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巧遇上今日舍下宴请族人，脱身不易，只得害驿使久等了。还请驿使海涵。”
  “黄寨老，我等得久些倒还好说，只怕你是让东家好一顿久等了。”
  “不敢不敢。如今形势驿使也十分清楚，实在难以一蹴而就。上次之事，实在是老夫一时大意，闹得动静不小。如今好容易才收拾得八九不离十，接下还需安抚不是？”
  “上次之事，就是因你办事不力而受阻。如今闹得打草惊蛇困难重重。你要如何收拾？难不成还要东家再久等久等？”
  “岂敢岂敢！如今我正着想别的路子，如若再行不通，就只好一不做二不休了。请东家放心，老夫办事素来干净利落。”
  “还说干净利落？东家要你找的人呢？这些年可曾有过半点消息？”
  “驿使莫急，待老夫慢慢解释。找人一事过去真是大海捞针。但巧的是，近来才得知，有另一队人也在找，并且自己送上门来。那队人有些本事，我等只需尾随其后，坐享其成便可。相信东家这些年来要找之人，不日便可有消息。”
  大藤以为他这样一说，会得个领功受赏的机会。却不料鬼脸壳嗤之以鼻道：
  “寨老休要自作聪明。你所说之事，东家早就一清二楚。真要等你通报的话，黄花菜都凉了。你以为，近期的风平浪静是从何而来？”
  “东家果然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老夫实在佩服之至。”
  “找人一事，你就暂且不必操心了。东家自有安排。你只需顾好眼前的事务，尽快把东西拿到手里就是。莫让东家再多久等，东家的耐心和手段你是清楚的。”
  “是是是。了解了解。”
  话毕，大藤欠一个身恭送鬼脸壳。那鬼脸壳仍是十分倨傲，也不答礼便独自走开。行到开阔处，他深提了一口气，“嗨”的一声，脚下便如生了风一般，踩在岩石尖上如履平地，顷刻间便去无踪影。
  等鬼脸壳一走，大藤嘴里低声碎骂了几句，重新把灯点起，转身就要下山。偏偏这时，满福脚下碎石松了一下，“哗啦啦”一响，引得大藤驻足观望。满福惊湿了额头，一动不敢再动。
  大藤四下观望了一阵，以为是草里的野兽出没，才安心下了山。
  回了家中，满福仍是久久不能平静。他日夜苦思那两人的谈话，他们与最近寨里骤变的局势有何干系，那鬼脸壳又是什么人，他与满斗是什么关系？但他苦思无果乃至茶饭不想。不出两日，他竟病倒在床。
  满福虽曾贵为寨老，家中其实始终人丁不旺。早年好容易育有一子，却偏偏意外早亡。再待到夫人撒手人寰之后，便独独剩他孤家寡人一个了。没有了亲人，家便只是空房子一间。住在哪里，对他而言并无太大差别。因此，他不时也会去老宅东厢房住夜，或许是离着祖先神位越近，他心里就越是安稳吧。
  他这次病倒时，恰好就在老宅里。而老宅又坐落在寨中的偏僻处，四周并无人家紧邻。加之卸任了寨老，别人再无大小事情找满福，他自然也不再在寨里人的关注之下。因此满福此番一病，三两日内竟无人知晓。
  这夜，忽然风雷大作，看似就要有暴雨下来。风鼓在窗扇上呼呼作响，仿佛再稍加一把力，它就要破窗而入。一道电光远远闪过之后，雷声才姗姗来迟。就听“咔”的一声巨响，惊雷才刚炸过，房门便已洞开。
  几个蒙面的人站在了门里。当中一个挥了挥手，两边的蒙面人迅速上前。他们几个人来到床榻边，两下摁住满福的手脚，另一个则用手里的湿布捂上满福的口鼻。满福刚刚嗅到一股奇异的气味，便手脚一软昏迷过去。
  满福醒来时，已是另一个所在。
  大概是药力未过，他只觉得眼皮沉重干涩，嘴里苦涩难当。手脚也被反绑在身后，丝毫不能动弹。迷糊间，他大致能够感觉得出，自己此刻正身处某个山洞之内。四周像是有好几个人，各自散乱在一边。两耳所能听到的，有哼小曲的声音，有抽水烟的声音，还有些辨识不出的声音，总之一副慵慵懒懒好不逍遥的景象。
  忽然，几个人窃窃私语道：“洞主来了，洞主来了。”洞里霎时间变得鸦雀无声。
  还没等看见那洞主是谁，一盆凉水就迎头泼在满福的头上。他挣扎了两下，抬起头来，眼前站着又一个带着鬼脸面具的人。这人显然不是后山见过的那个，面具和身量都完全不同。上次那人更魁梧些一看就是练武之人，而眼前这人却瘦弱得多。上次那面鬼脸是黑白两色的花脸，这次这面是青幽幽的净色——青得像个真鬼。
  那青面鬼用极低的声音问满福：“满福寨老，幸会呵。”
  满福心想，幸会？装什么生人见面？若不是怕被自己认出，眼前这青面鬼会刻意将声调压低？若不是他面具里藏了个空腔，把声音变得像闷在罐里一般，满福定能辨出是谁。
  于是满福故意试探道：“说什么幸会？恐怕是多年的故人吧？”
  青面鬼果然愣了一下，但或许是看出满福的意图，他避而不答，只若无其事道：“闲话不再多叙，在下最喜欢爽快人。今日专程请得寨老来此，也不为别的，只为向寨老身上借样东西。”
  “我孤老头一个，你们请我来时，想必也已看到了。”满福故意将“请”字说得重一些，“我无亲无故身无长物，有什么可借的？”
  青面鬼听出满福言下之意，向两边厉声道：“你们几个废物，叫你们登门去请贵客，你们怎敢擅自对寨老动粗？还不赶紧给寨老松绑？”
  一声令下，一把刀随即将绳子挑开，放出了满福。
  “手下人做事鲁莽，全是我管教不严，还望寨老海涵。”
  如此惺惺作态，只有三岁娃娃才可能吃他这套。
  “这位……洞主。”满福忽然觉得这称谓滑稽可笑，“这尊号好生奇怪——敢问洞主是修的哪门妖术？又是经了几转修成人形的？”
  满福话未说完，身旁横扫来一棍，打得他眉角迸裂，鲜血直流。
  这群人果然心狠手辣。
  偏偏那青面鬼仿佛演得出不了戏，又装模作样地训斥道：“胡闹！我平日里如何管教你们的？堂堂龙珠寨寨老，是你们随意打得的么？还不速速给寨老疗伤？”
  与方才一样，又不知谁的手脚如此利落，转瞬间已将一块破布拿在手里，硬生生摁在满福眉角的伤处。
  “寨老息怒，寨老息怒。我这班手下尽是些粗人，向来只懂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却从不懂得说笑，也从不懂得慢慢讲理。因此，还请寨老莫再跟他们耍笑。至于谈天叙旧这等闲逸之事，他们均是门外野汉。依在下愚见，始终还是你我之间相谈甚欢。”
  青面鬼见满福不语，又说：“我想寨老刚刚大概是想问，我这洞主之名是因何而得来的吧？”
  见满福仍不搭理自己，青面鬼干脆自问自答道：“手下人既然称在下洞主，自然是因为由在下掌管着洞府一间……”
  “寨老莫笑，在下所说的当真是洞府，绝非说书人的戏言。只不过在下那洞府里，住的不是修炼人形的妖而已。但在下的洞府里虽无吃人的妖怪，却偏偏养着不少吃人的鬼。”
  满福仍不答话。但青面鬼知道，自己方才的话终于撩拨起了满福的兴趣。
  他在听，并且想听。
  “呵呵，有些耸人听闻了吧？确切说他们也并不是鬼，只是一些死人，无人问津的死人。唉！在下也是见他们凄惨，于是心生怜悯，将他们收留在洞府之内。然后又借了些回天之术，让他们得以重返人世罢了。”
  “活尸？”满福终于忍不住心中怒火，“果然是你在从中作祟。”
  他正想拍案而起，却被人死死摁住。
  “诶，寨老您这当真是偏狭了。试想一下，与其然那些人躺在坟墓里化为泥土，为何不能物尽其用，给他们重生的机会呢？”
  “胡说！你这根本是泯灭人性，逆天而行。会遭天谴的！”
  “天谴？哈哈哈。何谓逆天而行？试问天道如何？古往今来，哪一次不是成王败寇？那些忠臣良相忠烈之士，有几个能够落得个好下场？而那些弑君弑父的，却是依然黄袍加身，万人朝拜。天理在哪里？你说的天谴又何在？——满福兄，人活一世，何必太过认真呢。您倒是认真过，结果如何？还不是要把寨老之位拱手让出？”
  青面鬼这下触到了满福痛处，眼看着满福两眼空虚起来，出神地望着半空。他于是趁热打铁道：
  “龙珠寨之无情，想必满福兄已深有体会。你一心只为龙珠，十年如一日，结果如何？还不是落得个凄惨的下场？到头来独卧病榻时，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唉！人世的无情又何止这些？”
  说到兴起时，那青面鬼仰天长啸道：“相形之下，我却宁愿与那些行尸为伍。他们无需我仰其鼻息，不用我温良恭顺，他们不求我一分一毫，却忠心耿耿至死不渝从不背叛。他们比起那些尔虞我诈背信弃义的活人，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