王朝八十年的光景了。
那一年有刺客进宫行刺,大闹皇宫,以多欺少,将措手不及且已经年老体衰的先帝困于御书房的门前。先帝重伤之下,仍不减天下第一高手的风姿,将两名皆是大宗师境界的高手毙于剑下,并与第三个刺客同归于尽。传言三贼一帝一共四名大宗师,战斗来的快去的也快,当现在的镇国大将军、当时的虎狼大将军胡中天带领金鳞卫赶到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雨中的先帝坐在一具刺客的尸体上,以剑柱地,看着纷纷跪在自己身前的将军和金鳞卫,只说了一句话。
“皇位传于衍太子。朕万世之功业,便交给衍儿了。天下,当记吾名。”
于是朝野上下,举国戴孝。
年仅五岁的新帝在国师凌承意和将军胡中天的簇拥之下,一身缟素,于先帝驾崩后的第三日登基上朝。与龙椅相比,新帝身形太过渺小;与金殿相较,新帝声音尤其稚嫩。
然几声问责,几道谕旨,令文武百官所有的目光,皆从位于群臣首位之上的国师少年身上拉回了龙椅上。
众人皆骇然。
国师之家世身份,可令其年轻的面庞得到众人的勉强接受,可新帝又怎么算呢?
他甚至还只是一个婴孩!
这天下难道真的会有生而知之者吗?!
朝野拜服,天下尚未显露出踪迹的一切蠢蠢欲动,都被国师与新帝联手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大魏刚刚建朝的双丞相制度再一次被启用,新任左相郁腾蛟,新任右相何致远,走马上任,与国师三足鼎立,成为新大魏的官员三巨头。能臣齐聚,便是一番百姓最愿意看到的好风景。
赋税逐年降低,趋于稳定。
党派之争越发激烈,却逐渐走向良性。
百姓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舒服,就连老天爷仿佛都在赏脸,再没有天灾出现,国库充盈,粮仓富裕,欣欣向荣。
是以两大外族宵小再无入侵中原的心思浮动,重新与大魏订立条约俯首称臣,为藩属国,每年纳贡,直至天地尽头。
一天一天。
一年一年。
皇帝渐渐从一个稚嫩的孩童成长为了一名意气风发的年轻英主,而朝廷百官也渐渐习惯了三位大臣的面孔。
君臣和谐。
天下太平。
乃是千年未有之盛世了。
……
“话说那楚狂人,其时虽已得长青门门主柳青林的青睐与收徒,但尚未按照长青门历来的规矩正式拜入长青门中,故而面对李家,其仍是不愿借势压人,手中铁条横指,愣是硬生生地接下了李家人的战书!在大战之前的几日之中……”
说书人的声音随着故事的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轩内茶客皆已被其拉入故事之中,手中茶杯不知端了多久,还没有送入口中。
此处名为听雨轩,原身正是神都洛阳之中的那座。传闻听雨轩内面积不大,大约百十平米。雅座设于前排与两侧,配有瓜果零食茶水。若嫌不合口味也可另付银两,自会有小厮前来满足要求。当中之地便是普通桌凳,四人一座,只有茶水供应。听雨轩内装潢淡雅,间或植有葱葱青竹。两排更漏下放有玉石金铁,无喧哗之时便可听到叮咚之声,听雨之名便由此而来。
而此处姑苏郡城内的听雨轩,正是当年那座听雨轩的原主人的后代,按照当年那座听雨轩的形制与布局,一模一样的将其在此处重建重开。
据说是因为如今的右相何致远何大人极爱饮茶听书,曾经闻得听雨轩的大名,惜其毁于神都营建的那几年之中,故而私命轩主后代与江南姑苏城重建,并多有回护宣传,这才重现当年轩内盛景。
随着听雨轩的名气越来越大,当年的神都洛阳四奇便也被重新提了出来,商人们嗅到了其中的铜臭味,于是一时间,整个大魏的天下,到处都是什么“落星桥野棋摊”、“古佛包子铺”。听雨轩由于有右相大人的背景在,故而无人敢做争抢,而当年的最后一奇“华阳峰上焚香堂”乃是先帝故址,自然也无人敢仿。
只是处之繁盛必有奇事,引其事者必有其人。如今的这些所谓“奇地”,只是借助了故纸堆里的故人故事,并无新鲜的传奇,所以只能算是空有其壳,并无其魂。哪怕是听雨轩这个算是最正宗的“奇地”传承,没了当年那位说书老爷子,依然少了很多滋味。
当年那位老爷子,可是文能话本说书,惊堂醒木;武能提刀上马,西去杀蛮。最终老人家战死在抵抗南蛮的战场上,没能将一身武艺和一身说书本领传承下来,委实遗憾。
曾经沧海难为水,好在当今天下,听过老爷子说书的人想来已经都去九泉之下继续听老爷子的金戈铁马了,而今人听着现今轩内的说书先生说书,已经颇为满足了。
“长青门最后一位门主楚狂人一生,可谓跌宕起伏。因其行事江湖气浓,不愿妥协,便得了一个‘狂人’的绰号,既是江湖人对这位豪侠的调侃,也是对他的尊敬。有无名氏做诗将其如此概括,诸位请听:
铁条荡炎夏,木枪点清秋。
时来巫山梦,势至灌江楼。
日出华山顶,风起松亭中。
寻剑途颠沛,惊雷锁长虹。
家国尽翻覆,狼烟染红枫。
孤城犹碧落,纵马啸西风。
回首人不见,肠断魂纷鸣。
酒肆添常客,破庙掩草蓬。
浮云遮蔽日,无有天朗清。
悲乎天下间,君臣开太平。
江湖终弃我,孤冢还清明。
大梦方初醒,再见洛阳城。
故城犹安在,故人不复行。
铁条归剑鞘,红尘皆洞明。
青锋不当斩,不斩是青锋。”
醒目拍下,说书先生看着各自位于自己客座上的茶客或听客们,微微一笑,道:“咱们今日,讲完了楚狂人灌江楼大战李家的故事,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而后自然便是茶客们纷纷喝倒彩、再请说书先生多说一些的戏码。而这位说书先生明显是见惯了这些场面,只是拱手作揖加微笑,并不多言语一句话。
目送听客茶客们渐渐散去,说书先生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伸手拿过桌边的帕子,缓缓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只是余光一瞥,却看到了一道小小的身影鬼鬼祟祟,正准备溜出门去。
说书先生认出了这个身影,觉得有些好笑,便想要捉弄其一番,于是悄然清了清嗓子,等到那孩子就要溜出门去的一刹那,猛然喝道:“呔!哪里来的小贼?!”
那孩子猛地一个激灵,“噌”地一下就跳了起来,结果脑袋撞上了旁边的门框子上,顿时“哎呦哎呦”地痛呼了起来。
说书先生开怀大笑。
那孩子抱着脑袋转过身来,也不说话,颇为幽怨地瞪着说书先生。
说书先生“噫”了一声,回瞪回去:“瞪我干嘛?你小子偷偷溜进来听我说书不给钱,已经被我逮住多少回了?还敢瞪我?!”
那孩子竟也不怕,大声说:“我娘病了!家里钱都用来给娘抓药了!我没钱!”
“没钱你底气咋还这么足呢?!没钱你别来听书啊!”
“可是谁规定的听书必须要钱啊?我小时候,我娘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的时候,咋没见给我要过钱呢?”
说书先生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滚蛋!”
小孩儿呲溜就窜出了门去。
故作凶恶的说书先生神色渐渐黯然。
哪里是母亲病了,钱都用来抓药,所以没钱听书?
孩子的父母早已病故了很多年了,别说听书的钱,就是吃饭的钱,他也没有。
说母亲重病,是孩子不想让别人可怜他,可不要给他施舍钱财。
如今他在街边的杂耍班子里干些杂活,勉强度日罢了。
说书先生叹了一口气。
人这一辈子,哪里容易了?
……
走出了听雨轩的孩子在街上蹦跶着,今天杂耍班子里没啥表演任务,所以他也没活可干,前几日剩下的几颗铜板还能让他再吃几顿馒头咸菜,所以他决定在街上多转一会儿。
想起自己的同龄人,那些孩子最常去的地方,便是太湖水边,于是他便脚尖儿调转,朝那边走了过去。
他吃苦惯了,脚底下便比一般的孩子快上很多,没过多久,便已经看到了太湖边上的杨柳依依。
果不其然,树下有几个孩子正在拿着家中父母给做的竹剑、木剑,分做几派,玩儿着那男孩子中极为流行的“江湖游戏”,噼里啪啦来回正打得热闹。
孩子远远看着,眼馋的要命,却苦于两手空空,没有合适的“兵刃”傍身,便没有资格,更没有脸面加入其中了。
顿时,来时兴奋的心情消失了一干二净。
不能玩儿就不能玩儿吧,有什么了不起的,小爷我自己找些乐子!
于是他撅起嘴,环顾四周。
这一看不要紧。
他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一个身穿破烂衣衫的中年男子,正在准备将一根铁条,投入湖水之中!
孩子睚眦欲裂!
一边向那边冲一边大声喊道:“呔!兀那姓许的!停下你的行为!”
喊完了,他也已经跑到了那身穿破烂衣衫的中年男子身边。
他也不顾中年男子目瞪口呆,一把夺过那铁条,双手叉腰,怒目圆睁,大声说道:“姓许的!你干什么糟蹋你吃饭的家伙!”
原来这个被这个孩子称为“姓许的”的中年男人,也是同一个杂耍班子里的,只不过与这孩子的打杂不同,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正式演员,最擅长的,就是吞剑!
他手里那根差一点儿就要扔进太湖水中的铁条,就是他经常吞的家伙!
所以孩子才会如此惊怒,大声质问。
回过神来的中年人挠了挠头,说:“我寻思我干啥也跟你小子没关系啊?咋滴?看上老子这把剑了?想要给钱!”
“屁!你这顶多算是个破铁条!什么狗屁的剑!”孩子有些恼火,说:“干什么想不开了?铁条都扔了,过一会儿是不是自己也得跳下去了?”
中年人笑了笑,说:“你想什么呢?就盼着我死啊?”
顿了顿,他接着说:“在这么个地方待烦了,打算换个地方去瞧瞧。另外,一天天吞剑我都消化不良了,所以打算换个营生。”
“换个什么营生?你除了会吞剑你还会干啥?”
“行侠仗义!”
“我呸!”
孩子往地上啐了一口,然后又瞪了一眼还是嬉皮笑脸的中年人,稍微放缓了点语气,说:“决定了?跟咱们老板说过了?”
中年人点了点头。
孩子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会儿,说:“那……反正你这铁条都不用了,与其扔了,不如……送我吧?留个纪念?”
中年人瞪大了眼睛:“想啥呢?人家小孩儿拿的都是木剑,你要是拿我这个铁……那我这把剑!去跟人家打架玩儿,恐怕是要出人命呦!”
“你想什么呢!”小孩儿恼火道:“整个班子里老子就跟你最熟,你又要走了,你还不让老子留个念想啊?!”
“真的?”
“废什么话!”
中年人笑了。
“那这样吧,”他说:“我这剑,是我师父传给我的,所以我就算把它扔了,我也不能随便把它送人。你想要这个剑,唯一的办法,可能就是……”
“拜你为师?”孩子哼了一声,说:“咋,你想让我这辈子跟你一样,吞一辈子剑啊?”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伸手从孩子手中拿过铁条,轻轻一挥。
一块儿石头悄然断为两截。
他再次看向孩子,笑着问道:“咋样?跟我走不?”
孩子瞪大了双眼,喃喃道:“还真是可以去行侠仗义啊……”
……
看着孩子蹦着跳着跑去收拾东西的背影,中年人笑着收回了视线,重新躺回一块儿可以躺下整个成年人的石头上,将眼睛看向了天空之中。
碧蓝清澈,长空如洗。
他喃喃道:“师父,其实江湖,还是那个江湖。”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