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掌柜的情绪平复下来，叶凉钧便试着去探他的口风。
  “掌柜的，你可还认识我么？”
  掌柜的瞪着一双死鱼眼，呆呆地盯住叶凉钧看了半天，忽然开口说：
  “……叶先生……”
  叶凉钧听掌柜的叫出自己名的字，禁不住喜笑颜开。他以为掌柜的这下清醒过来，终于有话要对自己说。谁知对方只念叨了几次“叶先生”，随之咽了一口唾沫，那对眼珠子向上再一翻，又重新疯癫起来：
  “啊哈哈哈……鬼灵驾到——！百鬼回避，生人提头来见……”
  “完了完了，疯子就是疯子。先生，我看这老头已经彻底疯了，再也无药可救了。”肖通连连摇头，十分鄙夷道。
  叶凉钧不再指望掌柜的还能说出什么。他默默将掌柜的搀到床边，等那惊弓之鸟一般战栗的身躯躺好，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吓人的一对白眼。
  “唉——！好好的一个人，如今变成了这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亲人：假如他们当年不曾横遭厄运，哪怕是这样半人半鬼的苟活，又何尝不是幸事一件呢？
  “世事何曾愿，直叹尘缘浅。”
  “这疯子已经药石无灵。或许是他前世作孽，今生才会有此报应。先生何须为了他而伤感呢？”
  肖通原本也是好意规劝。竟不料他这话却触到了叶凉钧的痛处，惹得叶凉钧肝火窜起道：
  “你又怎知他们前世作孽多少？前世冤孽前世了，为何要报应今生人头上？这些报应又为何要连累他们的家人呢？”
  好在叶凉钧说这话时，始终背身向着肖通等人。并且他始终勾着头，将每一个字都紧紧咬在唇齿之间。肖通他们听得不甚清楚，连忙问道：
  “先生方才说的是……？”
  叶凉钧这才发觉自己险些失态，衣袖在鼻前偷偷一抹，转身笑道：
  “没事没事。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感慨而已。”
  一旁的祁喜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
  “敢问先生，方才那疯子口中反复提到的‘鬼灵’，究竟是为何物？”
  “说到鬼灵，便要先从‘灵’为何物说起。常言道，万物皆有灵。作为万物之灵长，人也亦然。人死之后，魂与魄各自脱离肉身，人的灵便随之消失。同此道理，万物形灭则灵灭。但灵通天地，天地之灵则无穷无尽。因此，万物皆可通过修炼而汲取天地之灵为己用。山石草木等物，会因灵聚而修炼成精。《国语鲁语下》就有说：‘木石之怪曰夔、罔两（魍魉）。’那夔与魍魉就是我们常说的‘精’。而人死之后，才会生而成鬼。但通常的鬼是无灵之体，只有经过千年修行，才可能修炼出灵来。而当他们修灵达到一定的道行，便会成为摩诃鬼灵，亦即掌柜的口中的‘鬼灵’。摩诃鬼灵不再是普通鬼，它们灵通天地鬼神，因此更为神通广大。通常道法不足为高深的法师，根本不是鬼灵的对手。”
  这一番道理，祁欢祁喜从未听人说过。此时不免听得两眼放光，他们像两个听故事的小娃娃一样，将脸凑到叶凉钧跟前，追问道：
  “再斗胆请教先生，那鬼灵若是再修灵千年，又将如何？”
  “照古籍上的说法，鬼灵若是再修，则多成为魔。也偶有因天地造化之巧，能修而成神的。虽然鬼灵要修成神，简直比登天还难。不过，人有贪念不止，鬼也并不例外。人因贪念而弃善从恶。鬼也会因贪念驱使，而妄想修灵成神。说到底，人和鬼都是一副嘴脸，从不满足于此生此地此世界，而妄念丛生。才使得世间恶行不断，奸佞不止。否则怎会说，贪念才是万恶之源呢？”
  兄弟俩还想再问，却被肖通狠狠地瞪了一眼，立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发一语。
  此前，叶凉钧声称是要来找掌柜的问话，肖通也想趁机旁听，顺便探探叶凉钧的底细，看他究竟查到了哪里，所知到底会有多少。如今掌柜的都疯成了这副模样，半个有用的字也问不出来。肖通的如意算盘这下算是彻底落了空。
  他此行一无所获，早就想离开这晦气的地方。眼看着时辰已晚，正好催促叶凉钧：
  “先生，眼看亥时将过，再不多久冤鬼就要出来。我们如若此时不回，恐怕就只能在这里过夜了。”
  叶凉钧看他哭丧着的脸，心里暗自觉得可笑。
  “不知不觉竟已过了这么许久。也罢，我们且先回去，那两人的行踪只待明日再去追查吧。”
  此话正中肖通的下怀。他也怕回去晚了，路上被鬼阻拦去路，早一刻动身便多一分安全。于是他借口开道在前，迫不及待地抢先出了房门。
  叶凉钧看在眼里，暗自骂了一句：
  “哼，我还当这小子只是仗势欺人之辈，原来还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肖通越是急着要走，叶凉钧越是泰然自若，不慌不忙。他看祁欢祁喜眼巴巴地等自己先走，心说那两个饭桶倒还懂得些规矩，不敢在执事面前造次，便向他俩挥了一下手，让他们先走。那兄弟俩显然也是鼠辈，这下像得了救命的圣旨，也顾不上推辞，就紧随肖通出了门。
  叶凉钧见三人都已出到房门外，自己才起身要走，却发觉身后的衣角被人扯住。回头看时，原来是被掌柜的揪着不放。叶凉钧眼光与掌柜的双目对上的一刹那，隐约觉得他神情有些异样。叶凉钧正要开口问他，他却猛地坐起身来，抢先开口叫喊道：
  “啊哈哈哈！鬼灵驾到，百鬼回避。生人速速提头来见！今夜不从鬼灵差遣，即刻埋你尸骨于城外。叫你永世不得超生！啊哈哈哈啊哈哈哈！……”
  他一边高声喊叫，一边单拳捶在床板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惊得祁欢祁喜大叫：
  “疯子又犯病了！先生快走！免得他又生出事端来。”
  这时，那疯子又厉声呵斥道：
  “呔！妖孽哪里跑？看大仙我今日如何将你收了！”
  他嘴里这样叫嚷，手上却暗自放开了叶凉钧的衣角，抓起床上的被褥枕头，一股脑地砸向叶凉钧。看见叶凉钧退后闪避，他又指着叶凉钧不住地喝道：
  “妖孽哪里跑？妖孽哪里跑？！”
  祁欢祁喜见此情形，更是急了。两人连忙奔过来，合力架起正在发愣的叶凉钧，飞快地步出了房门。
  疯子忽然又发了狂，腾地一下从床上跳起，张牙舞爪地要追着三人出来。情急之下，外面的肖通灵机一动，待三人前脚出了房门，他便将房门合上，迅速拿刀卡住门环。任凭那疯子哭天喊地，拼命地摇门拍门，肖通就是死不放手。
  肖通撑了半晌，却不见有人帮手，扭头对弟兄俩便是一通恶骂：
  “你们两个饭桶发什么愣？没看见爷爷我撑得辛苦？还不赶快把房门锁上？？”
  还是祁欢眼疾手快，一眼瞥见隔壁门上挂着的铜锁，便迅速取下，二话不说就把这边的房门锁好。
  “小爷我这就告辞，看你个老疯子能奈我何！”
  肖通说罢，将刀抽出搭在肩上，领着他的两个喽啰，昂首阔步地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