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血液被抽干，血管干瘪萎缩，连凝滞都不再能感受到；心脏也被带离了胸腔，做不到骤停的激突，只剩下空荡荡的凉意。大脑内一片空白，意识被不知名的手强行剥离，灵魂浸入到刺骨寒意的沸水中接受烹煮，声带撕裂，四肢尽断，五感丧失，窒息感噎在喉头上上下下。
  为信徒们所敬仰的光辉天使身着无暇的圣装，背负神明当初为他亲手而作的洁白双翼，看不见面容，但仅从他的背影就能感受到救赎，地面的灰尘被掸开在衣摆不远处，攀不上这圣洁一丝一毫。
  名为零的少年，今夜被这个男人在心中深深扎了根刺，扎下了一根刻有“恐惧与忌惮”的刺——他竟被对方散发出的杀意震慑到意识全无，甚至连自保的反应都做不出，被那位光辉的御前天使。
  那仿佛不是御前天使，而是刚止下杀戮，从尸山血海中迈出的浴血狂魔。
  潘达里奥斯还躺在床上，瞪大的双眼表明了他死前的惊愕，扭曲的五官在用听不懂的言语向他们控诉，胸前插有一把散发着圣洁气息的长剑，贯穿了心脏，血珠滴落在地面与鼓膜共舞。
  这位神偷被上天赋予的容貌已难以辨认，只依稀看得出是普普通通的大众脸，属于那种一旦混入人群就再难将其找出的类型，倒的确是副适合这门行业的面容，虽然此刻早已扭曲、不再寻常。
  塞缪尔的声音成为了黑暗中的最后一许星火，为迷失的众人指引了最后的方向，也为他们证明了视觉的犹存，随后便是轮到伊卡洛斯为这名不请自来的“访客”正名：“沙……沙利叶……大人……？”
  沙利叶？这位是沙利叶的话……那那位随后跟上的齐诺老师又是谁？！
  夏佐惊觉回头，但未见人影。
  被唤出真名的天使身形一颤，他半侧过头来，目光穿过那副似曾相识的面容，落至其身后的伊卡洛斯，似是犹豫了片刻，方才皱起眉头开口：“你认识我？我怎么不记得见过你？”
  围绕在天使周遭的气场尚未散尽，面对这番疑惑，伊卡洛斯竟一时被吓到心虚地低下头来：“曾……曾经远远地……见过您……一面……”
  “是么？”天使淡淡反问，然而伊卡洛斯不敢作答。
  半垂的睫羽挡住了水色的眼瞳，本便不甚清明的思绪霎时间更是暧昧了起来，最后一许清冷环绕在四周迟迟未尽，就是平日再目中无人的夏佐，此刻也不敢多言一句。
  最终站出来的是塞缪尔，他又唤了一声：“师父。”
  顷刻间，寒意殆尽，沙利叶笑着对他招了招手：“好几不见，塞缪尔，最近怎么样？”
  只有塞缪尔自己知道，他唤出“师父”这个称呼，比起想要打招呼，更多的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因为他刚刚又感受到了，感受到正如自己初次与沙利叶相遇时，那迫人且窒息的寒意与杀意。
  呼唤，只是为了让对方留意到自己，为了让对方放下戒心，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来的自信，居然会认为只要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沙利叶便能恢复如初，但他姑且还是这么做了。
  意外的是，事实好像确实如此，体感的温度已经恢复如初。
  “呃，还好……”塞缪尔对沙利叶的转变速度还是有些适应不来，“话说您怎么在这？”
  “嗯？我来看看你啊。”沙利叶笑道。
  “您居然还会关心我？”塞缪尔故作惊讶。
  “我不是一直都很关心你么？”
  “用刀架在脖子上的那种？”
  “那是为了锻炼你的体术。”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臭不要脸。塞缪尔在心里给了沙利叶一个大白眼。
  当然，嘴上塞缪尔就没这么大胆了，他选择性地无视了当前话题：“您到底是什么时候跑到我们前面去的？您不应该是一直在我们后面布置结界么？”
  “他一直都在你们前面啊，跟在你们后面的其实是我。”一道轻挑且熟悉的声音响起，“顺带一提，他可能真的是关心你，毕竟他一直都是这么爱乱来的人。”
  “哎？齐……”
  尚未说完的后半句话止在嗓眼，耳边炸开了兵刃相接后的刺耳尖鸣，少年们甚至未能来及回头确认来者，洁白的双翼转瞬便已张开在他们眼前，空气中的温度又一次骤降，想要动作却手脚不听使唤。
  镌刻着繁复雕饰的长剑泛出些许微弱的荧光，作为杀戮用的武器竟莫名令人肃然起敬，本直指某位来者咽喉的剑尖，却被另柄同样外形的长剑堪堪挡下。
  出击未能得逞的天使眉头一皱，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
  仅有事前便已了解内情的零，来及注意到天使手中长剑的由来，目睹了长剑于神偷胸前化作粉末的瞬间，又立即重凝于天使掌心转而刺向“第三者”的完整过程，所以他即刻知晓了那柄长剑的真实面目。
  ——那是天使才有资格被赋予与拥有的圣剑。
  少年眯起双眼，他还是第一次见这冷血恶魔的圣剑，但比起圣剑，更令他在意的是擅入者的反应。天使的出击固然出彩，能够接下这致命一击的男人也毫不逊色，看来对方虽仅位列倒数第二，体术水准比起通常而言的“高手”还是高出不少，或许当初由他来教导自己体术也会是不错的选择。
  少年对男人的定义从来都是“除了幻术一无是处”，直到今夜的交手将其完全颠覆，于是他才意识到，一直以来的不平等视角令他总会下意识将对方看轻，无论那人取得如何的荣耀、做成怎样的难事，也无论对方曾身负“御前天使”之名、作为他的老师，在少年心中，男人永远不过一名低阶的下位者。
  直至此刻，他才后知后觉，那好歹也是从创世初便存活至今的怪物啊。
  更准确来说是两名怪物。
  交手双方无论哪方都不应用世俗的标尺去衡量，因为他们早已超越常人所能理解的范畴，正如用“不能飞行”去约束一只鸟儿实在过于可笑，更可笑的是当世大部分的人，竟都没有意识到这一问题。
  零侧过头去，发现夏佐正紧咬着牙关怒视来者，他只希望对方不要轻举妄动惹怒了那恶魔。
  “雷米尔，我说过的吧，”天使沉声，眼底漫起些许不明的情绪，“别在我面前用这种骗小孩的把戏，不然我会忍不住烧死你，而且我相信乌利尔会赞同我的。”
  下一刻，天使握剑的右手向前一推，男人手中的长剑应声碎裂，恍若宝石落地的声响清脆空灵，但与心旷神怡相去甚远的，是那失去阻挡袭来的攻击。男人欲施补救措施，方才注意到自己已然连手指都无法动作分毫——他的动作完全被对方限制住了。
  这个家伙该不是来真的吧？自己平日里有这么恶劣么？他忍不住在心底纳闷。
  不远处缔结了契约的少年也于此刻慌了神，他质疑男人没有动作的自信究竟出自何处，试图保持住镇静的同时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插手这处并不好的“闹剧”，这才反应过来对方为何无所作为。
  他心惊，那个天使究竟何时出的手？又是如何出的手？
  结局没有预想中的鲜血迸出，剑尖堪堪止在了男人的喉结前方，甚至连其皮肤都未触及分毫，令人感到后怕的精准控制度。看来足以比肩米迦勒的体术水准并非谬赞，对方却有能力担得起这一称赞。
  “反正幻术也对你没用，有什么关系？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别这么粗暴么？”男人轻松一笑，将止于喉前的圣剑用食指挡开，“至于乌利尔你就别提了，他那么惯着你，反对过你么？”
  乌利尔惯着……师父？塞缪尔的目光惊讶来回于二人之间，原来他的师父和乌利尔关系很好？
  印象中，那位严谨的天使确实待沙利叶不差，但若如男人所形容“惯着”，塞缪尔实在是觉得相去甚远——乌利尔充其量不过是对沙利叶还不错，两人之间会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但该有的是非对错还是极为分明，遇到应指责沙利叶的地方也绝对半句不落。
  这样如果就算“惯着”的话，塞缪尔真是难以想象乌利尔平日得有多苛刻。
  “既然不怕，那你刚刚想躲什么？”天使回以一个嘲讽的白眼，直接无视了对方的一系列废话，右手微微用力，再松手时长剑遂化作点点星光消失不见，“不过你也太废了吧？连这招都接不下。”
  废？仅从这一个字，零便感受到了自己与这天使间的差距鸿沟，至少他完全不觉得男人废，或许称不上体术多么出彩，但若是用“废”来形容，又实在太过分了些。
  零于今夜摆正态度看待的不仅仅是男人，也包括了这名他从来都看不起的天使。
  “我承认我体术很废行了吧？”男人不快地白了一眼回去，“换米迦勒用剑指你你不怕？”
  “米迦勒不会用剑指我的，那是你们堕天使才能有的殊荣。”天使笑道，“再说我体术也没你差。”
  “哦，那我挺荣幸的，让这么你羡慕还真是对不住了。”男人面无表情道，顺带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下这人居然都没有点“没人会可能用剑指他”的自觉，“所以呢？你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把让给我的猎物又抢走，你是存心来砸我场子的？”
  “那你呢？你假冒我的身份又是想砸谁的场子？”天使瞬间化作男人的模样。
  两张同样的面孔面对面，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假冒？”一旁的夏佐终于忍不住出声，他不解。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零意外站了出来主动解释，“学校既然要处理勒娜特老师，作为第一发现人和处理人的齐诺老师被留校不是很正常么？当然不可能和我们一同外出。”
  “你早就知道这个齐诺老师是假冒的？”夏佐惊讶。
  “当然了，”这一次回答他的，是齐诺老师模样的男人，“这小家伙追查我很多年了，如果这都认不出来，我早如愿以偿甩掉他了。不过小家伙你至于么？因为是死敌就这么狠心干脆地拆穿我？”
  死敌？少年们纷纷心下一惊。
  “我够给你面子了吧？现在都和本尊对上了，你还想挣扎什么？”零并不买账。
  “行，你有良心行了吧？”无言辩解的男人不服气地看向同一张脸的天使，“那你呢？刚见第一面就迫不及待地暴露我真名，你这就太没良心了吧，沙利叶？”
  “因为我还不太习惯直接称呼你那个名字，齐诺老师。”
  “沙利叶你故意的吧……”
  “嗯，故意的。”
  恼羞成怒的男人似是再无计可施，终于卸下了“齐诺老师”的面具，露出神明原本赋予他的容貌——
  那是与伪装外貌如出一辙的金色长发，不同的是那对紫罗兰般神秘的双眸化作了灼灼的桃红，面部曲线也发生惊人的异变，最终展现出连在场两位女孩都不住发出惊呼的绝美容颜。
  若说齐诺老师已是惊为天人，那面对此刻现出本貌的雷米尔，众人除了“无愧是位列御前天使之位等级的容貌”这一评价，再想不到其他。
  然而不曾有人留意，他们对沙利叶本尊从无此番感慨。
  “你可真是一如既往地恶趣味啊，沙利叶。”雷米尔摇了摇头，一脸“这人没救了”的神情。
  “是么？”沙利叶毫无波澜，“我还没你恶趣味吧，取名的能力你可比我强多了。”
  雷米尔的脸登时一黑：“……闭嘴。”
  约摸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雷米尔张开了身后那对与沙利叶相仿的双翼，不同的是，雷米尔的双翼是刺眼的黑，似是象征了天使堕落之后被降下的惩罚。沙利叶也配合地换回原型，一黑一白两位天使面对面，嘴角衔着同样的浅笑。
  伊卡洛斯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煞白，他不顾两位天使间的慑人气场插入对话，面向雷米尔高声质问：“您说您可以保护我们，难道就是因为其实您是堕天使吗？！”
  雷米尔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眼神躲闪了一瞬，他将男孩揽入怀中，并不顾对方的挣扎降下一道法术，于是怀中的人偶再无动作。夏佐见状想要冲上前去解救伊卡洛斯，却被零拦住，他不解地怒视对方，少年却仅是淡淡摇头，且示意他细看。
  伊卡洛斯其实并为失去意识，他只是被雷米尔强行施与了一道镇静性法术。
  “差不多吧，”雷米尔回答，“因为我此行是受第二始祖之命，挡个阿撒兹勒还是没问题……”
  “第二始祖？！”伊卡洛斯以粗暴的挣脱动作，打断了雷米尔的话语，“第二始祖是谁？！”
  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这一次出手“安抚”伊卡洛斯的是沙利叶，他干净利落地出手将其打晕并交给了塞缪尔，当所有人都震惊于他所作所为时，他却是若无其事地接过雷米尔的话茬：“第二始祖？”
  “本该是这样的，”雷米尔看了一眼伊卡洛斯，将目光放回到沙利叶身上，“但现在你插手了，情况就变了。杀了他极为宠爱的潘达里奥斯……你打算怎么办？阿撒兹勒可不好惹。”
  “阿撒兹勒啊……”沙利叶稍加思索了片刻，“再说吧，难不成他还能领兵打过来？”
  “不好说吧……？”雷米尔迟疑道。
  “那你们也挺没用的。”沙利叶嫌弃地看了雷米尔一眼。
  “这个轮不到你来说……”雷米尔脸上闪过一丝窘色，“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他找上我再说吧，而且他可能也不会来找我，因为有人托我给你带了句有意思的话。”
  “什么话？”
  “若是之后有人问你为什么插手，你就回答他‘谨遵第四始祖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