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到罗店(新书求支持,试毒收藏打赏投票)
作者:袖手白狐      更新:2021-04-24 16:13      字数:4155
  罗店是地名。
  准确地说,罗店是个村落的名称——甚至说是村落也太小,只两户人家,散落在深山老林中间,鸡鸣狗叫,也只能隐约听见。
  偶有贩夫走卒过路,寄宿一宿,次日就清早赶路去了。
  罗店,只是一些人千里行程的匆匆一站,一个晨昏就可以忘得一干二净。
  除非,你遇上了伢岩。
  在罗店,其实没人真正见过伢岩。方圆百里传说的伢岩,千奇百怪,各式各样。最多的一种说法,所述似乎是一种人形动物,似猿非猿,多为雌性。
  这就是土语里“伢岩”的来历。
  既是没人见过,也就有高有矮,有黑有白,有实有虚。而我们见过的,是不是伢岩,至今无人能够坐实。四个人怀着某种默契,讳莫如深,至死不再谈起。
  那时我二十出头,读过几年私塾,家里再无闲米养着。于是,磨一把柴刀,打两只草鞋,往腰上一别,就出门自觅生计去。
  一个人无依无靠,生计也不容易寻得。这样漂荡在外,饥一顿饱一顿的,一晃就是好几年。
  路过罗店时,我正给贩盐的叔高帮手,抬上抬下,赶马喂马,管一天三顿饱饭。
  一块儿吃饭的还有石头和老何。
  石头比我年长几岁,黑黑瘦瘦,但气力不小,上树如猴。碗口粗的一棵马尾松,丈把高,他啐一口唾沫,两臂扒拉着,三五下就能到顶。
  老何则是个老江湖,话不多,一脸的络腮胡,四十岁上,也从没见他提过家人。他惯别一把直口的刀,那刀说是砍柴的,却有一尺二长,比我的柴刀略薄,也是黑漆漆的,只有刀口透着隐隐的寒光。
  吁!叔高把马叫住,九金你和石头看着马,我跟老何过去看看。
  我才恍过神来,两个人已闪下小路。
  灌木丛悉悉索索,在路两边随风摇晃,只从枝叶的抖动,知道二人往山沟里疾走。惊动的几只麻雀,窜上路来,箭一样扎往山上。我随麻雀抬起头,发现日头已经西斜,愈见昏黄。几匹马跺起蹄子,嗤着响鼻,稀稀落落。
  直到一片树叶跌落肩头,我才觉察到秋风起了,打了个哆嗦,两手在小臂上抹了两抹,扭头看见石头蹲在地上,一条长影拉出老远。
  半晌过去,石头站起来,知会一声我去看看,就隐进了林子。
  这会儿的林子里,鸟也忽然愣住,山上山下一片悄然。
  天色一点一点见晚。一个人在荒山野道,人越发等得发慌,只有没事找事,紧紧马背上的盐筐,整整乱七八糟的家伙什。不时喝两声,也不知是喝马还是壮胆。
  正当我脊背开始发凉,听得林子里断枝一响,叔高和老何出现在我身后。
  走吧,下沟去。
  叔高也不多说,牵起头马就往下走。
  老何自然领着两匹马跟上。二人全然不问石头的去向。
  我也不敢多问,赶紧扯起缰绳,尾随下沟。
  到达罗店时,天已黑了。天地黢黑之间,只有那一处人家,随几盏油灯摇摇晃晃。
  三人把马缰栓上牛栏的柱子,循着光亮爬上楼梯。木楼板霎时摇动起来,好一阵吱呀吱呀。
  才上得楼去,就见主家来迎,土话客套两句,引我们在炉边坐下。赶了一天山路,鼻子嗅进柴火的烟气,人就瞬间松弛下来。
  趁着叔高和主家寒暄,我才环顾四周。
  这貌似是个破落人家:偌大的堂屋,除去一尺来高的漏桌,七八张短凳,西北角蹲着一个方柜,是普通农户不见的大件。虽然屋内只亮一盏油灯,无法得见样貌,但见它油黑敦实。伸手摸上去,虽不精细,粗木原纹却凹凸有致,料想是存放衣服的,只是摸得五指泥灰,怕也是极少使用。
  挨着方柜几尺远,正北靠墙,摆一张香案和两把靠椅,椅案不大,倒出奇讲究,虽无雕花饰纹,极尽简朴,却不知用的什么木料,打磨细致,油光锃亮,手指弹起来当当脆响。
  那盏桐油灯,挑高了焰火,摆正案上。
  香案正上方,红泥墙上,用大红纸糊着“天地君亲师”五个黑字。
  我顿时心生疑惑,这主家也怪,不依俗供着先祖姓氏堂位、家世渊源,倒奉起这五个字。
  这家人大概还真有些不一般。
  香案往右再横开几尺,墙上用木钉挂起一支火铳,八角的枪管,用油涂过,一样的油光锃亮。
  主家貌似过了中年的男人,包头,灰麻布衣,脸上黑而净,短须,除了台面待客的几句应酬,其实话并不多。说是不知有客远来,只去后屋割点腊肉,早切了片,用碗装来,和一箩芋头青菜,一并搁在漏桌上。想必是叔高和老何先前来到,主家才匆忙预备下的。
  漏桌中间地上,设一只火盆,红砖垫着,炭火烧着,火盆上架一个铜盆,木盖掩住,盖缝间悠悠冒出水汽,盆内还未烧开。
  这家中却不见一个女眷。
  思想间,木枢吱呦咯咯一阵呻吟,是老何从后院进来,头面已经洗过,两手在衣襟上抹着,一声不吭,选个侧光的位子,径直坐下。
  铜盆上热气越冒越急,主家也从后屋进来,两手端一鼎锅,桌边的铸铁架上一顿。玉米粥也齐备了。
  其余人又起身客套一番,再渐次落座。
  这石头,怎么还没到?叔高这才提到石头。
  老何随即起身,站到栏杆边上,往楼下望了望,不见动静。只见他伸出两手小指,在嘴里一含,嘹亮的一声口哨,直奔黑夜深处而去。
  不过一会儿,楼下传来一人的脚步声,轻盈飞快。再是楼梯一阵吱呀乱叫,一个黑影闪进来,颈脖上挂一条过山风,左手握住蛇尾,右手捏着蛇头。
  来人正是石头。
  原来他受了叔高的吩咐,去林子里打点吃的,不想正遇那蛇,足有五六尺长,心里乐开了花。松树林里没什么灌木杂草,蛇行进起来,老远就能一眼看见。好在地势并不复杂,蛇行得轻快,人追起来也不慢。于是石头一路追赶,哪知越追越远,捉得它来,再往山沟里赶,才觉天已全黑。
  桌边瞬间热闹起来,叔高从腰间顺出匕首,扔给石头;我赶紧从后屋抬来砧板;老何那一盆清水也旋即就位;主家扭头进了睡房。待那蛇被宰好,取胆,剥皮,切段,掷入热汤,主家的酒坛已摆稳脚边,五个空碗早已满上。
  有酒有肉,一时欢畅。
  酒过三巡,聊得兴起。我忍不住问起主家,叔,屋里人今晚不回么?主家笑声一住,干咳两声,哦,不回的,不回的。
  叔高的酒碗赶忙递过去,来来老同,干一个干一个!见叔高亲热地称呼“老同”,主家也不便推辞,重新堆起笑脸。
  山间的月亮,陡然升起很高,浩然皎洁的一弯,又牙尖钩利,仿佛随时摄人魂魄。月光倾泻而下,漫山遍野银雾缭绕。
  几个人酒足饭饱,移去漏桌,从马背上取来毡子,四下铺垫好,就着残余的炭火,围成一圈席地而睡。主家也不客气,将叔高拉过一旁,低声耳语几句,就自执一盏灯入了睡房。
  我向叔高问起,他也不多说,只叫我们赶快睡觉,夜里别起来乱走,听见看见什么,都不必理会,说完自顾自卷起毡子,倒头就睡。
  不知是酒力上来,还是行路太累。不费多时,四人已不觉相继入梦。
  时值入秋,山中的夜晚本已寒凉,夜半忽然一阵风起,搅动得远处松涛大乱,屋前屋后的竹林,也跟着咿呀作响。些许冷风从竹林间漏过,沿着茅草屋檐游进来,卷起堂屋里起伏的鼾声,穿堂过户,又向后屋四散逃逸开去。
  几个酒酣耳热的人,受了这阵凉风,禁不住恍恍惚惚,怪梦连连。
  恍惚间个个身如鸿羽,随风而去,翻山越岭,去秋枝上跳舞,在秋波间荡漾,见美人蹙眉,见少年伤春。一时间狼烟四起,一时间芳菲遍地,一时间浮光掠影,一时间电闪雷鸣,一时间百鬼夜行,一时间鬼哭神嚎,一时间四野无声,一时间马蹄声碎……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直到脸上一阵阵火辣,我才睁开眼睛,见石头正拍着我的面颊。
  嘘!他给我使个眼色。我才顺其眼色望去,四周依然漆黑一片,只香案上一处微光,那盏油灯烧至后半夜,火焰微小如豆,鬼魅般婀娜摇曳。
  嘘——!石头再使眼色。我定下神才发现,隐隐约约,自黑暗中的某处,传来阵阵拍打声,哒哒,哒哒,哒哒,听得人汗毛俱立。
  两人面面相觑,看看叔高和老何,大概是喝得不少,一动不动,鼾声如雷。
  接着似乎是什么人的低语,伴着拍打声,像窃窃私语,又像自顾念经。声音由小变大,逐渐能听清,是一男一女的对话,伴着哒哒声。二人说的什么,我们竟无法听懂,不是官话,也非壮话,却像是瑶话。
  ——我们去年迷路,经过一个瑶寨,那里人就是这种腔调。
  再细辨那声音,该是从主家睡房里传出来的。
  莫不是主家人半夜回来了?
  两人正寻思着,睡房那边,男女的对话忽然停了。不大一会功夫,拍打的响动骤变紧密,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床架摇动起来,简直地动山摇。竖耳再听,已是主家男人的声音,官话几句,土话几句,念念有词。听他从床上跳将下来,捶胸跺脚,愈是急促愈是响亮,口中念叨什么,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我不敢起身,看看叔高老何,依然一动不动。再看看石头,脸色铁青,目光发直。
  正在此时,一股阴风袭来,楼板下面骚动起来,两头水牛本已睡稳,这下像是如临大难,猛窜起身,在我们脚下不停奔走。间或狠狠撞击牛栏,叫声低沉痛苦。惊得马匹慌乱不安,随着嘶喊起来。
  牛马的蹄声、叫声、撞击声和着风声,混作绝望的一团。
  只见老何那里将刀抽出,旋即下了楼梯。
  再看叔高,已坐起来,一手摁住匕首,一手摁下我肩。隔着夜色,我觉到他脸面紧绷。他一面低声嘱咐,石头下楼给老何帮手,一面清了嗓子故作镇静,厉声问道,是哪个?
  不见回答。
  再问,是哪个?
  谁在那里?
  睡房里的动静才戛然而止。
  一个男人声音响起,幽幽地说,莫慌,是我。
  我肩上那手闻声一震,捏得更紧。
  那个声音接着说,高啊,说是你明天赶行程,莫要出门,日子不好。
  那声音分明是位老者,从容淡定。
  叔高全然错愕。只听他应出一声,呃!便已哑然失声。
  再说那二人,才翻身进得牛栏,牛马竟消停许多,喘着粗气,不再叫唤。
  给我站住!老何冷不丁一声大喝。这一声甚是骇人,楼上楼下都为之一颤。话音未落,老何便追出牛圈,直冲后山竹林而去。
  石头也不含糊,提了根棍子,乘月光正好,紧跟上去。
  我们在楼上,听那二人草履穿林,踩得竹壳嘎吱乱响。声音渐行渐远,不大一会儿,便只剩下猫头鹰暗暗低吟。
  叔高愣了半晌,默默起身,也不顾我,独自行至香案前。他取了灯,挑亮,一手斜遮在身前,徐徐步近睡房,伸手抚门,那房门只是虚掩,经这一抚,缓缓半开。
  叔高将灯小心探进门缝内,见床上空无一人,遂将房门推开。
  不巧又是一股阴风,卷灭灯火。
  门内北窗赫然洞开。临窗直挺挺立住一个鬼影,由椅子垫高,六尺白发披散着,长垂及地,不见了腿脚。那鬼影泥塑一般,纹丝不动,任窗外月光冰冷如水,泻满双肩,直铺得一地惨白。
  眼见此景,叔高扑通跪下,头手伏地,如中了定身咒一般,不再动弹。
  我一时不知所措,莫名僵在半丈开外,直视不得,也不能走近。
  借着夜月,我只凭两眼余光,见那身影仍是泥塑一般,口中喃喃,正是方才的声音,却听不清说的什么。
  我脑中空白一片,渐渐地,如入梦幻,又似幻非幻,如魂灵出窍,又如堕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