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所见皆佛:戏倾城
作者:
轩宇天涯 更新:2021-04-26 23:06 字数:3352
外边的街道上又响起了鼎沸人声和马蹄车轮混杂的噪音。
她们又在收拾行李,打算离开这座刚待了十几天的城。
刺绣绸缎制成的戏服被胡乱却迅速的塞进紫檀箱里,一些贵金属与宝石珍珠等价值连城的首饰之类早就被收了进去。
刚用了没多久的胭脂水粉被打翻在桌子和地板上。有幸被放入箱子内继续等候完成自己今生使命的只有那些最为顶级且未拆封的少数。
“快点收拾!马车已经备好了。青儿,还要它作甚!收拾好你的戏服首饰,拿上你的琵琶上车!有手艺,留着这条命这些东西还能再买,现在快点准备走就行了!”
一名穿着简朴服饰的中年女子从门外走来,随手打掉一名女孩手里正准备放到箱子里的小瓷玩儿。
巧夺天工般的精美瓷玩儿旋转着从那女孩儿手里飞出,落在地上后碎成无数细碎的瓷渣。
那天宫上栩栩如生的仙子被贬落成和尘土等价的废物。精美雕刻般的琉璃楼宇也彻底成了一片连晶莹都算不上的白色废墟。
女孩楞了下,也只是咬了下嘴唇,又去叠身边的戏服。
“帷兵马上就要到了,快点收拾,半刻后启程!”
那中年女子神色间极为烦躁,但未画脂添粉的面容也是寻常难见的绝色。
虽有着倾城容姿的她却在多年前自行脱离了原来的戏班,自己收养教导了这些苦命的姑娘们成立了一个颇有实力的演戏班子。
近日栾嵊国的帷军大肆入侵,撕破了一座又一座所谓固若金汤的风摄国城。她们已经奔波了七个月之久。
每次在一座城中都呆不够一个月。这次呆了近二十天已经是最长的一次了。
虽然她举止有些粗鲁,还频繁地催促着女孩们快些收拾。这刻倚在柜子上的她正看着那些忙碌着的姑娘们的眼神里却没有一丝愤怒,只是怜爱与担忧。
她的呼吸微有剧烈,鬓角也生出了一些汗水。举帕拭汗时却忽然看到墙边架子上的那架镂金霞筝。
“烟水儿呢?她去哪儿了?怎么连筝都不收?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咱们是靠着这个吃饭的?”
“芸姐,她刚说她那件锦翎袍落在社堂了,应该是去那儿拿衣服了。”
一女孩手里还在往箱子里塞着衣服,抽空抬起头回了那芸姐一眼。
“你们是有多不让人省心?整天丢三落四的!我说过多少次现在是战时,要时刻把自己的东西准备成便于打包的样子,好方便逃命?真的是气死我了!马上到马车那集合!”
边说着那美妇就已快速走出了房门,女孩们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提着行李和乐器纷纷出门等待启程。
十几名女孩守在两辆马车旁边,东西都已经装好,只待着领班芸姐和戏班里的领舞,那个最为天资聪颖还拥有倾城绝色的烟水儿归来。
“这死妮子!整天神神叨叨的发呆,现在倒好!那些个天杀的帷兵马上要杀过来了,现在给我玩儿离家出走!”
那美妇从社堂走出,手里只拿着一张用过的信筏。
“老邢头,启程!”
“芸姐,烟水儿呢?咱们不等她了吗?”
守在马车旁的女孩们有些担忧,一群孤苦女子相依为命,几年来早已成了亲密无间的挚友姐妹。
那烟水儿亲和体贴,多数时充当着她们之中的聆听者和调和人,又时常教她们舞姿音律,早就成了大家最知心的朋友。
虽然时常能见到她一个人在一旁发呆或者是在她们游玩归来时听到她自己在家里弹的那些表演用不着的悲调,可平日相处时,却极少看得到她戏外的愁容,似乎她永远是温和微笑着,十分令人喜欢。
一听到领班要丢下她,大家都有些焦急担忧。
“快上车啊!我的话你们都没听见吗!老邢头,出发!”
芸姐又催促了右边马车上的马夫一次,便坐到了左边近处的马车前,准备扬鞭驱马上路。
手刚扬起来,却又看到了车子旁那个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姑娘:“愣着干嘛?上车啊!”
“水儿姐不回来我不走。”
那女孩平静却坚定的说。
“行啊你,长本事了是不?学会威胁我了?你和烟水儿你们俩挺厉害啊,还要我把你们当成祖奶奶供起来不成?你不走就别走,我看你们能倔多久!老邢,出发!”
正说着,城外已经传来了战鼓声。那是帷军进攻的号令,她们已经听过了很多次。
“小蝶你快上来吧。待会儿来不及了,我们一边走一边找水儿姐呐,你这样不听话,让水儿姐看到她不又要担心你吗。”
被女孩们七手八脚拉到车上的那个小蝶是她们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也是烟水儿照顾的最多的一个女孩。
马车在人流中蛮横奔行,好在敌军来袭的消息已经传来很久,大部分人都已经出了城,不然人多的话,这么大两辆车便是压着人也走不了多远。
直到城门,众人还是没有看到烟水儿。
出了城门,马车又在官道上奔行了一段。突然一个窗边的女孩喊:“你们看那是不是水儿姐?”
众人循着她所指回头看去,只见已经没了防军守卫的高耸城墙上,露着半截血红色的戏服。
她今晨听到帷军又打来的消息后,并未如其他人一样慌张,而是一个人躲进了社堂,用顶好的脂粉画了一个最华美的容妆,又精心盘了发髻,带上凤冠,配好各种最精美的首饰。
在穿上那件锦凤孔翎袍后,便如一位降临凡尘的高雅神女一般提着自己的袍摆,一步步稳定十分的走向城墙,一路上经过那些忙于奔命的民众。
如此反常的她自然也引起了众人的侧目,只是那些复杂目光更多像是在看一个戏子,一个傻子,而不是像平日里艳羡仰慕她的容姿。
一个连敌军压境都不知晓逃命的戏子。打扮的如此风骚,莫非还想着以这几分姿色在那些失了人性的帷军里换取苟且偷生的资格么?也不知道你这样的货色他们糟蹋凌杀了多少了!
不知死活的傻子,只会挡路么!
她却无视了这些鄙夷的目光与凡人组建的车马人流。
她终于抵达最高的城墙,站在门楼上,看着那些蝼蚁般逃命,已经忘记了曾经许诺过要努力生活得更好的凡人。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从城门中拥挤而出。眸子中看不出一丝怜悯鄙夷,仿佛最高级的生命看着那些愚昧的低等生物一般,好像神一般高高在上地望着他们涌出的地方,然而她并不是要看那些没有资格引起自己注意的凡人。
直到看到自己熟悉的那两辆马车从和帷军攻来方向相反的城门中驰出,她对着那些自己无比了解的亲友般的女子投去一笑,便和平日里一般温和。
她在祝她们一路平安,最好可以得到大家一直都想要的生活,她在为她们送行。希望她们可以远离战火,活成自己认为好的样子。
在对着那些仿佛大声呼唤着自己的女子们嫣然一笑后。她转过身去,不再看那些和滚滚红尘已融为一体的戏子。
………………
飘扬的水袖勾勒出臂舞的轨迹,黑体红袂的锦服在她的舞蹈中犹如被赋予了生命般辗转飘飞。
城中民居燃烧的烟与帷兵铁蹄溅起的尘汇聚成了她身边俗世版的云烟。
未来得及撤去的城民发出的哀嚎哭喊和帷兵们疯癫的笑语喊杀混着楼宇倒塌和名贵家具燃烧的噼啪声,变成了一曲战火之歌。
她舞在这团民间的烟火气中,采用着众生以灵魂合演的伴奏,却好像一个不染凡尘的仙子,对于身边的生死更替不屑一顾。
仿佛这世界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在演绎一场连神明都无法参透,却足以倾翻世界的一场大戏。
可除了兽性大发的帷兵和离城而去的那两辆马车上的女孩儿们,那无数忙于奔命的凡人并无暇来欣赏她这场比原来要花天价才能看到的舞蹈更为精妙绝伦的表演。
帷军的首脑令亲信前去捉下她。
可那十数名迅速登顶的帷军却并未在城楼寻得她的倩影。
她用一颗流星作了这场演出谢幕。
马车上的小蝶抱着她的那架镂金霞筝哭的失声。她手里正捏着那张芸姐从社堂拿出的信筏。
“他们叫我们戏子。他们以为只有他们在为生活拼搏。他们以为我们没有资格和他们平起平坐。
可就算那些争着被血染,失了灵韵的江山的所谓英枭霸雄。他们再如何声名噪,再如何大智。无数万年后的青野史里的他们,不也只是颗尽力承接了从前和以后的棋子么?
人生本就如戏,谁又不是个戏子呢?
我们不过是戏里作戏的人而已。
只不过如今我累了。不想再费力演下去了,我要擅自做主休息去了。芸姐你可不要生气。
大家,就算没了我,你们也要努力呀。毕竟你们可是全风摄国最顶尖的戏班。”
入世三千年的木心在极远处看着那枚陨落的黑红相间的精美流星。
以他的修为,只需一指便能将她救出生天。
但他能看到那抹霞色厌倦了追杀逃亡,甚至厌倦了人生百种的眸子。他无法在其中找到一丝继续生存下去的欲求。
那是一种大彻悟。
他无法施去不被需要的援手。
人生本就如戏,都是戏中人,都是戏子。
那疯的是她,还是他们?
她不过为谢幕在生死间演了一场戏中戏。
这场大戏比那倾催了一座座雄关巍城的帷军更令人惧怕。
甚至无人敢于直视,无人敢于欣赏,无人敢于分析,无人敢于承认。
这场戏留在人间的,除了人心里终将模糊的记忆与传说外,还有城墙下那朵黑蕊的血色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