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钟，从这里到花雪的娱乐城根本来不及，就算去了，也无外乎收尸或报仇。”
  “收尸，你自己去便可以。现在，你想让我帮你？”
  言下之意，帮忙便是杀人。
  明明萧绥的声音平淡如常，秦潇漫却感到一股难堪从头蔓延到脚——
  她曾百般抗拒的，如今送上门来汲汲以求。
  慌不择路的秦潇漫，终于意识到，来萧绥这里自投罗网，于她到底意味着什么。
  难堪恐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况且萧绥也不是那般下作的人，断然不会做出讽刺侮辱之类的小人举动，但萧绥不会做没有收益的事，尤其是在拒绝乖乖地做提线木偶任她摆布之后。
  她当初施舍的容忍和耐性，也将一并收回了罢。
  萧绥审视秦潇漫片刻，骤然一笑。
  她明白她明白了。
  于是理所当然地，萧绥连门都没让秦潇漫进，她环胸倚门，漫不经心道：“既然你不肯老老实实听我的话，那就换一种方式，我可以帮你，但你要明白，这是交易。”
  “交易……？”
  “只要你的筹码够多，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似乎因萧绥的反应与秦潇漫预料的一般无二，难堪迅速退却，她在几个呼吸间便冷静下来，向萧绥追问道：“我可以和你交换什么?”
  话间带着细微的颤音。
  这话问出口时，秦潇漫恍然明白了萧绥平日里为何能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
  如果世人所思所想图谋应对皆在意料之中，横生无趣，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大喜大怒大急大悲。
  萧绥看着她，淡淡道：“这件事结束，你立刻离开这里，回美国，永远不许回来。”
  目光居高临下。
  声音不含感情。
  一如既往。
  从未改变。
  秦潇漫想不明白，她当初怎会会天真地以为，自己能与这样的人成为朋友呢？
  是萧绥待她的独一无二？亦或干脆是被那温软的嗓音蛊惑了？再或者就是她单纯愚钝罢了。
  秦潇漫只觉得满腹委屈，却不知冤头债主是谁，她只看着萧绥，眼眶便开始发酸，不知不觉间眼中已蓄满了泪水。
  她声音极轻，满脸祈求地唤那人名字：“萧绥……条件，能不能换一个？”
  话一出口，似乎将她全身力气都抽干了。
  秦潇漫没有勇气继续直视那双不为所动的眼睛，猛地偏过头——
  泪水从她眼角划出一道晶莹的弧，跨过俩人相隔的距离，最后坠落在萧绥环在胸前的手臂上。
  萧绥眉心微蹙，垂眸。
  手臂上的泪水，似一抹不经意沾染上的水痕。
  她抬眸，秦潇漫仍在急急辩解：“这里有阳琛，有孩子，还有……还有你！我知道你怕我受伤……但我……但我……”
  秦潇漫词穷，只得再次望向萧绥。
  纤长的手指下意识往下移了一寸，虚虚扣住手臂上的水痕。
  秦潇漫站在萧绥身前，仰头看她，那情形几乎如某种小兽身前矗立了一只令人惊惧的庞然大物，因已退至悬崖峭壁无路可退，最后的反抗不过是让自己看起来更楚楚可怜些，甚至还体贴地替对方想好了捕食的借口，只为奢求对方身上根本不存在的那一丝怜爱之心。
  看她这副任人予取予求的软弱模样，萧绥没来由地有些厌烦。
  掌心往下一压，水的痕迹瞬间在手掌与皮肉的摩擦间被蹭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俯视着秦潇漫，问：“你还想救花雪么？”
  秦潇漫一向知道萧绥的皮囊长得不错。
  她肤色冷白，眉眼深黑，眸光璀璨，眼下这般漠然神色，肌骨是冷的，眼光也是冷的，整个人更似尊羊脂玉雕或一胎莹润的瓷器，看上去漂亮精致，终究是透着凉意、了无生气的死物。
  没有心。
  她没有心。
  秦潇漫的脸色在刹那间灰败下来，低声答：“是。”
  “那走罢。”萧绥侧了个身，朝屋内的苏昴道：“你和我一起？”
  一直坐在沙发上看戏的苏昴看着眼惊慌失措的秦潇漫，嘴角突然扯出一抹笑：“好啊。”
  ——
  萧绥一行人匆匆赶到娱乐城，已是二十分钟之后。
  秦潇漫这一路不知给花雪和唐糖打了多少个电话，但没有任何人接听——
  今天本是一个再稀松平常不过的夜晚，姜瑶因即将回家约她出来吃饭，就当她坐在餐桌旁百无聊赖地等姜瑶取奶茶时，无意间听见隔壁一伙民兵正在谈论娱乐城的美艳老板娘。
  她不通缅语，但她看得懂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抹脖子的手势。
  秦潇漫甫一下车便欲朝娱乐城里冲，萧绥瞥了一眼，西欧利立刻将人拽住。
  娱乐城前看门的侍者见来者不善，立刻跟身边人低声说了什么，笑脸相迎：“不知客人们今天来玩什么，您看……”
  萧绥伸手一指被恨不得将西欧利掀翻硬闯娱乐城的秦潇漫道：“这个人是你们老板娘的朋友，今天有人要对你们老板娘动手，我们是来救人的。”
  侍者懵了。
  这一群人高马大人手一把m16的人，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善茬，看起来倒像打劫的。
  秦潇漫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带着哭腔朝那侍者道：“你快告诉我花姐姐在什么地方，我们好去救她！”
  见那侍者还在迟疑，萧绥不耐，直接一把拽住那侍者的领子，将人拽到身前，用枪顶住对方的脑门沉声道：“说！花雪在哪儿？”
  侍者被这阵仗吓坏了，忙磕磕巴巴道：“我们，我们老板刚被一个男人叫出去了——”
  人还没死！
  突如其来的巨大喜悦几乎让秦潇漫不知所措，她拽住那侍者的袖子，连连追问：“真的吗？！”
  “老板娘就……就去了旁边的烧烤街，唐小姐刚刚也去找她了……”侍者伸手指向不远处那片灯光昏暗的烧烤摊。
  萧绥一把甩开侍者，转身就朝那边走。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对西欧利道：“看住她。”
  西欧利办事利落，直接一把捂住秦潇漫的嘴，将人死死扣在自己怀中，防止她冲动坏事。
  苏昴见此微微皱眉，三步并作两步跨到萧绥身前，他总是先萧绥一步，有意无意地将萧绥整个人都护在身后。
  纵使气氛紧张刻不容缓，无暇顾及这些，萧绥仍忍不住嘴角微翘，她拉住苏昴的手臂，冲他摇了摇头。
  苏昴这才不情不愿地退至她身侧，与她并排前行。
  此处烧烤摊鳞次栉比，摊贩旁或坐或立的食客众多，灯火通明，倒给找人提供了些许便利，以萧绥为首的一群壮汉手持在人群中快速穿梭，搜寻花雪和唐糖的踪迹。
  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浪费时间，迟一分花雪生还的机会便少一分，萧绥面上不耐渐深，要是有搜救犬便无需这般费劲了——
  “咻——”
  装了消音器的枪声！
  迟了吗？！
  萧绥当即豁然转身，疾步冲进那条传来枪响的昏暗小巷！
  人间炼狱。
  鲜血似泼墨画一般喷射在墙壁上，喷射出蓬蓬张牙舞爪的淋漓血痕，月色如霜，在明亮的月色下，两具雪白裸身的尸体躺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中，其中一具直接失了头颅，另一具身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弹孔，如人肉筛子一般，沾满泥泞的蓬乱长发覆在面上，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
  而那两具尸身前，还站着五个男人，其中一个正在后知后觉地拉裤链。
  秦潇漫脸上的狂喜化作惊愕，最后定格成目眦欲裂。
  泪如雨下。
  “唔——呕！！！”
  西欧利反应极快，原本捂住她嘴的手立刻向上一移，盖住秦潇漫的眼睛！
  他还硬生生将人扳了回去，好让秦潇漫背对这满目血腥——
  秦潇漫毫无反抗之力地由他动作，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抖若筛糠。
  若不是被西欧利半拖半抱着，她几乎直接瘫软在地上。
  两伙人目光相对，还未待对方反应，萧绥微抬下颌，下达指令：“fire。”
  “仇，我替你报了。”
  紧跟在萧绥平静的声音后面的，是此起彼伏的枪声。
  子弹壳掉落在地上，“叮叮当当”的声响不绝于耳，伴随着人发出的惨叫哀嚎，明明在屠戮人命，秦潇漫却觉得子弹射入人体时的“噗嗤”声像在放烟花。
  浓郁的血腥味和子弹的硝烟味混合在一处，几乎让秦潇漫不能呼吸。
  急、痛、辈、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揉成一团荒诞莫名的恍惚感，填满了整个脑海。
  枪声停止。
  万籁俱寂。
  秦潇漫回过神来。
  她疯一般在西欧利怀中挣扎，连声尖叫：“放开我！放开我——！”
  情绪失控下的成年女子在力量上并不输于男性，秦潇漫几如要和人拼命的小牛犊，在西欧利怀中横冲直撞，西欧利被她折磨得苦不堪言，与威廉合力才勉强将人拦住。
  萧绥不发话，西欧利和威廉自然不敢放手，秦潇漫发了狠，尖利的指甲直接挠在西欧利的手背上，拉出长长一条血痕。
  西欧利吃痛，下意识将人松开了。
  秦潇漫几乎是立刻掏出一把手枪，回身对准威廉和西欧利：“你们不要过来！”
  她拿着枪的手，抖得不能自己。
  若她能将枪拿稳，倒也无事，而她这般失控的模样反倒叫人不敢上前，万一走火，人便该和地上那群躺在一处了。
  秦潇漫见再无人阻拦，跌跌撞撞地朝那满地血腥和残肢处跑去——
  前夜才下过大雨，路面本就湿滑，她惊怒之下情绪起伏太大，甚至无力控制手脚，没走两步人便跌进泥泞中，摔了满身泥水。
  西欧利与秦潇漫相处日久，看她那狼狈不堪地在地上挣扎的样子，心中不忍，向萧绥求情：“老大……”
  萧绥面无表情道：“不用管她。”顿了顿，萧绥又道：“将尸首装起来，找地方埋了，动作利落些。”
  此处是黄大小姐的地盘，那些民兵恐怕与黄映芹交情匪浅，萧绥不想横生事端，看坐在地上怔怔无语的秦潇漫，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借着月色，萧绥能清晰地看到地上那个未来得及拉起裤链的民兵的脸。
  是登盛。
  正在萧绥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
  “嗡——”
  苏昴和萧绥的手机同时来了消息。
  萧绥掏出手机看了眼，又抬头看向遥遥望来的苏昴，停顿一瞬，她干脆先一步凑至他身边，低声道：“萧明宴来了消息，桑康跑了。”
  苏昴微一点头，随后踱步至秦潇漫身旁，看她呆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模样，平静道：“阳琛死了。”
  秦潇漫猛地抬头，不敢置信道：“你……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阳琛死了。”
  他轻飘飘的语气和萧绥何其相似。
  荒诞。
  世界怎会如此荒诞？
  秦潇漫想破头也想不明白。
  阳琛，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永远消失在她的世界中了么？
  明明……明明她在一个小时前还跟他通过电话。
  不可能！
  一定有什么弄错了！
  秦潇漫掏出手机，如刚刚寻找花雪和唐糖一般一次又一次地拨打阳琛的号码，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听着电话中冰冷机械的女声。
  她死死扣住手机，几乎将手中那个水果牌的最新款手机生生攥碎。
  关于秦潇漫的温暖与明亮的那一部分，被赤裸裸地从身体中剥离撕裂，疼得她浑身发抖。
  她在这里的一切都离去了。
  姜瑶放弃了继续支教，她失去了唯一的朋友，阳琛已死，她失去了爱人，一场不知是对是错的报复，她失去了自己的学生。
  在这地方半年，她曾得到的，无一不是已经还给了这片土地。
  秦潇漫咬紧牙关，狠狠闭了闭眼，她豁然起身，与萧绥面对面道：“你说过，只要我支付的酬劳足够多，就可以为我办任何事。”
  萧绥皱眉看她：“没错。”
  “现在，我想问你，可以替我杀掉他吗？”
  她猛地伸手，指尖紧绷，直指苏昴。
  萧绥抬眸，目光如刀：“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秦潇漫扬起下颌，与她对峙：“我非常清醒。”
  在这种被她仰望着的视角下，萧绥能轻易看到她血丝遍布的双眼。
  无声地与秦潇漫对视半晌，萧绥骤然轻笑一声：“那好。”
  她高临下地看着秦潇漫，面带嘲弄：“我可以告诉你，你眼前这个男人，是军火巨头sweet公司的第三大个人股东，同时也是著名的军火走私商人，不同于地上这些渣宰，他的命非常值钱。如果杀了他，我需要考虑我将承担的后果，比如他兄长的悬赏令，比如我和他正在进行的生意如何继续等等。以你和你家族的身家，并不足以支撑我在取他性命之后将要付出的代价。”
  秦潇漫的脸色随着萧绥的话一寸寸苍白下来。
  苏昴更是嗤笑一声：“你现在连是不是我下令开枪都不问一问，直接让她朝我动手么？”
  秦潇漫脸上终于露出一个在之前绝对不会再她脸上出现的神色——
  她眉梢眼角皆是讥诮：“即使不是你下令，也不是你扣动扳机，但阳琛如今死在这里，绝对和你脱不了干系！我不想听你讲那些没有意义的辩白！”
  苏昴不以为忤，慢悠悠道：“你要明白一件事，我与阳琛并无私交也无私仇，别人要杀他，我并没有义务相帮，我本人也不必浪费子弹去杀他。但他的存在，触及了杨树凯的利益，持刀的手是杨司令，我只是一个为盟友提供消息的人，决定者与刽子手都不是我。”
  “如果你一定要因公事而报私仇，我劝你还是先去找杨树凯，干掉他之后，再来找我。”
  秦潇漫咬着牙对萧绥问道：“那你可以不可以帮我，让杨树凯付出代价？”
  “不行。”
  秦潇漫一把拽住萧绥的手腕，逼问道：“为什么？！”
  声音尖利地变了调。
  秦潇漫的掌中全是泥水，但萧绥并没有挣开秦潇漫的手，任由她拉着，漠然答道：“杨树凯不能死。”
  看那两人纠缠不休，苏昴脸色冷了两分，朝秦潇漫嘲讽道：“世界上怎会有你这么自以为是的女人？你难道还看不明白，我，萧绥，杨树凯，我们三人此刻正在同一条船上，她不会为了你，放弃唾手可得的利润。”
  秦潇漫拽着萧绥的手松了两分，她含泪追问道：“当真？”
  萧绥今天注定要让她失望了。
  她依旧精致地像个瓷偶，面上没有任何表情，道：“句句属实。”
  拽住萧绥的手颓然坠下。
  秦潇漫蹲在地上，用双臂抱住自己，先是小声的呜咽，然后声音渐渐变大，最后变成毫无形象地嚎啕大哭。
  苏昴被吵得心烦意乱，朝林海一招手，林海即刻会意，试图上前去安抚她的情绪，却突然听到秦潇漫低低一声带着怨恨的控诉：“萧绥！你怎么能这样欺负我？”
  林海一怔。
  秦潇漫仰起脸，朝萧绥愤然吼道：“萧绥你太欺负我了！”
  她浑身泥水，满脸是泪，姿态已经是再狼狈不过，眼却亮地惊人，里面燃烧着令人心惊的滚滚恨意。
  “我欺负你？”
  萧绥扬眉，意味不明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欺负你？”
  她一步步走到秦潇漫面前，低头，与其四目相对。
  萧绥唇角微翘，她伸手，猛地钳住秦潇漫的下颌，攥紧——
  她手指冰凉的触感和随之而来硝烟的味道让秦潇漫逐渐感受到一股细微的颤栗正在缓慢地爬遍全身。
  这情形与那日的一场梦境相差无几。
  连她口中的话都与那日如出一辙：“我为什么要欺负你呢？”
  波光璀璨的眼睛深处，空无一物。
  那一日所感受到的庞然的恐惧，再一次席卷而来。
  刚刚燃起的恨意被吞噬地不见踪迹。
  萧绥松开手，任由其倒在地，转身便走：“打晕带走。”
  秦潇漫还未来得及反应，后颈一痛，人已陷入一片黑暗。
  ————
  苏昴迎上前，看她神色与平日无异，一时默然。
  他站在萧绥身旁，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她和我们不一样。”
  “我知道。”
  “我说谎了。阳琛这件事，除了想让杨树凯将黄映淳的生意抢来的公事，也有私心，我想借此逼秦潇漫离开这里，离开你。”
  “我知道。”
  “她对你来说太危险。”
  “我知道。”
  话说到这份上，已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看他沉凝的脸色，萧绥莞尔。
  “你不在我所说的一切的范围之内。”
  苏昴一怔，也跟着她笑了起来：“嗯，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