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头儿真是好养活。几片菜叶，就着菜汤送下去，一口米饭也不碰，便早早放下碗筷。
  细妹怕他是客气不敢动筷，夹了块肥亮的腊肉给他。老头儿缓缓摆手道：“小妹不必客气。我已吃饱。”
  桌上人都很讶异。因此，石头问他：“阿公，你几天没吃了？难道不饿？”
  老头儿伸出两指，说：“不饿。”
  石头不禁声调扯得老高：“两天没吃饭，还能不饿？”
  老头却摇了摇头道：“是两个月。”
  石头嘴里一口饭险些喷到桌上：“我只当那黄衣老道牛皮吹得响亮。想不到你老头儿才是世外高人。”
  说罢，石头挑了块更肥厚一些的大肉，硬夹到老头儿碗里，说：“都是自己人，莫再装了。上哄天下哄地，中间哄空气，哪个憨货像你一样去哄自己的肚皮？”
  老头儿还是微笑摇头道：“当真饱了。”
  “我看你都饿得颈脖不稳了，还要装大仙。小心出了门口就饿昏在楼梯底下，上仙——”
  红姑发现石头有些无礼了，便伸手摁了一下他的肩膀。
  老头儿又有气无力地笑了一笑，说：“不碍事，我知道小兄弟是好意。”
  艳儿一直低头吃饭，这时冷不丁说了一句：“石头哥，‘辟谷’术你可听过？”
  “‘屁股’是个什么鸟树？没听过，更没爬过。”
  惹得艳儿呛了一口，半天才缓过来说：“还是红姑告诉他吧。”
  红姑认真起来，竟引经据典说：
  “‘辟谷’是一门养生修炼之术。据《庄子•逍遥游》中记载：‘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嗯嗯。说得一套一套的，就是不知什么意思。早知道瞿九金这样，想不到红姑你也有这毛病。”石头一边说着，一边塞一块大肉进了嘴里，咬得油花四溅。
  “简单些说，‘辟谷’是不吃五谷杂粮，不吃荤腥的养生术。‘辟谷’也是修行的一种，据说可以益寿延年。”
  “我的个老天！我只知道人不吃五谷杂粮都要饿死，还没听说过饿着肚子反倒命长的。那‘辟谷’的人都靠什么活？”
  “又据《大戴礼记•易本命》说：‘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因此说，‘辟谷’者只凭体内真气存活。而且，正是因为食气而活，才反而更接近神明，也就更能长寿。”
  “我了个天！竟然还有人专门写出书来瞎掰胡扯！放着米粮不吃，空起个瘪肚子，不说是人，连鬼都会有气！你倒是说说看，肚皮里的气是个什么？——屁！靠个屁就能活了？吃个屁还能益寿延年，我倒是头一次听说。”石头撇着嘴，一脸的不屑，也全然不顾老头儿的脸面。
  红姑无意向他过多解释，却看见艳儿脸色忽然沉了下去，就给石头使了个眼色。石头扭头看看艳儿，才想起刚刚自己无意间提起九金，勾起了她的心事，于是赶紧去陪笑脸道：“丫头你只管放心，九金不会有事，他还不知道正躲在哪里逍遥自在呢。我们只需再等三天，等那牛鼻子老道的法术显灵，把那什么‘上仙答帖’一开，就知道去哪里找他了。”
  一旁静坐的老头儿听了此话，只说出两个字：“笑话。”
  石头见老头儿不信，就说：“老鬼不懂莫要乱说，人都说仙家道家的事，不信就不灵了。我起初也不信，但是后来见那牛鼻子露了真章，也不得不信他一回了。”
  细妹忍不住也插了一句：“阿公你是不知道，今天那个黄衣道长当真亮出了本事，实在不由得不信呢。”
  接着，她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把法坛上的事细述了一遍。说到激烈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睁得圆润雪亮，还拉来石头配合演示。见细妹好容易给自己点好脸色，石头自当乐意被用作演示的道具。为求生动，他还不时辅以些口技模仿，直逗得在座人前仰后合，先前的些许不快，片刻就已烟消云散。
  ……
  说快不快，说慢不慢，三日期限转眼便过去。
  清早，公鸡才叫了几声，所有人已聚集在老宅天井，兴冲冲地等着看天神答帖。
  一群人个个伸长了脖子等在祠堂门口。那法坛就架在里面，由两个后生日夜轮番伺候了两天，到了第三天，黑爹说什么也要自己亲自盯着，生怕天神帖会飞了一般。
  ——他这会儿还在里面候着。
  寨老和长老们先进的祠堂。过一会儿出来时，是黑爹先开的门，等长老们如数出来之后，他才跟在身后。这时，走在前面的寨老手上已经捧着那天神帖了。
  所有人心都吊到了嗓子眼上，眼看着寨老把黄纸包解开，又看他向天神帖里扫了一眼，脸色瞬时大变。
  “这……”
  身旁的几个长老，一个接一个把天神帖传在手里，也都纷纷变得面色难看。轮到黑爹时，他接过来一看，那天神帖上别的都没有，只用朱砂写着一个大字：“殁”。
  “这字什么意思？”石头问道。
  无人应答，个个低头不语。一个后生从身后人群里不识好歹地喊了一句：“就是死的意思。难道是说九金已经死了？”
  “绝不可能！”石头顾不得那些礼数，直冲到长老们面前，抢过黑爹手里的天神帖，横看竖看都是那个“殁”字。他气得把天神帖扔在地上，叫嚷道：“不对！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一定是弄错了！”
  这时，寨老身后的二伯黄大藤说话了：“黄衣道长说要等足三日，我们也一刻不差的等足了。三牲敬奉也一样不少，不会错了。——唉！看来都是天意。”
  寨老先前一直低头不语，此时想到什么，叫来值守的后生问道：“这三日内，祠堂里有什么人来过？”
  两个后生一个摇头，一个摆手，都说没有。
  人群里又有人说：“会不会是他们两人自己私拆了？”
  没等寨老问出口，两个后生急急申辩说绝无此事。
  寨老一怒，厉声喝道：“胡说！道长那日把天神帖给我时，纸包外所打的绳结，与我刚刚启开时的结法完全不同。分明是有人事先偷偷拆解过。”
  刚刚才摆手的后生见此情形，知是再也隐瞒不过，终于“扑通”一声跪下，承认是自己值守时出了岔子。
  “恳求寨老饶恕！我虽有失职，但那天神帖真不是我解开的。”
  寨老见事有蹊跷，便让他起身来，细细禀明事由。
  原来，那日他值守到了后半夜，有些倦意朦胧，料想祠堂里也无哪样值钱的财物，都是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绝不至于招来盗贼。于是他将香油上满，就回到墙角靠在椅子上打个盹，谁知这一打盹竟一下睡过了头。
  等他迷迷糊糊醒来时，天已将亮，他看了一眼法坛上，香油烛火都还旺盛，正要放心再睡。此时却听房檐上传来响动，他抬头看时，一个黑影在梁上一闪而过，等他再追出门去，那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你看清那人的样貌了没有？”二伯黄大藤厉声追问道。
  “房顶上黑漆漆一片，那人又蒙着面，见不到样貌。”
  寨老十分不解，低声嘀咕：“深更半夜暗闯祠堂，究竟会是什么人？”
  二伯见状，便出来替那后生解围说：“不管那贼人是谁，看情形也不曾丢失什么财物。况且，如果贼人是为了天神帖而来，恐怕他也只是启了封，并未来得及打开。否则照道长所说，今天这帖子里就不可能显出字来。”
  石头方才见了帖子里的“殁”字，本已是一肚子的不平，此时更不顾那“不信则不灵”的诫示。他说：“我早怀疑其中有古怪，会不会是这帖子里本来就有字，那牛鼻子根本就是拿个有字的帖子来哄骗我们？”
  黑爹却不赞成石头的怀疑：“绝不可能。那天我亲眼见那道长拿的空帖子，用纸包好后再绑紧。绑好之后就一直贴身放在他怀里了。”
  石头又反问道：“牛鼻子要是偷偷补写上去，你也一样蒙在鼓里。”
  “也不可能。道长收好帖子后，就一直站在法坛边，这么多眼睛都在看他，他怎可能偷偷补写？”
  石头再无话可说了。
  二伯看寨老也没有说话，便对他说：“既然如此，就只算是个小疏失，不是大过，不是大过——大哥你说是不是？”
  寨老听二伯话已如此，也不便再多追责，就叫那后生起来，警训了几句，并未责罚。
  二伯也跟着训斥那后生：“你个后生，毕竟办事不力。寨老此次不责罚你，是对你宽待了，还不谢过寨老！”
  那后生赶紧向寨老鞠躬谢过，退回一边。
  二伯见事已至此，寨老也不发话，便向前一步对众人说道：
  “此番有惊无险，总算没有出什么大事。天神帖也显了字，是个‘殁’字。可见天意昭示，瞿九金已遭遇不测。九金兄弟为我龙珠寨而死，是我龙珠寨人的恩人，于情于理我族人都应礼遇之。只可惜九金兄弟的尸首至今尚未找到。依我看，搜寻尸首之事，也暂不可放弃。从明日起，各路人马再分头进山，连搜三日，如若还是一无所获，我们便按族内规矩，以九金兄弟的衣冠大礼厚葬之。”
  底下众人闻此，无不激昂动容。
  二伯说完又征询了身边的寨老：“如此办法，大哥你意下如何？”
  寨老似乎心不在此。但他听二伯那一番话似乎挑不出毛病，再想搜山一事毕竟大费周章劳民伤财，也不可无休无止没个时限。于是他才应道：“那就暂且依你所言行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