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5 幽灵客栈 其三
作者:
一叶琴弦 更新:2021-04-26 08:39 字数:35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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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小红说,这一次我足足昏迷了七天七夜,连客栈里人称鬼医的常白山都说我药石罔效。多亏了柳岸的坚持,才将我从鬼门关唤了回来。
我将窗户打开,远远看见柳岸执伞站在断桥上,衣袖盈满了风,不知在看什么。我叹了口气,找出那本札记,翻到上次没看完的地方。
公子岸从小得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便不能再见阳光,白天只能躲在伞下。也正是这一场病,让他习得了一种异术,能够自由穿梭于他人的梦境。虽说梦都是假的,但梦境反映的人心却是最真实的。公子岸以此为乐,终日沉湎于他人的梦境,体验不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终于有一天,他执伞穿过闹市,无意中进入了一个女子的梦,白日梦。
梦中只有一座断桥,女子提着灯站在桥上,桥下一个人也没有。女子却对着滚滚东去的流水说:“阿飞,其实我是想跟你一起走的,可是我不能连累你。我爹自杀殉国,羽国国君已经将我列入了必杀的名单,跟着你就是害了你。不过我会一直等着你,就算死了,我也等着你,等着看你飞起来,飞得像天那样高……”
公子岸回宫之后,果然在父皇的名册中找到了这个女子的名字:越国将军花荣之女,花凝。公子岸当场跪倒在父皇面前,他说他要娶这个女子,这是他唯一能想到保全花凝的方法。父皇答应了小儿子的请求,便由越国的亡国之君做媒,已未年春三月,公子岸与花凝结为夫妻。
成亲当晚,花凝问公子岸,人死之后会不会变成幽灵。
公子岸知道花凝还在担心齐渐飞,他沉默了很久,才回答说,会的,不过不用死。
花凝眼前一亮,公子岸又说,在越羽两国交界的大漠里有一座幽灵客栈,不管你做了任何事,得罪了什么人,只要你走进那间客栈,你的仇家就不能越过楼前的那座桥。你从此便化作与世间毫无牵连的幽灵,幸福快乐地活下去。
次日,公子岸便请来无数能工巧匠,开始在莽莽大漠上着手建造一座建筑,三年后落成,取名幽灵客栈。并放出消息,所有走途无路的人都可以来这里避难。
客栈落成的当天夜里,花凝做了一个梦,她的阿飞回来了。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我往后翻了几页,都是白纸。我不甘心,继续翻,一直到了最后一页,还是白纸。
“梦就是梦,跟现实不一样,”柳岸在我对面坐下,刚才我看得太入神,竟连他什么时候进来也没有察觉,“不管有没有结局,说醒过来,就一定会醒过来。”
“那花凝呢,她现在在哪里?”我急忙问。
柳岸苦笑,指了指自己的头颅:“入的梦越多,我就忘得越多,这也许就是入梦的副作用吧。终于有一天,我将花凝给忘了,我再也记不起她的脸,我唯一记得的,就只有她的梦,所以我画了那幅画,写了这本札记,因为我怕有一天,我会将这个梦也给忘了。”
我突然想起了画上的那句话,有一种无奈,叫做忘记了你。
柳岸又说:“齐渐飞……也就是你口中的齐天,他现在贵为一国之君,为什么会追杀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从怀里掏出那样东西摆在桌子上,用力咽了口口水,“我从他身上偷了这件东西。”
我第一次在柳岸的脸上看到了深深的恐惧,过了很久,我才从他的牙缝里听到了三个字:破、城、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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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柳岸一手提灯,抱着我跳下了断桥。只是这一次,沙漠中停着两匹马。
“你又要赶我走!”我委屈地说。
柳岸叹了口气:“不是我想赶你走,只是现在这里也不安全了,我亲自送你出沙漠,带你去安全的地方,路上再解释。”
已辰年秋八月,望夏城破,羽国灭,而这一切竟拜四枚拳头大小的破城锥所赐。
那天清晨,望夏城四面的城门同时爆裂,叛军犹如神兵天降,羽国国君到死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当年引领他攻陷越国的那个人,竟然又亲手将他推向毁灭。这个人就是齐渐飞。
当年羽国之所以能够绕过越国的守军直捣黄龙,就是齐渐飞带的路,他知道花凝的父亲想置他于死地,所以便先下手为强。之后他改名齐天,在羽国军中混了个一官半职,短短三年,便拉起了一队叛军,用四枚破城锥,轻易便覆灭了羽国。
我吃了一惊:“这小小的一个东西,就能毁灭一座城池?”
柳岸沉吟道:“听说这是齐渐飞家传的手艺,将火药和暗器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现在被你偷了一枚,他绝对不会轻易罢手。”
我连忙说:“我怎么知道他的身份!我看他锦衣华服,只当他是个暴发户,便顺手牵羊,在他身上摸了这个物事,以为很值钱……”
解释已然无用,快马加鞭,眼看已经到了大漠的边缘。我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你……你可不可以跟我一起走,不要再回去了。”
只听远处传来一声轰鸣,烟尘四起,不用看,也知道是幽灵客栈的方向。
柳岸立刻调转马头,他说:“我等的人还没有来,我不会离开。”
柳岸策马离开了很久,我才喃喃道:“就算她来了,你也认不出她了。”
火势乘着风越烧越旺,半路上都能看到那映红了半天的光。画本戏曲里,这样的故事总会在这个时候适时地下一场大雨,可幽灵客栈上的这场火从深夜一直烧到黎明,最后烧得什么也不剩才渐渐熄灭,老天也没有降下一滴甘霖。我看见柳岸的身子狠狠一晃,跪倒在废墟中,这时旭日初升,自他身后扯出长长的影子。
我走过去取出他负在背后的伞,撑开,遮住他瘦弱的肩膀。
“慕容,这次多亏你了,”一个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如果没有你当我的内应,现在……”
“不要说了!”我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身子不停颤抖。
齐天慢慢走过来,他恨恨地说:“难道你假戏真做,又一次爱上公子岸了?”
不错,从我被人追杀到大漠开始,一切都是齐天布下的局,我只是他的一枚棋子。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博取柳岸的信任,将破城锥放置在幽灵客栈所有机关的枢纽,也就是天字第八号房的那面墙上。
“又一次?”柳岸慢慢站起身,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齐天仰天大笑,甚至笑出了泪:“你难道真的将过去的事都忘记了吗,站在你面前的‘慕容’姑娘,其实就是你的结发妻子花凝啊!”
“什么?”这一次连我也不敢置信。
柳岸却一把拉住我的手,轻轻转动手中执伞,落英缤纷间,我们已到了另一处境界。他说:“我们直接进入齐渐飞的梦,用眼睛去看他的过往。”
梦境几经流转,很快就回到了十年前,齐渐飞勾结羽国,覆灭了越国,他对着镜子,在自己脸上一共划了十三刀,刀刀入骨,代表着他与花凝共处的那十三年,从此改名齐天。之后又过了三年,齐天在羽国边境立下大功,朝廷召他入京,封为左将军,他却联合右将军用四枚破城锥攻陷了望春城。
公子岸为了满城百姓,亲自献上降表。齐天说,我可以封你为安乐王保你柳家一条血脉,但有一个条件。
当晚,花凝奉命前来拜见,她看见皇位上那个满脸疤痕的陌生男人手里竟然拿着当日在断桥上被阿飞扯下的那条手绢。
花凝问:“敢问陛下,这条手绢您是从何得来?”
齐天面无表情:“这是我一位故友的遗物,怎么,姑娘是否有些眼熟?”
花凝问那位故友的名字,齐天却只淡淡说:“我答应过他,若有朝一日有哪位姑娘问起这条手绢,便替他问问,可后悔当年的绝情?”花凝没有犹豫,她说:“我从不后悔。”
齐天突然笑了,牵动脸上的伤痕,显得分外狰狞,他说:“我的那位故友,早在羽越两国交战中就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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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画面一转,便是一年之后,在一个微寒的上午,齐天得到消息,花凝为柳岸诞下一子,取名随遇。
这也许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时柳岸由于入梦太多,终日流连于幽灵客栈。齐天偷走了随遇,随便找了一个农家收养,却诈称自己已经杀死了她的孩儿。花凝报仇心切,亲自入宫行刺。齐天心口中了一刀,却不致命,他对花凝说,他就是齐渐飞。
花凝回家后便悬梁自尽,等齐天赶到,她已经停止了呼吸。之后不久,齐天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位法师,施术让花凝重拾生机。可法师说,人死不能复生,如果非要强求,你需要分给她一半你的寿元,而她就算活过来,也会忘记前世的记忆,成为另一个人。
齐天咬牙切齿地狂笑起来:“这样更好,这样更好,我要他们两人付出代价,我要他们两人相爱相杀!”
于是,我亲眼看见自己在棺材中抬起身子,齐天对“我”说:“你的名字叫做慕容,你有一个仇人,名叫柳岸!”
原来我死过一次,所以我才不会做梦。
柳岸轻轻摇动纸伞,六十四根伞骨哗哗作响,梦境渐渐消散。在我们面前,大功告成的齐天又哭又笑,就像个可怜兮兮的孩子。
柳岸牵起我的手说:“原来我们早就认识了,还有一个孩子,真好。”
我叹了口气:“只可惜我们什么都忘记了。”
柳岸却说:“忘记了好,忘记了才能够重新开始。齐天,你可知道,这幽灵客栈,本来就是为你而建,现在毁在你手上,也算是天意。我们走吧。”说完,他牵起我的手,从齐天身边走过,齐天张了张嘴,再没有说出一句话。
我说:“可我们的孩子……”
柳岸淡淡一笑:“他的名字叫随遇,肯定能够逢凶化吉,随遇而安,只要我们在一起,总有一天会找到他。”
一个月后,齐天战死在越羽两国边界,这一战他御驾亲征,本该大获全胜,不知为何竟会战败身死。据说他临死前托部下将他葬在前越国将军府的旧址,下葬时,人们在他身上发现了一条手绢。
听到这个消息,我点亮了那盏灯,希望阿飞死后变成幽灵,也能够借着这点亮光,找到属于他的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