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所见皆佛:苦行驼
作者:
轩宇天涯 更新:2021-04-26 23:06 字数:3398
这个离海岸有数十里的村子,是从千渡海最不平凡的那点向内陆所必经的第一个人类聚集点,也自然是从内陆去那段岸边的旅程中最后一个。
木心穿着件褴褛的土色僧衣,以仅剩的右手撑着一截木杖,又一次来到这个村子。仅仅为了借宿一晚。
“这……我们这破屋子实在是腾不出地方啊长老。唯一的一间空屋子就是那柴房了,您看……”
老农面色有些难看,背后的小儿子躲在他的背后,睁大了眼睛打量着这个比乞丐还要落魄的僧人。
“无碍,足以遮些寒风已是甚好,贫僧谢过老人家了。”
木心将作为手杖的树枝靠在身上,以右手向老人行了一礼,便转身向着老人刚指过的柴房走去。
“父亲。他就是说书的张爷爷讲的那个活佛吗?”
小男孩抬起头等着父亲的回答。
“残肢败衣,大抵便是了。”
“可他看起来根本不像张爷爷说的神通广大的样子啊。”
“那你觉得他像什么样子呢?”
老人微微低头,宠爱的抚摸着小儿子的头发。
“嗯……”
小男孩看着木心打开自家尘封已久的柴房门,看他身上抖落的尘土比从那门框上震落的还要多。
想起了前些天在学堂上学到的一个词:风尘仆仆。
“我觉得呀,他倒像只跛了脚的骆驼,还是走了很远的路,毛里满是尘土的老骆驼。”
…………
木心关上柴房的门,听着门外一老一少远去的脚步声,褪下破旧的僧衣,略略从柴堆中整出一块稍微平整的地方,盘膝坐下。
如若无错,又或大错特错。这都是他为僧的最后一晚。
数千年来的苦行,他终于在这即将寻得真知的最后一晚感觉到了疲惫不堪,于是便如此奢侈地寻了间屋子要睡上一晚。
对着柴门盘膝而坐,他面无表情地平视着老旧的门闩上那积满了浮尘、因震动稍稍显露出一点的沟壑。若不是他的胸口仍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看起来倒真如一具天工巧琢的蜡像一般。
良久之后,门外的夜归于无声,他终于阖上双眼,坐在纷乱的柴堆中沉沉睡去。
这是场梦,除了这个,他失去了几乎一切原有的认知。
他以一个新生者的身份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
视线上的朦胧淡去后,清晰的土色草棚映入眼帘。
“老婆子,拿条布巾来,家里那骆驼生了。”
那是它新生之日,从那天起,它便知道了自己叫做骆驼,一只小镇上唯一的幼年骆驼。
时光飞逝中,它也在迅速地长大,甚至迅速到了足以让它感到恐慌。
它可以听懂人类与其他动物的语言,于是便耳濡目染地知道了很多东西。
比如它从主人口中听到的再过一年,自己就该接过母亲肩膀上的重担,扛起每天运输货物的工作,同时继承这份工作带来的可以让自己继续活下去的机会。
而到那时,母亲就会成为一批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价值不菲的货物,在被切割、分离、加工后,由自己驼到市场上卖掉。
它每想到这里,总会向母亲投去怜悯的目光,仿佛自己并非那只会踏上母亲旧路的牲畜。
…………
它看了眼永远无法理解自己的老母亲,然后扭了扭脖子,将系在脖子上的绳索调整到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坐在主人投喂给自己的干草上,望着西部的天空。
它在等一只鸟,一只和它还有住在它棚子旁边那口井里的老蛤蟆一样,可以听懂彼此语言的候鸟。用那只不知活了多久的老蛤蟆的话来说,他们这种动物,被人类称之为妖。
可惜只开了灵智,却并没有异于普通族类的力量。
“还在想那些东西?”
“想过的东西,总不会再忘了的。”
“我们不可能得到的,那种古老血脉的传承。我们只是最次等的妖。”
“它并非来自血脉,我能感觉出来。”骆驼依旧看着天空中逐渐被落日染红的云层,“那是来自因果的召唤。我必须知道那到底代表着什么,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蛤蟆十分凝重地看着骆驼露在井沿圈出的天空中那半个头颅片刻,便无声地潜入了平静的井水之中。
血色的火烧云中,飞来一串阴影……
次日的清晨,第一缕晨曦抵达了小镇的上空。
“我要走了。”
井口响起了骆驼平静的声音。
“你知道该去哪儿了?”
如镜的井水被两只眼睛刺破。
“沙漠。先祖曾生活的地方。楠鸟说它在那里看到了绿洲。它说那里不仅只有明棘果,还可能藏着我一直要寻找的。”
骆驼已经用并不算特别锋利的牙齿磨断了脖子上带了将近三年的绳索。此刻它正在咀嚼着那些干草。虽然乏味,也是极为实在的能量供给。
“你不可能寻的到的。这世界早已经没有那些东西了。”
“总要去看看。”
井口落下一个黑影。
蛤蟆跳进了骆驼缓缓拉起的水桶,来到了它数十年未曾踏足的地面上。
“你宁肯相信一只三岁丑鸟的推测,也不肯相信我数千年来的亲眼所见?”
那两颗青豆般的眼睛,聚焦在埋头喝水的骆驼身上。
“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们这些动物,本来就没有被安葬的资格。”
骆驼抬头看着井沿的蛤蟆,微微笑了一下,又将头埋入水桶中,尽量将蓄水的瘤胃装满。
…………
骆驼的影子消失在小镇的远道。蛤蟆不再盯着它离开的方向,转身向着井口。
它的目光略过小镇的世界,然后停在井沿围起的世界入口。
“这无意义的世界里,怎么可能还藏着超越结果的真相。”
它把注意力从余光里的世界重新放到井水之中。
“白痴!都是白痴!”
愤怒的蛙鸣在井壁间回响,那只曾游遍天下的老蛤蟆背对着无限繁华的世界,向着经年不变的古井一跃而下。
井里尺寸方圆的水面逐渐归于平静。
太阳高起时,借宿的候鸟群重新起航。
无数凡人凡灵继续生活在这个于外界而言毫无声望的不知名小镇,日复一日地劳作。除了某家丢了只刚要成年的小骆驼之外,再无甚异于平日。
荒漠的狂风裹挟着无穷尽的黄沙,如针雨般向着它的毛皮中钻去。它从双目的睫毛缝隙中看到一丝不属于这荒漠的洁白。
“再往前,可就是寸草不生的大荒了。”
“我……应当行漠如舟。”
它略有迟疑,又坚定如山。
“自从主人飞升之后,我便守在这附近了。大荒中自三千年前就没有任何生灵了。”
那朵白云状的灵宝重新飞回高空:“仙人都不愿来的地方,竟然有只骆驼要向深处涉足……”
棉柔的声音变地细弱。为了不再让阳光刺痛双眼,骆驼低下了头,将目光从白云身上投向它说的前方。
黄沙满地,烈日如炉。
它一言不发地踏进沙海,留下一串终究会被风沙抹去的蹄印。
…………
花,开的如同扭曲的雨虹。
茂密的树海将一汪碧湖紧紧拥在怀中,红橙相间的明棘果充满了灌木上绿色之间的缝隙。
“它醒了。”
一只正在与同伴交谈的骆驼注意到了它。迈着优雅的步伐向它走来。
它从费尽力气才睁开的眼皮缝隙中看到那只骆驼的接近。甚至可以从那只骆驼的眸子中看出它会来与自己温语一番,然后邀请自己与驼群一同享用那些几乎无限的明棘果。
正在它期待着那只仪态优美的骆驼以一句话带给自己能够从地上站起来的力量,然后赴宴共欢时,一只高大威严的骆驼拦在了刚才那只骆驼的身前。
它的视野中只剩了那个极其庄重威严的身影。目光上移,便被一双摄人心魄的眸子贯穿了混沌的意识。
“它真的醒了么?”
随意而不屑的洪雷之声,撼彻着它的心神。
一道电光炸裂在它的感官中。
它缓缓睁开眼睛,一道又一道狂暴的雷蛇肆虐在它头上的苍穹。
耳边是绵延不绝、振聋发聩的惊雷聚响。
冰冷的雨滴从高空之上砸落在它的皮毛里。
干枯的唇得到了天赐的恩泽。
它颤颤巍巍地从湿沙中站起,静驻了片刻,便向着某个方向摇摇晃晃地行去。
无量的暴雨被无量的沙海征服,残喘的部分汇集成了一条浑浊的小溪。
小溪的尽头,汇成了埋起骆驼四蹄的水洼。
美丽的夹竹桃盛开在水洼周围,邀请着饥饿的生灵们在饱餐后永恒地避免余生的痛苦。
颓然的明棘丛中挂着稀稀拉拉、屈指可数的几片叶子和几颗青瘪的浆果。
骆驼孤独地享受着先祖们的陪伴,聆听着先祖们得来不易的教诲——
那一层层曾被风沙掩埋,此刻又被洪流邀来与它一见的无数白骨……
…………
镇上许久没有如此喧嚣过了。
大概千多年都没有如此轰动过了,无论是迎新媳还是殡旧尊,都平淡地如同镇上的人失去了情感般。
可如今,这一镇虚伪世界边缘,难得地不虚假地待邻如陌的镇民们,这些早就失去灵魂,且不忌讳于此的行尸走肉们,怎么会如此震动?
心悸不止的蛤蟆在数丈深的井底轻轻一跃,便跳到了镇民们不曾在意的井沿上。
这帮凡尘,在夹道欢迎的是一头失踪了两年之久,又自行回归的骆驼。
认出驼身花纹的主人激动地飞奔回家,将去世的老骆驼留下来的辔头熟练而生疏地给那只毛发片片脱落、瘦骨嶙峋的骆驼套上。
一只手拿着绳头,一只手拍着骆驼干瘪的驼峰,如同两位久别重逢的挚友。
骆驼低着头在众人的喧哗中走过古井。
蛤蟆冷漠地看着它步履蹒跚地缓慢经过。
“噗通”
它纵身跃入古井。
如同失去所有希冀后的跳崖。
从此这座小镇,再无一物含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