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难舍
作者:晴空蓝兮      更新:2021-06-02 20:52      字数:11368
  从农庄回去的路上,阿玫显得意犹未尽,和秦欢约好:“下次有空,我们再一起来玩,怎么样?”
  秦欢点头笑道:“好。”虽然她十分怀疑会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这个周末刚过完,严悦民的归期也定了。当严悦民在电话里告诉她日期的时候,她心头一跳,顺手就去翻桌上的台历。
  某个日子上,有个用红色水笔圈出来的小小标记。
  十五日之约……
  她忽然有点心神混乱,手指停在台历上久久动弹不得。
  “喂?听得到吗?”严悦民的声音传过来。
  她“嗯”了一声:“听到了。”
  原来这么快。十五天,这么快就到期了。像是有滚滚潮水从海天一线的尽头一路逼压过来,在她还没作好准备之前,灰色的巨浪转眼就已经到了眼前。
  她来不及躲,也无力让它来得慢一些,只感觉窒息,只能眼睁睁任由漫天潮水将自己吞没。
  这天下班后,她还是回到别墅。其实这段日子,她好像真的习惯了。
  可是为什么?
  不过短短十来天,她曾用尽毕生之力,并且以为自己已经成功遗忘掉的东西,却就这样轻易地重新回来了。
  果然是杯滋味甜美的鸩酒,而她尝过了,如今已然开始数着日子,等待毒发。
  秦欢心不在焉地回到别墅,才发觉顾非宸不在。
  问了赵阿姨,赵阿姨却说:“你早上出门前不是说今晚不过来吗?然后下午我接到顾先生电话,他也说晚上不回来了。所以我们都没准备晚餐。你吃过没有?”
  她愣了愣,这才想起来,早上好像是交代过。
  想到这里,不禁懊恼更胜。她和自己赌气,走回门厅穿鞋子:“那我今晚回自己那里住。”说完便飞快地离开。
  其实从别墅到她住的公寓,很有一段路程。幸好已经错过了交通最拥堵的时段,她花了半个小时回到公寓楼下。
  坐电梯上去,金属门“叮”的一声,在她所住的楼层打开,她却不禁硬生生地怔在原地。
  修长清俊的男人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见她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他反倒扬眉笑了笑。
  他大概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了,外套脱了随意搭在臂弯里,领带也不知所终,衬衣领上的扣子解开来,衣料也不像早上出门时那样挺括,倒有一种悠闲慵懒的派头。
  她当然也注意到他脸上的倦意。都这么晚了,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到的。
  她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没讲话。他也不出声,只是慢悠悠地往旁边挪开两步,等她开了门,才跟着进去。
  昏黄的灯光落了满地。她先去厨房倒了杯水,出来便看见他十分自觉地在沙发里坐下来,手边随意丢着他的西装和卷成一团的领带。
  她把水杯递过去,才问:“怎么没提前告诉我?”
  他看了看她,不答反问:“你刚才去了哪儿?”
  大概是赵阿姨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她神色恹恹,连话都不想说。
  “过来。”他似乎看出来了,放下杯子,冲她伸手。
  她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坐过去。
  他身上那甘洌清泉般的气息令她心中微微震痛。微闭上眼睛,耳边只听见他的声音:“我今晚住在这里。”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句。
  她靠在那里没动,半晌后才说:“我这里没有你的衣服。”
  “没关系。”
  “也没有新毛巾新牙刷。”
  “就用你的。”
  “你明天去公司不方便。”
  “可以晚一点去。”
  “……”她突然睁开眼睛,触电般弹起来,与他隔开一点点距离,用一种近乎疑惑的眼神看向他。
  “为什么?”她望着他,喃喃地说,“你知道我今天心情不好吗?”
  英俊的男人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没做声。
  “你为什么会突然到这里来?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情绪糟糕透了,你为什么还要来?为什么还要让我看到你?”她的胸口轻微起伏,气息却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就连撑在沙发上的手臂都在微微发抖,“我烦透了。你知不知道?我本来已经去了别墅,后来才发觉应该回家来,回我自己的家。这里才是我的家,我差一点就忘记了……顾非宸,你觉得我应该去哪?除了这里,我以后还能去哪儿?”
  ……
  其实她已经有点语无伦次了,自己都不清楚自己颠三倒四地说了些什么,想表达什么。她只是累,累到整个人都在颤抖,整颗心都在颤抖。她根本不指望他会明白,也不想让他明白。如果可以选择,她的所想所愿所惊所惧,她统统不能让他明白。
  可她只是惶然无措,或许从翻开日历的那一刻起,或许从她走出电梯看到他的那一刻起。身体仿佛被人架着放在铁板之上,下面是熊熊的炭火,而她正被反复炙烤煎熬,惶惶不知所终。
  一整日这样的灼烧,她本以为身体里的水分早就被蒸发完了,可是没想到这时候眼睛还是酸疼,疼到最后终于盈出泪来。
  她不敢动,生怕动一动那些眼泪就会不受控制地掉出来。她不能哭。她甚至不敢再开口说话,于是只能任由自己浑身微微颤抖着,无助却倔犟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梦醒的时候到了,她才真的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做这南柯一梦。
  ……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只感觉眼前渐渐模糊,其实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忽然听见他缓缓开口说:“我知道。”
  他的声音很低很凉,就像他的手指和他的嘴唇。
  他不再做声,只是捧起她的脸吻她,嘴唇落在她的眼睛上,咸涩的液体就在那瞬间尽数落了下来。
  温热的水渍滑过脸颊,她才仿佛被惊到了,开始咬着唇挣扎。可是他的气力那样大,明明那样温柔,却又那样大,将她按在怀里一动都动不了。
  他一边吻着她的头顶,一边低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声音喃喃,像在哄小孩子。
  她像根木头般在他的怀里安静了片刻,突然张开嘴,狠狠地咬在他的肩头。
  她用了很大的力,可是他一动都没动。她知道自己的泪水已经打湿他的衣服,因为她的嘴里是咸的,满口又咸又苦。而他只是将唇贴在她的头发上,手臂紧紧环住她,抱着她一动不动。
  原来有那么多的眼泪。
  仿佛积蓄了一生,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即便当年他和她分手,她也没在他的面前掉过半滴泪。
  可是今晚她居然这样放纵自己的情绪,任由他的衣服湿了一重又一重。
  最后她终于累了,又或许是倦,才慢慢松了口。他将她抱起来,她的眼角和脸上满是泪痕,却只是紧紧闭着眼睛不肯睁开,任由他抱着走动。
  最后才知道是进了卧室里,因为他将她放在柔软的大床上,手臂却没有离开她。
  她还在抽噎,真的像个孩子。不,哪怕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也绝少有机会哭得这样惨烈。
  她感觉到他似乎静静地看了自己一会儿,才俯下身来,轻声说:“别哭了。”
  她将一张嘴唇抿得煞白,眼睛始终不肯睁开来看他。
  最后还是他去浴室里拧了条毛巾,替她擦了脸。她白天上班化了极淡的妆,这一哭,脸上早就花了,可是用水擦掉之后,反倒更显得清纯动人,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纤长浓密的眼睫覆盖下来,在台灯下幽幽颤动。
  他又看了她一会儿,才说:“睁开眼睛。”
  她不听。
  他极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睁开眼睛,看着我。”
  她怀疑这一定是错觉,因为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她终于还是慢慢睁眼,可是眼皮已经哭得红肿了,让她有点难受,看东西似乎也不是特别清楚。
  但他离她这样近,她看见他英俊完美的脸孔,被昏黄的灯光笼上一层虚无柔和的金边,显得有些不真实。
  事实上,她的脑子确实有点迷糊了,也许是哭过头了,包括刚才发生的一切,她都不知道是不是真实存在过。
  她一言不发,只是伸手过去揭他衬衣的领子。
  精致完美的锁骨上方,靠近肩头的位置,有一排极深的牙印。
  她呆了呆,手指慢慢覆上去。可是下一刻,手便被他握住。
  他的眼睛里仿佛盛着千万种幽深的光芒,他握着她的手放到嘴边,极轻地咬了咬她的手指,然后便突然俯下来开始吻她。
  他的吻狂热,强势,犹如暴风雨般瞬间将她席卷吞没。
  她微微仰起头,先是被动承受,紧接着就转为热切地回应。
  她如此忘我而热切地回应他,就像这是最后一次一样。
  他的气息深沉渴望,一面用越来越深的吻攻城略地,一面动手扯掉她和自己的衣服。
  她的嘴里还是咸的,有一点苦涩,混合着他口腔里极淡的烟草味,变成一种极为特殊的味道。唇齿相依,她搂住他的肩,配合着微微抬起身。她今天穿了套职业装,紧紧裹在身上,最后他不耐烦了,微一用力,扯掉了好几颗扣子,又撞翻了床头的台灯,才终于将她的衣服扔到一旁去。
  台灯应声落地,室内陡然黑了下来。
  其实还有客厅的光,和窗外的夜光,幽幽的映在床前,仿佛流泻了一地的水银。
  而她的身体也像水一般柔软顺从,躺在他的身下,看着他解开自己的衬衣纽扣,露出精实紧致的身体。
  她的手再度抚上那个牙印,笑着问:“痛吗?”
  她的笑很美、很媚,仿佛世上最娇艳的花,只在夜里盛放。
  他握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肢,手指灵活地游走于每一寸滑腻的肌肤之上,在引得她阵阵战栗之前,他用深亮的眼睛看着她,低低地说:“可以再用力一点,最好留一辈子。”
  她心头震动,不觉伸手揽住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一句话几乎冲口而出,可最终还是化作一声细微的呻吟……她闭上眼睛,任由他带着自己,共同堕入极乐的旋涡之中。
  这是狂风暴雨般的一夜。
  他们累了便相拥而睡,睡醒之后则又继续开始下一场。黑暗中,他们变换各种姿势和花样,枕头和被子早已被折腾得凌乱不堪,最后统统被踢到床下去。两个人仿佛都有着燃烧不尽的精力,那样旺盛,那样狂热,在这个既短暂又漫长的夜里,他们用无数个亲吻、用一次又一次的爱抚和冲击,找到彼此的灵魂,忘我地相偎相依。
  最后,秦欢忘记自己是如何彻底昏睡过去的,只记得她就着顾非宸的手喝了小半杯冰水,然后终于精疲力竭。
  第二天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她索性没去上班,打电话给学校的时候,才知道分管校领导已经暴跳如雷。
  大约是想安排她中午接待客人,没想到她直到这时才有消息。同事小心翼翼地建议:“不如你直接给副校长打个电话,跟他说明一下理由。”
  “我才不管他。”秦欢无所谓地挂掉电话,又将手机关机,这才重新钻回被子里。
  这份工作,她可以很认真很在乎,也可以完全不拿它当一回事。就好像今天,她实在没兴趣再去应付它。
  顾非宸也醒了,却没起床,正拿手指在她腰腹之上闲闲地划圆圈。
  她怕痒,忍不住“哧”的一声笑出来,连忙按住他的手,问:“你不去公司吗?”
  “迟一点没关系。”这个男人晨起的声音听起来微微有些低哑,却性感得要命。
  可是没多久之后,果然就接到公司助理打来的电话。他赤裸着上身,半倚在床头接听,他听了一会儿,便神色平静地吩咐:“我今天有事就不过去了,你跟我保持电话联系。”
  她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猫一般趴在他胸前,眨了眨眼睛:“你今天有什么事?”
  “陪你。”
  “骗人。”她才不信。
  “为什么不信?”他把手机丢到一边。
  窗帘没有拉上,而外面的阳光灿烂温暖,斜斜射进来,似乎有细小的灰尘正在光束中打着旋儿,而她的头发和脸颊上都镀着一层茸茸的金边,真像一只金黄色的小猫。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不如今天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待在家里。怎么样?”
  “好是好。”她想了想,忽又垂下嘴角,“……可是我饿了。”
  是真的饿。经过一整夜的折腾,简直比打仗还要消耗体力。睡着的时候倒不觉得,醒来之后便立刻饥肠辘辘。
  肚子应景地叫了两声,她立刻可怜兮兮地说:“我想吃东西。”
  她跟他一样,连睡衣都没穿,半个身子趴在他胸前,于是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肩头和背脊。
  秋日的阳光这样好,照在玻璃上五彩斑斓,绚烂得让顾非宸不自觉地微微眯起眼睛。他定定地看着她,恍惚觉得就像回到了六年前。
  她撒娇的样子,真和当年如出一辙。
  可她偏偏昨夜又哭得那么凶,好像要将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一样,以至于现在眼皮还微微有些肿。
  这是第一次,看见她哭成那样。
  他拨弄了一下她眼前的刘海,说:“那出去吃饭。”
  洗完澡换衣服的时候,显然秦欢自己也发现了,对着镜子里的一对肿眼泡很是苦恼。结果就听见身后有人“好心”出主意:“可以戴副墨镜再出门。”
  她回头瞟了瞟他。他倒好,除去衬衣有点皱之外,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风姿俊美,哪有半点“奋战”一夜的后遗症?
  上天真是不公平!
  可她到底还是采纳了他的提议,真的找出副墨镜来往鼻梁上一架,不然实在没办法出去见人。他笑了笑,似乎心情很不错,拉着她的手就出了门。
  这样的时间,早不早晚不晚,他们在旁边的一家茶餐厅点了几样茶点,又泡了壶西湖龙井。秦欢胃口很好,饿了一整夜,又哭了那么久,这时候似乎什么都顾不上,要不是从小接受母亲的教育,必须严格遵从餐桌礼仪,此时只怕是早就扑向那一笼笼冒着蒸气的点心了。
  “慢点吃。”顾非宸在一旁出声提醒她。
  “嗯。”她没抬头,看起来正专心致志地品尝水晶虾饺。
  这家的手艺不错,似乎是正宗的广东大师傅,最后令她的味蕾和胃口都得到极大满足。
  结完账后她才问:“待会儿去哪?”
  “不是回家吗?”顾非宸挑了挑眉反问。
  她像是有点迷糊,低着头“哦”了一声,真的乖巧地跟着他返回家里去。
  其实她的公寓里并没有什么可消遣的,书报杂志很少,电视节目又乏味无趣。她在沙发上腻了一会儿,便又开始打哈欠。
  到底还是因为睡眠少,顾非宸在旁边似笑非笑:“要不要再去睡一会儿?”
  她睨了睨他,警告道:“不许再打鬼主意。”
  “是你想歪了吧。”他拉着她站起来,说,“其实我也困了。”
  她才不信他有这么纯洁,因为昨天一整个晚上,他简直就像一个需索无度的昏君,对她连哄带骗,软硬兼施,害她每每昏昏欲睡之际,都不得不睁开眼睛再一次应付他的骚扰。
  可是这一回,他居然真的没有不老实。他只是搂着她的腰,让她背靠在自己怀里。
  她听着耳后匀长的呼吸,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很快便睡着了。
  秋季的午后,光阴寸寸流失,时间走得悄无声息。
  淡金色的光束在窗帘缝隙中越变越短。
  气温随着日落一同降下去,她似乎有点冷,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很快就被身后那人抱得更紧。
  睡梦中,依然感觉到有细微的吻,落在自己的头发上。
  ……
  秦欢觉得自己仿佛睡了很久,因为房间里是这样安静,而身侧的气息温暖熟悉,她不想睁开眼睛,舍不得睁开眼睛。
  她甚至想,如果能就这样一直沉睡下去,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最后,床铺终于轻微地动了动,枕在脑后的手臂被轻轻抽走。
  她知道他起来了,可是她仍旧侧身睡着没动。
  公寓里铺的是木地板,她听见他穿着拖鞋走动的声音,脚步很轻,离开床边,一路向着客厅去了。
  她以为他要离开了,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却听不见开门关门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头倏地一松。似乎也是直到这时才发觉,自己方才竟然一直都在屏住呼吸。
  ……她竟然害怕他要离开。
  可是这个念头似乎才更加可怕,令她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地躺下去。
  床头的闹钟指向傍晚五点半。
  原来她竟真的睡了很久。
  窗外空气中的薄暮隐约带着丝丝凉意,睡梦里的体温早已经离她而去,秦欢随手找了件衣服披上,才走到外面去。
  可是到了门口,才发现顾非宸正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抽烟。
  他果真没有离开。他只是坐在那里,也没有开灯,窗帘又都闭合着,所以光线显得有点暗,那一点猩红的火光,就透过灰白色的烟雾明灭闪动,成了整个客厅里唯一的光亮。
  而他坐在那里,也不知坐了多久,目光微垂,仿佛正盯着那一截烟灰出神。
  大概连她走出来,他都没有注意到。
  他安静得如同一尊雕像,英俊沉默,隔着淡薄的雾,光线又这么暗,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颗心就这么在胸腔里微微往下沉了沉,好像掉进了流沙里,终于一点一点地陷下去,下面是无底的深渊。
  她仿佛有感应,知道这一刻还是来了。
  比预期来得更早。
  昨夜的突然失控,是否也是因为预感?
  她已经辨不清这其中诡异玄妙的因果关系。她做了一整天的鸵鸟,这一整个白天,她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有关昨晚失控的一切,当那是个不曾存在过的插曲。
  而那么默契的,他也绝口不再提起。
  她赖着他撒娇,她同他牵着手出去吃饭,她和他相拥入眠……或许只是因为她知道,今天过后,这些都将不可能再复制。
  不但她知道,他也一定明白。
  那个在她睡梦中,落在发间的吻……忽然间仿佛胸口震痛,她不得不紧紧扶着门框,千百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瞬间涌上来,令她重新有了落泪的冲动。
  他却突然转过头来,脸色冷静,望向她,说:“你醒了。”
  “嗯。”她点头,有些猝不及防。
  香烟还剩下小半截,他倾身将它捻熄在茶几上的骨碟中。她这儿没有烟灰缸,这个碟子还是下午看电视时用来盛水果的。细白的骨瓷,盛着薄薄一层水,而她直到这时才注意到,原来那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个烟蒂。
  她不禁又看了看他,嘴唇嚅嗫,声音却很镇静:“怎么了?”
  他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沓材料,放在茶几上:“这是你父亲那间公司目前真实账目的一小部分,以及你叔叔和他朋友私自挪用公司资金的记录。”略停了停,才又看着她说:“可能你未必看得懂,如果有需要,我可以让人解释给你听。”
  “你解释一遍就行了。”
  “负资产,连续两年亏损。正如我之前说的,已经成了空壳,或许连你叔叔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是人家眼中的一条鱼。”
  “能挽回吗?”
  “需要填入一大笔资金,并且需要专人接手重整。”
  “你会帮忙,对不对?”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又仿佛盛着盈盈水光,“你答应过的。”
  “嗯。”
  “那你打算怎么做?”
  “那是我的事。”
  “好。”
  她点了点头,看不出来是放心还是不放心,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这些是什么时候拿到的?”
  他多看了她两眼,才说:“昨天。”
  她不禁轻笑一下。
  “我这里没有你的衣服。”
  “没关系。”
  “也没有新毛巾新牙刷。”
  “就用你的。”
  “你明天去公司不方便。”
  “可以晚一点去。”
  ……
  既然他都已经做到了自己该做的,为什么昨天还要说那些话?为什么还要留下来,若无其事地和她一起将这场梦继续做下去?
  她不懂。
  好像这时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从来就没有明白过他的心。
  从来都没有。
  “顾非宸。”她忽然开口叫他的名字,“是不是结束了?”
  坐在沙发里的男人不答话。
  他似乎是想去口袋里摸香烟,可是拿出来一看,才发现整包烟都已经抽完了。他怔了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将烟盒随意捏成一团,扔在茶几上,这才站起身来说:“你昨晚没休息好,今天好好睡一觉。我先走了。”
  他俯身去拿外套,而她仍旧站在卧室门边,一动不动。其实她是双腿微微发软,不得不撑着门框才能维持住仪态。
  结束了。
  他离开的时候,她忍不住扭头看了看窗外,夕阳早已经沉没在高楼大厦之间,这个城市的黑夜开始降临,而她才刚刚梦醒。
  也不知就这样站了多久,她才转身走回床边。
  床铺有些凌乱,是他睡过的痕迹。她发现自己实在无法安然面对这一切,于是迅速动手将床单、被套、枕套统统拆下来。直到将这一团东西尽数丢进洗衣机之后,她才终于脱力般撑着墙壁,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其实严格说起来,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结束。
  她还欠他股份没还,而转让股份的最基本条件,就是必须建立婚姻关系,至于孩子……她相信他总能想到办法解决的。
  这是当初说好的,她并不打算赖账,所以当顾非宸的律师联系她的时候,双方很顺利地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入秋后第二场雨也来了,雨势不大,但淅淅沥沥,一连下了数日,始终不见停。
  整个城市陷在一片灰蒙里。到处都是湿的,某些地段的排水系统也出了些问题,汽车经过大大小小的水洼,总能带起恼人的泥泞。
  下午三点约在律师楼见面,秦欢到得很准时,之前电话里那位姓许的大律师开门出来亲自迎接她。
  今天顾非宸并不在场,只有许律师将手续所需材料准备齐全了交给她过目,又说:“秦小姐,接下来的事情我们会替您和顾先生办妥,请尽管放心。”
  顾非宸拥有一整个律师团,个个都是得力干将、行业精英,办理结婚手续这种小事自然不需要她再操心。
  所以她只大致扫了一眼,便点头说:“好。”
  “由于您和顾先生没有婚前财产协议,所以程序会相对简单得多。等你们的夫妻关系成立之后,我们再来商议下一步对策,看如何将您手上的股份转到顾先生名下。”
  其实后半句才是重点,可她听完却不禁微微诧异:“你们没有准备婚前协议给我签字?”
  许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着纠正她:“是的。是顾先生没有这样要求。”
  “那如果之后我和他又离婚了呢?”
  “如果离婚,属于你们夫妻共有财产的部分,您自然可以分走一半。”
  许律师说得稀松平常,秦欢却不觉一惊。
  分走一半的财产,那不是一笔小数目……可是顾非宸是何等精明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提前考虑到这一点?
  她觉得脑子有点混乱,但很快就提出来:“我需要和顾非宸商量一下。”
  “顾先生一早就出差去了。”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有此反应,许律师微笑了一下,“他临走前交代,就这么办。如果您有任何异议,可以等他回来再说。但是手续最好尽快办妥,因为接下来操作股份转让恐怕还需要费上一番工夫才行。”
  她问:“我以前签的股份受让书,你看过了?”
  “是,已经看过了。那上面规定,您必须和顾先生生下孩子,才能够转让手上顾氏集团的股份。顾先生也和我交代过,让我另想法子变通,但是我和其他同事商量过,目前还没有找到一个妥善的处理方法。”
  “哦。”秦欢低低地应一声,发觉头有点痛,两侧太阳穴突突地跳,似乎是没睡好。
  “那就这样吧。”她出于礼貌勉强笑了笑,“这些就麻烦你们去办了。”其实签不签婚前协议确实无所谓,等到离婚时,她自然也不会要顾非宸一分钱。
  走出律师楼,她没有搭计程车,只是沿着湿漉漉的街道一直走。
  其实这里离她住的地方很远,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几乎跨了整个城区,离学校也远,但她今天请了假,原本就不打算再回学校去上班。
  雨细得如同牛毛一样,可是密密匝匝,好像要将这天地都笼罩起来。她出门时带了雨伞,可是后来落在车上了,大概真是睡眠不够的缘故,这几天做事总是心不在焉。
  路边就有报亭,兼卖各种雨具。其实质量未见得好,十五元一把,大约撑两次就报废了。她冒雨过去,挑了一把折叠伞,是墨绿色小碎花的伞面,今年大街上流行的清新文艺范儿。
  伞骨很轻,稍稍有些短,而伞面又薄,果然只是临时拿来应急的,连撑起来都不敢太过用力。她给了那做生意的大婶十五元钱,把伞拿走了。
  其实走得漫无目的。她向来不太认路,这附近平时又来得少,印象中只隐约记得几座标志建筑就在附近,可是绕过几个十字路口,却似乎越走越偏。
  难得有空载的计程车缓慢从旁边经过,雨幕中朝她闪了闪灯。
  这样的天气,能拦到车已经算是十分好运了,但她不想坐车,只是低着头慢悠悠往前走。走得久了才发现有点冷,又似乎是饿了,她想,不如就近找个吃饭的地方,进去坐一坐也好。
  可是吃饭的地方还没找到,手机就响起来。
  她拎着手袋,又撑着伞,实在有点不方便。最后好不容易摸出手机,也没细看便接起来。电话里的声音却有点奇怪,似乎是从听筒里传出来,又仿佛近在咫尺。
  她下意识地立刻回头,果然就在身后十米开外的地方看到那个修长俊挺的身影,而他也正好讲完最后一个字。
  他打电话来,好像就只为说这句话一样:“一个人在雨中散步,是因为太闲了吗?”说完之后便收了线,薄唇边露出一点笑容,似乎十分欣赏她此刻极度惊讶的表情。
  “你不是出差去了?”待顾非宸走得近了,她才仿佛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刚刚回来的。”
  他没带伞,黑色风衣被雨濡湿,肩头尽是细小莹白的水珠。她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很自然地将雨伞交过去,迟疑了一下才跟他说:“我和律师见过面了。”
  “我知道。”顾非宸接过雨伞,朝她的方向偏了偏。
  这把伞又轻又小,花色缤纷,被他这样的男人撑着倒真有些滑稽。她侧头看了看,可是笑不出来。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总之要不了多久,以那些律师的专业程度和敬业程度来看,她很快就会是顾家名义上的女主人,是顾非宸的妻子了。
  可她甚至还没想好接下去要怎么办。
  两人在外头吃了饭,他才送她回去。
  一路无言,但是气氛很平和。只听见计程车广播里传出张惠妹那平静中蕴含着无限力量的声音:……过了太久,没人记得,当初那些温柔……街边霓虹从窗外呼啸而过,仿佛胶片倒带,尽数映在脸上,又匆匆退去。这一路上秦欢都在想,如今她和他到底算是什么?前一阵子仿佛假戏真做,令她差一点就忘了真实处境。而如今见了面,虽然不再针锋相对,不再冷嘲热讽,可依旧让她觉得难受。
  就像这场雨,潮湿黏腻,缠缠绵绵,裹在身体上让人舒展不开,就连心都仿佛被紧紧包裹束缚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终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严悦民如期回国,带给秦欢一份礼物。是一只卡地亚手镯,最经典的白金款式,上面镶着几粒精巧的钻石。
  “很漂亮。”秦欢看过之后,重新将手镯放回红色的丝绒盒子里,说:“谢谢。”
  “怎么,你不喜欢?”
  “喜欢。”
  “我替你戴上。”
  严悦民正准备伸手,结果却被秦欢避开。
  他不解地看了看她,而她只是勉为其难地一笑:“我戴惯手表了,不习惯戴其他首饰。”
  任谁都听得出,这是个拙劣的理由。因为手表表带够宽,恰好能够遮住她手腕上那道细长的旧疤痕。
  严悦民似乎有点抱歉,说:“我忘了。”
  “这没什么。”她仿佛鼓足了勇气,终于抬起眼睛看着他,“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在他出国的这段时间,她做了一件又一件疯狂的事,就像丧失了全部理智一般。直到去机场接了他,她才如梦初醒。
  不管初衷为何,她终究还是背叛了他。
  “……对不起。”
  原本以为严悦民听完会生气,可是等她说完了,他好半天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头顶上方悬着一只被藤罩罩住的灯,稀疏的光影落在那张沉默的脸上。
  她把手镯连同盒子一起推还给他:“我们就到此为止吧,希望你能原谅我。”
  她拎起座位旁的手袋匆匆站起身,心里却不禁微微有些黯然。
  这个男人,如同一束温暖的阳光,在她日子过得最为黑暗难熬的时候照进了她的生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竟然可以吸引住像他这样优秀的人。更何况,他与她的初次见面,是以她的流产住院开始的。他明知道她有那样的过去,可还是待她耐心又包容。
  她想,能最终和他结婚的女人,应当是十分幸运的。
  可惜,她没有这份运气,也辜负了这份运气。
  她甚至并不指望他能理解她。只是出了一趟国,回来之后她就成了别人的妻子,恐怕换做谁都无法谅解吧?
  仿佛是无颜以对,她急匆匆地从他身边经过,准备离开。谁知,下一刻,手臂便被人紧紧握住。
  “你等一下!”严悦民也跟着站起来。他的力气很大,捏得她骨头都在隐隐生疼。她皱了一下眉,却没动,他一字一顿地问,“你是说,你已经嫁给顾非宸了?”
  “……是。”
  “你还爱他?”他瞪向她。
  “……”她动了动嘴唇,却做不了声。
  “你说,你是不是还爱顾非宸?”严悦民的声音陡然提上去,音量大得引起了周围其他顾客的注意。
  秦欢看到已经有好几桌人转过头来看热闹了,不得不低声说:“我们能不能别在这里说这件事?”
  严悦民却不为所动,脸上似乎带出一抹冷冷的微笑:“怕什么?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就行了,很简单的。”
  他此刻的表情让她感到陌生,像是一向晴朗的天空突然阴霾下来,遍布乌云,而这样的情形是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她定定地看了看他,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用一种极为奇怪的语气问她:“那姓顾的有什么好,让你念念不忘?让你们这些女人前赴后继?除了有钱之外,他还有哪点好?”
  已经有越来越多的顾客把目光投过来,她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了,因为他的样子看起来既暴戾又愤怒,眼睛里的温和之气早已经消失殆尽,只有那只手越捏越紧,似乎要掐进她的骨子里去。
  她忽略了他的话,只是忍着疼,静静地提醒他:“你放手。别人都在看着。”
  可是他充耳不闻,瞪着她又问了一遍:“顾非宸到底哪里好!”
  这时候,秦欢注意到有个男服务生正朝这边走过来,恐怕很快事情就要越闹越难看。其实她根本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收场,以严悦民的性格,本不应该这样才对。她不想被这些人白白看了笑话,不由得伸出手去掰他的手指,声音压得愈发的低,终于带了一丝恼火:“……严悦民,我们出去谈,好不好?”
  “二位。”很快,那服务生就到了跟前,彬彬有礼的声音插进这诡异的气氛中,恰如一根针,刺破了鼓胀的气球。
  严悦民的眼神终于随着服务生的到来而微微一动,仿佛如梦初醒,又仿佛另有打算,手指顺势就被秦欢掰开了。
  刚一脱离束缚,秦欢便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站在对面的这个男人清了清嗓子,平静地说:“抱歉。”
  这句话却不是对她讲的。严悦民打发走了服务生,才重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也就只有那么一眼而已,紧接着便拎起椅子上的外套,大步流星地走出餐厅。
  一场好戏落幕,男主角突然提前离场,观众们自然变得意兴阑珊。只有少数好事者仍不死心,时不时扭过头来,并不放弃对女主角的关注。
  眼见严悦民如一阵旋风般消失,秦欢却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她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地步,也不知他是否仍在外面等她。总之这里是没法再待下去了,她正举步要走,后面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
  “秦欢?!”乍听起来既惊且喜,声音却十分陌生。
  她回过身去,一愣之下,才发现那人竟是认识的。
  “想不到真的是你。”
  “嗯。”她有点尴尬,也不知刚才那一幕被他看去多少,只好勉强笑道,“钱副总,来吃饭吗?”
  钱云龙身边还带着两位朋友,笑呵呵地望着她说:“是啊,吃完了,正准备换场。你呢?我刚才看见你的朋友似乎已经走了……”
  钱云龙的声音犹豫遮掩,也不知是不是故弄玄虚,秦欢听了只觉得心里一沉,果然还是被他看见了。
  “我也要走了。”她答得不置可否,冲他笑了笑,“再见。”
  “好好好。”钱云龙一迭声地应道,也是一副笑容满面的样子,“再见。”
  等到秦欢走出餐厅,外头早没了严悦民的身影。她猜想他盛怒之下一走了之,兴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长这么大,这是她第一次,对一个人一件事,怀有深深的负疚感,哪怕他最后与她分别的样子着实有些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