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桐木
作者:袖手白狐      更新:2021-04-24 16:14      字数:3079
  眼看鬼影距我们仅一步之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艳儿又扯过背篓,掏出一个布袋,伸手抓一把红黑色的粉末,向四周撒去。只听得哪里一声长长的叹息,那鬼影当即溃散,再如烟灰湮灭,不知去向。
  不出一袋烟的工夫,乌云也散了。我瘫坐在地上,左手温热入心。我悄悄一握,那只手慌忙抽离,余温久久不散。头顶的天空,蓝如宝石,澄明剔透。深吸过一口气,顿时有种重生后的轻松喜悦。
  老何醒过来已有一会儿。他麻利地起身,顾不得掸去身上尘土,赶忙先把东家扶起。见石头也回了阳,老何忍不住责备一句,看你个小子还耍不耍贱!石头有些难为情,又憨憨地笑着,只是已不敢放肆,老老实实站起来,帮着捡拾东西。
  谁想得到,哭石峒里真的有鬼?我的个天啊。早晓得会有鬼的话,我哪还敢唱山歌!装个哑巴都来不及。
  ——对了,真是看不出艳儿竟然有这本事呢,我的个天啊。石头想起刚刚的情景,一脸敬意。
  艳儿笑而不语,收拾好背篓,背上肩,帮石头扶起,又转身过来伸手给我。
  我起了身,想到艳儿刚刚用的粉末,不禁问道,艳儿,你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这么神。
  临来前我爹交给我的,他说,你们过哭石峒怕是会不顺当,带上点香灰保平安。
  只是香灰这么简单?我的个天啊!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艳儿却不肯给我们看。我爹交代了,这个袋子别人碰不得。
  叔高说,也好也好。既然马叔交代,我们还是不要碰了。我们快走吧,还有半天路,有话边走边讲。
  出了哭石峒不久,一座独峰矗立眼前,山峰两侧。果然分出两条山道,左边一条往北,像一条长蛇,蜿蜒钻入群山,不知去向哪里;右边一条向东,一样往另一个山坳里去,如马叔说的,它通向桐木。
  右转上路之后,我再回头看看,哭石峒已隐入群山背后,山间过顶的杂草灌木,郁郁葱葱。我们来时的小路,已被一片绿色完全淹没。
  这时,叔高见眼下的路还算平坦,便掏出干粮,分发给各人,说时辰耽误了不少,边走边吃吧。我从马背上拿了水,给艳儿喝过,再挎在自己肩上。几口干粮下肚,人人都面上绽笑。刚刚的生死际遇,只形同隔世一梦。
  叔高说的没错,经过了哭石峒的一番磨难,我们的行程耽误去不少。本想日落前能赶到桐木,但真正到达时,天早黑下去。
  桐木看来确实不大,几乎不得一个镇,倒像个稍大的村落。一条小街贯穿而过,街上零星几家店铺,卖米的,卖油的,卖布的,打铁的,生生凑起一个街圩。这街上的住户,也不知是都睡下了,还是夜黑不敢开门。我们沿街扣门,始终无一应答。
  丈把宽的小街,深一脚浅一脚,积着些水,孤零零的,被月光照亮。借着月光,还隐约辨得出两三排瓦顶,小心翼翼地伏在街圩后面。也是怯怯的黑着,不见一丝光亮。
  天还没黑透,已无人走动。除了我们,这几个不知哪里来的影子。整个桐木,比天空黑得更早,自东向西,看不见一家灯火,且死一般宁静。若非零星的几声狗吠,恐怕哪个生人路过,都觉得凄凉,与身在荒郊野冢间无异。
  看来,又要挨露宿一夜了,我的老天,石头悻悻地说。
  老何也见怪不怪,讥笑石头,你这个鬼仔,看你是睡岩洞睡得舒服了,今天还想多睡一夜,才故意装癫唱山歌的吧?
  石头吐了吐舌头,不再吭声。
  叔高打了个圆场,闲话莫讲,先找个地方过夜才是。
  我早注意到,艳儿一直若有所思。她犹豫片刻,终于开口,跟我走吧,有个地方。
  说着艳儿领我们到镇子另一头,出了镇子约摸一里地,是一小片竹林,穿过竹林,竟有小桥池塘,过得桥去,到了一处优雅僻静的所在,青砖高墙围起一个院子,大门紧闭。院内两顶树冠盖着,黑黑的,一直延出墙外。
  艳儿先上去叩了门,咯咯,咯咯咯。门里面不见什么动静。艳儿敲过那几下,就停下来等着。直等了好长一会儿。
  吱呀——门缝裂开一道亮光,缓缓启开。门里站着一个老头,驼着背,柱杖。听艳儿叫了一声三公,老头就将我们让进院内,自己在我们身后,把院门闩上。月光被树挡着,照不进院内,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细细的一道亮光,从屋门门缝钻出来,投在地上。
  客人在一旁候着,老头闩好门便径直往屋里去,把门推开院里才稍亮起来。屋内很宽敞,没有点灯,只在正中的香案上,燃两支红烛,三柱香。香案上头供奉的,应是张天师的神位。
  艳儿从背篓里取了一包东西,递给老头。三公,这是我爹喊我带给你的。三公也不客套,接过东西,转身拿进里屋。他再出来时,手里提了个茶壶。去到一张八仙桌旁,一手在桌上摸索一番。艳儿赶紧过去。三公我来。说着接过老头的水壶,把几只茶杯注满,然后招呼我们坐下喝茶歇息。
  三公始终没有点灯。他只交代了一句,东门莫开,就自己回房去了。
  说是喝茶,其实杯中只是热水。走了许多路,我们也是有些口渴。屁股还没坐热,一壶水已喝干。
  茶水喝毕,我们点上两盏灯,跟随艳儿,找到过夜的房间。叔高与石头一间,我和老何一间,艳儿自己一间。也不多耽搁,各自睡了。
  临睡之前,艳儿特地来我房里,叮嘱了一番,九金哥,你们只管睡了,夜里不要四处走动。等天亮我带你们进桐木。说罢她先去给张天师续了香火,才回到房里。
  这一天下来,虽说走得不轻松,乃至腿脚酸软乏力,我却没什么困意。
  隔壁床上,老何早早就梦周公去了,鼾声震天。
  我两眼望天,对着黑漆漆的一片,觉到双瞳正奋力地张开,四肢很快松弛下来,觉不出其存在,脑子里却异常活泛,越是想睡,越是轮番冒出无数想法,稀奇古怪,又毫无关联。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一个声音。是什么人在外面走动,蹑手蹑脚的。脚步经过我房门口,走过去,又走过来,鬼鬼祟祟。我禁不住好奇,顾不上点灯,起身出去。
  摸黑到了房门边,我小心开门,透过门缝,看见一个影子,几乎擦着我的鼻尖而过,一晃就不见。我偷偷开门跟过去。也不知怎的,供奉张天师的蜡烛,却在这时熄了,漆黑一片,只看得见香案上的三个亮点。那影子在香前再一晃,又不知去了哪里。
  我心中一惊,艳儿!赶紧奔去艳儿的房门口,用手一推,房门还闩得紧紧的。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再回想刚刚的影子,又好像是往三公住的里屋方向去的。
  我于是拐进去,到了三公的门口。门虚掩着。抬手刚要推门,一只手死死摁上我右肩。回头看见一个影子,正站在我背后。
  我惊出一身冷汗。那影子气息沉重,在我肩上又用力捏了一把。脑袋探到我耳边。
  嘘!是我。
  ——原来是石头。
  别出声,听那边。
  我竖起耳朵,果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从过道深处传来。石头用手推了我一下,示意我跟上他。两个人扶着墙,做贼似的,一点点摸索过去。
  走道尽头又是一扇门。石头试了一下,门没闩上。悄悄把门拉开,月光就漏进来,照在石头的脸上。我站着门后,看见他眼睛瞪得很大。那张本来就紧绷的脸,猛地抽动一下。想必是他看到了什么。
  我于是凑到他身后,跟着往门缝外看。门外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搭了个木棚子。棚子下摆正一副棺木,漆成大红。棺木旁,一支大红蜡烛直挺挺插着,摇曳着诡异的火苗。一个黑黑的背影,从棺里坐起,缓缓伸展双臂,艰难地从棺内抽出身体,侧身对着蜡烛用力吹气,想是他阳气实在太虚,连吹几口,烛活都只摇摇晃晃,没有熄灭。
  我们正看得入神。冷不防背后被人猛拍一下,惊得两人魂飞魄散。
  回头看见艳儿站在那里,月光照在她的大眼睛上,发出幽幽的亮光。
  你们这是干什么?半夜里乱跑,走来走去的。害得我以为遇上鬼。
  我连忙把她的嘴捂住,示意她看看门外。
  谁知当我们再看出去,外面已是黑灯瞎火,只有木棚子外,那一地冷冷的月光。
  一阵风沙灌进门里来,迷了我们的眼睛。石头赶紧把门关上。
  石头一面揉着眼睛,一面说,艳儿你也是起来找茅房的?我的老天,看看今晚这壶茶闹的,一个个半夜尿急。
  我见状也附和着说,是啊是啊,原以为茅房在这门后面,结果却白跑一趟。还被你吓了一跳呢。
  石头看看我,我看看他,两人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