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的所见，大抵都是人间，毕竟是以凡人的方式步行世界。多年走来，也都是尽量地从人类聚集的地方经过。
  要说荒凉之地也不是没有去过，只是多数荒无人烟，便是传说中遍地的妖魔其实也并不多见。
  除了青山密林，痴兽昧蝶，有些鸟语花香，俗世里不常见的风景外，着实是没有什么拥有多少灵智的东西。
  可再好听的自然之歌，再美丽的世外之景，看上个千年，也着实是会腻的。
  虽说佛门有一说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可毕竟蜂蝶的世界与青虫求的圆满并非木心所向往追求的。
  要说起来的话，虽然不太常去，可这么多年来多多少少的在那些地方待过的时间累计起来也有上千年了，除了某些修士临时闭关开凿的洞府还有一些斗法或者试验道术留下的痕迹外，那座破庙倒也算是他唯一所见的人工建筑了。
  那座由斑驳却依然坚固的青石砖垒成的破庙，长满了青苔和藤蔓植物，甚至于有些树木的气根都穿透了庙顶。
  庙堂内杂乱破旧的摆设，阴森的气氛，还有那一座被蜘蛛和蜈蚣占据的佛像。看起来这破庙倒是更像一个择人而噬的魔窟。
  说起来这么一间没有香火供奉的小破庙，却有一盏长年累月燃烧了近千年的青灯。
  “妖精都这么傻的么？”
  木心看着那只青灯飘摇的火焰前，全神贯注盯着火舌甚至无暇顾及自己到来的狐狸，不禁自问般感慨了一句。
  “呀！有人来了！还是个和尚。”
  那狐狸听到木心的感慨，十分慌忙惊奇的转过头来：“不好意思啊长老，实在是太久没有人来过小寺了，我还以为你们人类都把本寺忘了呢。实在不好意思，请长老谅解啊。”
  看着小狐狸转眼变化成一个穿着尼姑袍的小尼姑，却收不起尾巴，使得整个法袍腰间都被撑得涨起。她却还浑然不自知的用幻化出来的鸡毛掸子迅速打理着旧迹斑驳的佛像，将那些蛛网都小心翼翼的清理下去，又把佛像耳朵里居住了数百年的蜈蚣一家请到奉桌下。
  嘴上还一直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手上也不闲着，甚至抽空扔来一个蒲团垫子。
  而看着那垫子的材质，木心不仅一阵无语。
  所以说果然是狐狸吗？哪怕都修为了人形，还是这么喜欢用鸡毛做的东西。
  拿着那垫子寻了处石头垫上，木心坐在那里，不禁想：这小狐狸不会是把吃过的鸡身上的毛全都拔下来收藏了起来吧？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鸡毛做的物什……
  想着想着，又看到弯下身子清理佛像脚趾的她，木心终于还是喊住了她。
  “不要扫了，小狐狸。”
  木心缓声道。
  “啊，长老，可是佛像这样脏乱，您不是没法参拜诵经了吗？”
  狐狸变成的小尼姑紧紧地捏着手里的鸡毛掸子，转过身来紧张地看着木心。
  “我又没说我要拜它。”木心没好气地说道。
  “啊？那您不为参佛，大老远来这小寺干什么呀？”小尼姑小心翼翼地问道。
  果然妖精的智商都这么低的吗？话说狐狸精不是以狡猾魅惑出名的吗？
  嗯……天真无邪的邻家小尼姑？
  看着木心一脸黑线的盯着自己，小狐狸心里一阵发虚：“从我接着这座寺起，我们这儿已经整整……呃……”
  看着面前的那个由狐妖幻化的小尼姑掰着手指头认真的查着年头，木心也实在是不好意思打断，只能任由她去数。
  “啊，我算清了，从我接着这座寺来，我们这儿已经八百二十七年零四个月没有过人类来这里了。长老您真的不是来参佛的？”
  狐狸眼中闪过一丝疑问。
  “我从来都不参佛。”
  “那您是要来接管这座寺庙的吗？真的吗？那可就太好了，我一个人在这里真的太无聊了。别的小伙伴都不愿意陪我待在这里呢。”
  看着那小孩子般兴奋地在不大的庙堂中蹦跳起来的小狐妖，木心不禁好意地提醒了下她。
  “再跳下去灯就要灭了。”
  “啊！”
  小尼姑瞬间又幻出狐狸的本象，张了七尾化成一柄毛茸茸的大伞，紧紧护住那盏飘摇的青灯。
  也不知这八百多年来，她这么护着那盏灯护了多少个风雨寒夜，动作竟然这般熟练，甚至于每根尾巴和灯焰的距离都趋近平等。
  ……………………
  “所以您真的只是路过，待会儿就要走了是吗？”
  重新变成尼姑的小狐狸失望地低下了头，有了木心的提醒，把尾巴变没了的她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鸡毛垫子，坐在了离锈迹斑驳的青铜灯旁边。
  “那你呢？为什么一只妖在这里守着这破庙？怎么不去森林里和他们一起生活呢？你的族人呢？”
  木心有些好奇，这天下怎么会有这样一只只身一人，啊，应该是只身一妖在这样一座不能遮风避雨的破庙里弄青灯伴古佛的狐妖呢？
  呃……虽然看起来那古佛似乎并没有多么能得到她的重视。
  小狐狸闻言神色却黯然起来，法袍下重新生出的尾巴绕上自己的身体，把自己包裹的像个粽子一样，仿佛这样能驱散一些心头的寒冷：“家已经没了，只剩下我一个，我不能回去了。”
  她把头埋在尾巴里：“那年有群人来山里打猎，他们发现了我们的家，我们族里的长老们连手都打不过他们，这片森林里我们狐妖一系，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了。”
  “是那些人类修士吧。唉，你不怕我吗？”
  “我不怕你们和尚，那年要不是师父把我从他们手里买过来，我们已经被灭族了。”
  小狐妖有些渴望的看着木心：“长老您真的不能留下来陪我吗？”
  “你如果害怕一个人的话。为什么不跟我一起离开呢？出去走走不是更好吗，为什么非要在这里待着呢？”
  “可是……”
  狐狸有些难为情：“离开这里的话，我就不能守着这盏灯了。师父说了要我守着这座寺的。如果这盏灯灭了的话，我就前功尽弃了啊。”
  “不过一盏灯而已，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呢？”木心有些不解。
  “因为……”
  小狐狸又把脸埋在了尾巴里，这次却是因为羞地发红：“师父说如果我在这里每天念佛，还能让这盏灯三千年不灭的话，我就能真正的变成人类了。”
  “你不恨人类吗？”
  “师父说了，人之初性本善。没有人是天生的恶人的，他们……他们也只是为了生存吧。可是，吃果子不好吗，为什么要杀我们呢……”
  “那你为什么要杀鸡呢？”
  “啊？什么？”
  小狐狸突然惊慌地抬起头：“这个真的不是我杀的，这个都是他们吃剩的，我带着它们一是为了留个念想，二是这样不是可以让它们还像活着一样存在吗？我真的没有犯过杀戒和荤戒的。”
  “一只没有犯过佛戒的狐妖……这就是他救你的原因么？可是，就算你变成人类又能怎么样？作为妖你能活上千年之久，可妖变成人是没办法修炼的，那样你只能活上几十年而已。难到你师父没有把这些告诉你么？”木心认真的问道。
  “我可以教他们吃素啊，妖的话，他们终归是信不过的。可是我变成了人类的话，我可以教他们吃素呐，这森林里有好多好吃的果子和蘑菇呢。我可以带着他们来采，还可以教他们怎么去种植，这样的话，大家都不必打来打去杀来杀去了不是么？”
  小狐狸看向木心的眼神中跃动着希冀的光。一个妖，竟然也能如此天真的么？
  那可是人心呢，这世界上最污浊黑暗的东西啊。你怎么能骗她说人之初性本善呢？人性本恶的啊！
  我们修行不就是为了脱离腐朽人性和恐怖人心构成的苦海么？你怎么能骗她说人性本善呢！
  “那你可要好好学学厨艺了，人类可是很贪吃的，要是你的果子没有他们做的荤菜好吃，他们可不会跟着你吃素的。”木心实在不忍说破，却还是希望她能明白些什么。
  “啊？这样的吗？”
  小狐狸眼睛中的光芒暗淡下去：“可是，我要守着这盏灯啊，怎么能学会你们的厨艺呢？师父说我守完这盏灯三千年后他会投胎转世和我一起变成人类在一起的，不知道他会不会做饭呐。”
  “他已经死了吗？”
  “他在把我救出来后，用他的法力给我疗伤后就死了，不过他说他会重新转世的，而且还要和我一起呢。”
  这样的么？从小就是在这样的谎言里长大的吗？还真是……
  “你们九尾狐，要是不勤加修炼，也只有千年多的寿命吧，就为了百年左右的一世人生烟火，你就要舍弃三千年的狐妖生涯？全费在这灯上？”
  “可是，不这样的话，怎么才能让他们不再猎杀我们呢？”她看着青灯的火焰，皱起眉来，显得十分为难。
  “唉。”
  木心重重叹了口气：“努力修炼吧，小狐狸，人类的贪念是无法被消除的，只有你强大到能够打败所有进入这片森林的人类，你们才会真正的安全。妄想与人类取得和平，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努力修炼吧。”
  佛法，是无法拯救一只妖的啊。
  因为妖是不容于人心的，世间没有任何一种道法可以将所有人的心变善，所以哪怕妖都修成了佛，却也依旧是不能安然的待在人群里的。终归会有那么一部分人，秉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借口来杀掉他们。
  用这样的谎言欺骗她远离人类，以这样的方式来保护她的安危，还真是愚蠢啊。
  想着原来那个千钧般的关于地府的梦境，木心却又不禁想到：会不会在那黄泉九幽之下，有这么一个说着善意谎言的和尚，或者泡在㳋水里等着和一只狐妖一同转世，又或者承受着拔舌的痛苦……
  却原来，连狐妖都是会被情感欺骗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