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不知几时能尽。
  小咸城里鬼影重重。无脚鬼在地上爬着，吊死鬼在房檐下吊着，饿死鬼蹲在墙角的阴暗处啃食着腐臭的尸骨。阴阳界石之外，无处不是各种死鬼的身影。
  叶凉钧走在小街上，他将呼吸谨慎内敛，努力让自己不向两边张望，两眼始终死死盯着脚下的那条红线。
  那条红线正是阴阳界线，平时肉眼根本无法看到。只有两眼抹过水牛泪的人，才看得见它从每家每户的门前横过，一直绵延至另一户的界石为止，阴阳界线串联起全城所有的界石，把街道划在阳界之外。当年划界立石那会儿，人们也考虑到了万一，活人总难免有急需夜行的时候。因此，每家每户埋设界石时，都特意离开住户二尺来远。家家户户如此，便在墙根下留出了二尺来宽的一条生人道。每到有人万不得已需要夜行之时，只要抹上水牛泪，就能看见阴阳界线和生人道的方位如何。
  当然，夜行人也总难免发生一些意外。比如，假如行人惊动了胆大的恶鬼，它们只需从旁一捞，行人便会跌出生人道，滚到街上成为群鬼的餐食。而生人夜行本就有违当年人鬼盟约，因而无论阴阳两界都不会予以追究。所以，一旦有行人抹了水牛泪，走上了生人道，他的生死便只能听由天命。
  此时的叶凉钧，不是小咸城里唯一夜行的人，他身后正跟着一名年轻的仆役。那仆役显然是个新丁，颤颤巍巍地揪着叶凉钧的衣角，一步一挪地走着。他鼻孔里喘出的大气喷得叶凉钧脑后发亮。
  刚才正是这个新丁跑来向他急报，说瑞福商馆里又发生了一起命案。他还说，说这次的死者不止一人，而且看样子像是被青丘鬼摄走魂魄而死的。
  再有两日“十八集”就要开集，瑞福商馆里却已接连发生了两起命案。叶凉钧想到反正瑞福商馆离得不远，只不到半里的路程，加之此次事关人命非同小可，他哪里还敢怠慢，于是他便匆匆带上那仆役出了门。
  夜已很深，狭窄而密集的街道此时显得更为幽深。四周都弥漫着死亡的味道，不时夹杂些野猫野狗的屎尿味，刺激得人两眼泪涌，视线渐渐模糊，眼前的世界浑浊成黑糊糊的一片。独自在这一片死寂之中，总有生死不分的错觉。
  深夜的街道上，千百只鬼现形出游，但也有因别有用意而隐形其中的。恶意总是被刻意隐藏，人类世界如此，鬼类世界又何尝不是？也正是因为如此，夜行人才需要抹上水牛泪。水牛泪是采魂人的必备之物，抹上它各种鬼怪便无可遁形。叶凉钧身为“十八集”的执事，当然深谙此道。
  只不过，今日夜行小咸城，实乃叶凉钧生平头一遭。他虽已做足事前工夫，置身于这百鬼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仍有肉入狼群朝不保夕的惊怵。但他无论如何也要故作镇静一些，以免在手下的新丁面前丢了颜面。
  “前面就是福瑞商馆。你瞎慌乱个什么劲儿？没看到眼前这些都不是恶鬼？老老实实地在界内呆着，只要还在阳界之内，它们就不敢把你怎样。”
  小仆役虽然嘴上应着，却不知裤裆里尿湿了没有。他越走越惶恐，鼻息也就越喘越大声。
  “还不快把嘴捂上！你这生人气息会招来恶鬼的。就算招不来恶鬼，也可能激得这些鬼魔性大发。到时万一出个什么事，谁都救不了你我。”
  那小子这才想起这茬，赶忙拿衣袖捂紧口鼻，只露出一对大眼滴溜溜转着。
  他这一蒙脸还真是见效，界外群鬼的骚动当真平息了不少。他见此情形，这才长吁一口气。却不料这一口气才出到一半，一条粗黑的手臂猛地一揽，小仆役便被揽过界外。他才刚被抛进鬼群里，那些饿鬼就凶相毕露，蜂拥而上将他撕成了碎片。
  叶凉钧也想不到会是这般情形，惊得向后一靠，紧贴在墙上，脚下已僵得挪不开半步。
  那鬼手却还不肯罢休，在叶凉钧眼前挥舞着，跃跃欲试地想要再闯进界内来。按说界石已经附过驱魔法咒，一般的鬼怪一旦越界，重的当即灰飞烟灭，轻的也要丢了多年道行。从鬼手对小仆役的那一揽，足可见那恶鬼道行实在不浅，才敢接二连三地探进界内。有这样道行的，不仅怨孽之气深厚，而且恐怕还修出了些许灵性，极像是修炼千年的摩诃鬼灵。好在界石的法咒法力也不弱，足以令它十分忌惮，只敢在界外反复试探，企图瞅准机会才敢出手一次。
  亏得叶凉钧老年老成，竟还能深吸两口气使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他好容易止住了心里的慌乱，才想起怀里揣着一道起雷火符。
  这道起雷火符是五眼法师传给叶凉钧的。据称它专借天雷地火击杀恶鬼，施放起来声势惊人，不论多恶的鬼，一旦触及当即可使其烟消云散，算得上惩戒鬼类的一等正法。只是因为一经出手便再无收回的余地，因此对于鬼族而言，也是一道积杀孽的正法，正道法师轻易不会使出。
  只是那起雷火符的法力再强，也都只是五眼法师的一家之言，叶凉钧从未亲自验证过。
  何况眼下面对的可是摩诃鬼灵。
  可不管起雷火符对于摩诃鬼灵能否起效，它至少能够抵挡一阵，哪怕只是震慑一下也终归聊胜于无。对叶凉钧而言，无论如何都要试它一试，才不至于坐以待毙。
  然而起雷火符用起来并不简单。因它只能施用一次，便更是轻易不能出手。并且一旦附过血符，半个时辰之内若不施用，它也会法力渐弱直至变为废纸一张。
  叶凉钧这里还正在分神，想必是那鬼手觉得时机已到，照着他的颈间就一把横扫过来。它这一扫的用心不可谓不险恶：这一扫即便没把叶凉钧揽住，单那利爪从他喉管前一划而过，也足以取了他的性命。
  好在叶凉钧留了个心眼，早就把唐刀立在胸前。当他两眼余光看见那边影子一闪，手上便自觉地把刀抬高，挡在自己身前。岂料鬼手这一扫势大力沉，竟将他连人带刀一起扫到边墙上。
  见叶凉钧重重地跌倒在地，那鬼手歹念又起，想趁他还未起身，便急冲过来，照着他的天灵盖又是一记泰山压顶。
  “管不了这许多了！”
  他把起雷火符夹在右手指间，又狠心咬破了左手食指，照着五眼法师所说的方法，在火符之上又加画了一道血符。附了血符的起雷火符夹在指间，竟猛地变得火热起来。叶凉钧忍住火符的灼热，两手将它擎过头顶。此时那鬼手也刚好赶到。三掌两相对上之时，瞬时金光四起，刺得人肉眼难当。就听对面的黑暗里一声怪叫，鬼手也随之化作齑粉。
  经了这生死一劫，叶凉钧已是无力叹气，也顾不上身处何处，顾不上对面那些盯着自己的鬼眼。他已经觉得精疲力尽，整个人如一堆烂泥瘫软在地上。
  怎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当叶凉钧以为平安无事时，另一只鬼手从地上又是一扫，顺势揪住了他一条小腿，再向界外猛地一抽。叶凉钧还来不及吭出一声，便被扔到了鬼群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