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所见皆佛:司酒童
作者:轩宇天涯      更新:2021-04-26 23:06      字数:3967
  初冬,木心抵达这个镇子时正好是中午,食客们陆续来到酒馆里用餐。
  木心坐在角落的位置要了壶清茶,静静地品着,思考着未来几日应当从何处继续前进,不言不语便如同背景一般。
  店里的食客们形形色色,多数都在安静地用餐,少数交谈声听来也并不刺耳。
  这番别样的平静却在某一时间被突然打破。
  循声望去,一桌刚结完账正准备离开的食客中一个长得贼眉鼠眼的年轻男子似是不怀好意,多次拦在准备去清理桌子的一个女孩儿身前。
  “姑娘,相逢数次,你我缘分如此,不如相约择日,共同逐蝶弄花,吟诗作对,泛舟青湖可好?”
  那女孩儿显然面有厌恶神色,却又迫于对方是前来用餐的客人不能发作,只得四下躲闪,却又每每都被拦住,脸色已因怒意变的嫣红。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不能对其打骂,实在是左右为难。
  正在这时,店里一个少年端了壶酒送至客人桌上,发现此处异样,回身将女孩拉至身后,低声说了句:“站我后边。”
  女孩轻声应了下,站在少年背后。少年站直身体,将其若有意若无意的挡在背后,然后转头漠然看了那男子一眼,包含着一种不该出现在他这个身份这个年纪的冷冽。
  男子见之脸上戏谑神色顿失,瞬间继续逗弄下去的心思,悻悻地转身离去。
  “你认识他们?”
  少年低声问道。
  “他们只不过先前来吃过几次饭而已。每次都要这般捉弄我。”
  少年略略点了点头,转身又去端酒。
  木心恰好看见此事,觉着有趣儿,起身到了掌柜处耳语一番。
  掌柜神色难堪:“客官,那小子嘴笨,您要有几个闲子,到旁边茶楼去听老张说书多好,他一黄毛小子,那见识口才哪能跟老张那说了几十年书的人比呀。而且,这正值午食之时,确实不能让他丢了盘子去陪您聊天呐。”
  “够吗?”
  木心从袖中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推向掌柜。
  “够了够了,想不到长老出手如此阔绰。小天儿!把那盘子放那儿,过来过来,今儿算你小子走运,碰到了贵人了,你去陪着这位长老聊会天,陪好了重重有赏。”
  掌柜眼见一锭大银拍上了桌,双眼顿时放出了两股精光,脸上难色一扫而空,生怕木心反悔一样迅速将那银锭收入怀中,还扯着嗓子喊那正收拾着桌子的少年。
  木心不待他主顾二人,先行到角落的桌子旁坐下。
  不多时,少年端了两个素菜和两双筷子来到桌子旁,先将菜放在了桌子上,又在征求了木心的同意后坐在了桌子对面。
  “我从未曾想过会有人花二十两纹银来听我的故事。谢谢长老。”
  少年微微一笑为木心添了新茶。
  “你和她不是兄妹。”
  木心看着刚才那女孩儿,对比着她和少年面容上的差异。少年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正去收拾那张被他剩下的桌子的女孩,微微点头默认。
  “可刚才我也未曾从你的眼中看出一丝爱意。”
  木心盯着他的眼睛:“为何?”
  少年右手放在茶杯上,静静地抚着杯口圆滑的弧线,没有去看木心那能看透人心一般的视线。
  “同病相怜吧。”
  “你和她并非一类人。”
  木心有些自得般找到了线索:“她也应该和你喜欢的人并不相似。”
  少年依旧保持着微笑:“喜欢的话,这般纯真美丽的少女,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欢喜。不过确实和我所爱非同类之人。非要说什么相同,可能便是见了都会欣喜吧。”
  木心饮了口茶,静等重点的下文。
  “看来长老能懂。”
  少年会心一笑:“我和她自然也不是一类人。既然长老花了二十两银子要听我的故事。那我就不再藏私了。”
  ……………………
  多年之前,少年更为年少时,遇见了一位少女。
  其容姿并非倾城,其形体并非玲珑,其嗓音并不似银铃,其举止也算不得出尘。
  她只是一个很平凡的女孩儿,便是那种一眼看去,就大抵能看出她未来会是怎样平凡的一个女子。
  彼时的少年也并非是现在这番模样,那时的他不过初萌情愫,却也见惯了不相交集的陌路。
  以为人人素不相识,便不会有什么相逢的故事。
  可是那年初冬相遇,少年正好烦躁,虽习惯了自匿,可毕竟还是少年,哪里能完全藏得住。
  轻薄的昨日纱雪为景,拥挤嘈杂的人群为衬。
  少年从烦闷中抬头环视了一下,便见到了那个比之粉色罗裙更为温暖的微笑。
  一刹那间满心的烦闷便消失不见,那温暖少年并不曾得见过。那与他所认知的陌人冷心是种背离。
  他慌乱间佯装镇定地收回目光看向脚尖,随后悄然离开,将此事葬为遗尘。
  如若不再相逢,或许这故事便不复存在。
  可非偶然的数次再遇,那一笑所留的风情万种终究还是在少年尚无主的空旷情愫里肆意生长起来。
  可那些虽然只是错觉,但多次地抑制,却令其反扑更为疯狂。便如同大多数的诗文中所写,后来的故事,只剩下了“求,而不得”四个字。
  那四个字,便担了后来许久的人生。成了无数万文章乐曲和所见都难以抹平的相思。
  “要说来,是大多数人都经过的故事,情节多少有些起伏,也比不出谁的比谁的更深一分,更苦一些。所以这些东西没有必要再细说。”
  少年右手依旧放在茶杯上,目光平静地看着那杯因为自己的触动略有涟漪的茶水,似乎便是他眸子里缺失的那部分动荡一般。可谁又会意识不到呢,这平静只是因为他不愿回忆曾经那些已经彻底失去的美好而做出来自欺欺人的假象。
  “我前两天做过一个梦。”
  少年继续诠释着自己。
  “梦里我所认识的人都在堕向黑暗,肉欲,金钱,血腥腐蚀了他们每一个人。梦里我也在慢慢地被同化。虽然内里的情感上偶尔还在抗拒那些腐朽,可我麻木的尸体却在忠实地顺从堕落的他们,甚至于在他们的驱使下,怀着可怜,毫不犹豫地斩下了一个人的头颅。我未曾在那个梦里看到过一个,怀抱着要挣脱黑暗向往希望的灵魂。最后我是从平淡却真实的恐惧中醒来的,我害怕终有一日,我会彻底地变成和他们一样堕落的模样。”
  少年将目光从茶盏上移开,头略略向着左下方倾斜了下,眼角的余光掠过店里的食客,声音极其低沉地说道:“就像他们这样。”
  “可能我梦里唯一所剩的坚持,就是曾经见过的美好,还有现在必须尽到的职责吧。”
  “你见过的,应该比之更美好,她应该也并不是你会承担的责任。”
  木心饮了一口茶,茶水在口腔中略微顿了下才被他咽下:时间略久,茶味已有了些苦涩。
  少年微微一笑,轻轻摇了下头。
  “便是最绚烂的烟火盛会,也是决然灿烂不过第一次驱散黑暗的萤火的。先入者,便是那片领域里近乎永恒的传奇君主。不是么?不过,久处黑暗和冰冷,在孤独中走了太久,终究会恐惧或者动摇地不再坚强。而这时,再微弱的温暖,也终归会珍贵无比。”
  “数年之前,我本来准备放下一切去追寻的时候,亲友一次又一次的劝解,变成了我无法挣脱的纠缠,我只能沉沦,恐惧于失败,而不再是恐惧于停滞。于是我就听到了梦碎的声音,所坚持的一切碎成点点晶莹,似乎是最为美丽的宝石化成沙砾,阳光之下,再没有比之更为绚烂的。那是梦,如破镜,却也始终难圆。可能吧,成长便需放下,放下一切,放下梦想。但失去梦想后,这世界似乎也不再有什么希望。”
  “不过希望本身就是一种虚无的东西,只要拥有一点,无论是什么,向着它前行,便已足矣。所以我的梦想已经不再是她,不再是家人,不再是任何一个人。而仅仅只是做一个最真实的自己,很难,但也比原来更容易。我在努力。我的感觉可能不是很充实,也不是每日都很开心,但现在我可以尽量带给别人开心了。我不需要他们的感谢和回报,只尽力地可以去和他们一同努力寻找,那感觉就已经非常好了。”
  少年说完这些,微笑地看了一眼木心,示意自己的讲述已经告了一段落。
  “你叫什么名字?”
  木心看着他,想起了千年前的那个痴徒。
  “天择。”
  少年微笑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这里有一块邾国临安附近落夕祠的信物牌,你拿着他,可以带着家人前去求道。终有一日会拥有可以完成梦想,得到所爱的方法与实力的。”
  木心拿出一块流动着华光的木牌推向少年。少年看了眼那木牌,眼神里赞叹着其上华美的流光。却又毫不犹豫地将其推还。
  “爱,是没有什么模样的,而人表现出来的模样,却可以饱含爱意。长老,你受伤的并不比我轻,我也并不认为这种伤,你比我更善于承担。我向往的那个故事永远没有结局,或者说已经确定了结局。然而,我并非没能力去构建,而是怕不完美下意识地不敢涉及。我缺少的并非实力。而是一些回不去的东西。所以,除了大道,你应该并没有什么可以教我的。实际上,我认为我想要的东西,这整个世界都没有什么可以帮助我的。”
  “我们人类总是善于犯错,善于感动自己,善于活成外人眼中毫无新意的人生,善于为此开脱,也同样善于,将这些归结为自己的过错。可是我们出生至此,塑造我们的,并非只有自己,那些别人的行事,嘴脸,言辞都会对我们造成无法估量的影响。所以大多数时间,我们并非是在活成自己,而是活成许多因素集合起来,一个注定我们会成为的人生。”
  “但是我们生而为人,为自己,便不应该靠着别人的意见和约束而活。我们所见所经终归只是外物,可以取之善,弃之恶,择其经验,除其杂乱,作为自己人生的一个参考,不断地修正自己人生未来的轨迹,而不是沉迷于过去或者别人。”
  “这就是我的故事了,长老,希望可以值得回您那二十两银子。”
  少年站起身来,示意想要离开。
  他所说的,木心应该可以懂。若懂了,那便无需再多说一字,若不懂,那再说上个几年也无甚作用。
  “你确定不再给他们更多了吗?”
  木心问道。
  “司酒之人,身无长物,何资为人师?我只是在尽力做好自己的时候,也尽力成为他们的朋友而已。哪里有更多去给,又哪里有人需要更多。”
  木心微微点了点头,也低下了头,看着自己抚摸着的杯口。少年向他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去收拾那些杂乱的桌子,回归了自己的生活。
  良久,木心将杯中老茶饮尽,起身向着少年忙碌的背影合十行了一礼,然后便向着门外走去。
  冬已至,一场薄雪无声地悠然而落,触地后便化为雪水,渗入地下。
  抬眼望去,邈瀚之世,竟没有能容之的方圆几里。
  便如曾经难以解脱的某些般消而无痕,再见无期,了了无期,却也好在不会再期所待,也不再待所期。
  因为那些东西已经成为了切实存在的、更深层的一些难以言表的感悟。
  未来便在身前万里遥遥,去到,终归是要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