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散去之后，显露出的也许是璀璨，也许是斑驳。
  那是09年的夏初，六月，寺庙的池塘里荷花全都盛开了，连绵的粉白色，吸引了大批游客，让寒沙寺赚得盆满钵满。
  小和尚们都很高兴，因为客人多了，食堂的素斋也会跟着好吃起来。并且最近又来了一个颇有钱的剧组，不仅出手大方，而且租借时间长，所以师父取消了早晚课，只让大家自己回房里念念经。
  躺着就能赚钱，时间长了，大家都已经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来这里了。
  包括觉音。他或许是这里改变最大的一个人。
  他三岁被人带到这里，哭闹了一个星期，还是被剃去了头发点上了戒点，师父告诉他他与佛门有缘，所以会在此安生。
  不过三岁，他能懂些什么？师父说的长篇大论他都已经忘记了，唯独记得剃头时候的痛。他的头上的疤很久都没有愈合，直到后来，疼痛已经与他融为一体，伤疤才停止了流血。
  因为从小在檀香里长大，所以他周身都弥漫着禅意，这份禅意在佛门中其实并不罕见，不过是因为出自他的身上，配上他与时俱进的帅气外表，于是成了一道风景线。
  更甚好运的是，在他十五岁那年，偶然来此处寻找诗和梦的一位女记者将他当做素人模特拍摄了一系列照片，放在自己的博客上。没多久，他的照片就在网路上流传开来。
  彼时网络传媒刚刚兴起，他的出现可谓是应运而生，无数的广告商想请他代言，无数的演艺公司想与他签约。
  在此之前，觉音从不曾接触过寺外的世界，因此在他眼里，这数不尽的忽然向他用来的商机犹如洪水猛兽一般，惊得他不知所措。
  他问师父：“我该怎么办？”
  师父说：“你应该接受命运。”
  觉音采纳了师父的建议，因为那时候的他，还以为师父已经遁入空门，句句都是佛语，句句都是真言。
  他到很久很久之后才意识到，师父也只是红尘世界里的普通人。
  芸芸众生，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无人幸免于此。
  他一直都记得那个女记者名叫侯小芹，在09年，荷花盛开的这天下午，他再度见到她，这个时候，她已经是当红女星乔月的经纪人了。
  她看见他后，笑得很开心，问他：“你是不是想谢谢我？”
  “为什么？”他茫然地问。
  “因为我，所以你才能拥有这一切！名誉，身份，地位，金钱，你觉得你的这些，是谁带来的？”
  觉音无从回答。
  诚然，他拥有过这一切，只是代价太大。在寒沙寺第一次大敞寺门迎接那些剧组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安静地坐在草蒲团上念过经，甚至几度被迫出席那些晚宴，在觥筹交错之后，常常莫名晕倒，再醒之时虽已身在禅房，但浑身的不适让他甚是不安。
  他有一次忍不住对同室的师兄觉见诉苦：“如果能回到过去，我定不会让人拍下自己。”
  不过侯小芹很是得意，这是她一手打造出的网红，因为他，她成了娱乐界小有名气的人物，从寻梦小记者，升级成著名娱记，再后来与人合资成立了娱乐公司，捧红无数明星。现如今她是乔月的经纪人，这个身份也叫人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你连乔月都不知道？”侯小芹笑着问他。
  “不知道，我不看电视。”他淡然回道。
  “就算不看电视，你总得出门吧，出了门左拐，就是她的巨幅海报，你敢说你没有看过？”她故意盯着他看，说些会让人误会的话，“还是说……你不敢看她？你怕乱了你的佛心？”
  “我没有出过寺门。”他忍不住想笑，佛心？天知道他的佛心早在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侯小芹请他参演《古刹惊魂》，他不太愿意，因为那个叫乔月的女演员总是想约他，他想离她远一点。但是这不是他愿不愿意的事情，剧组与寺庙签了合约，寺里的所有人都要受剧组调遣，协助拍戏。
  听说住持这一次收了数量巨大的钱。
  可觉音这一次实在不愿意委身，铁了心不愿意参演。他因此去求助觉见师兄，这位带着他长大的师兄是他最信赖的人。
  觉见也心疼他，思忖良久，说：“要不你逃走吧。”
  “逃去哪里？”觉音迷茫，他知道寺外的世界很大，可是他一步都没有踏入过。
  “随便，只要远离这里，就能获得自由。”
  觉音一夜未眠，终在天亮之前，带着少许衣物，换上师兄为他准备的t恤和工装裤，戴上鸭舌帽，揣着几张师兄塞给他的钞票，从寺庙的偏门离开了。
  *
  “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罪孽的一件事，我不应该给他出这个主意。”觉见是这样说的。
  如果不走出寺庙，他就不会在那天清晨遇见那辆迷路的小客车，就不会出于“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心理上演一出英雄救美，就不会遇见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如果不走出寺庙，他就不会有俗世的烦恼。
  觉音凭借着自己的感觉选择逃跑的路，他选择了一条小巷子，低着头一路前行。前方等着他的是什么，他并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这样走很轻松，没有镁光灯对着他，不必说着那些腻歪的台词，演着那些有辱佛门的戏。
  他想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死亡。
  但是巷子总有走到头的时候。走出巷子，是一条车来车往的马路。马路的对面，就是侯小芹说的，那幅乔月的巨幅海报。
  他本能地撇开眼，不愿意去看。于是映入他眼帘的，变成了一张少女的脸。
  “于导，要不问问他吧，他看起来像是个本地人。”少女小声地对身边的女生说。
  “不必，这里我来过许多次，我打个电话问问。”女生摆弄着手机。
  “那你先打电话，我过去问，我饿死了，又困又累！”少女用手对着脸扇风，初夏的热气熏红了她的小脸，看起来像是寺庙池塘里的荷花。
  她走到她的面前，很有礼貌地问：“小哥哥，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剧组在拍戏？”
  觉音吓了一跳，连忙摇头，他想说不知道，但是不知怎么回事，被她看着，自己竟然说不出话来。
  “没有？”她误解了他的意思，疑惑地问，“这里不是金井吗？”
  “金井？不是，这里是秦林。金井应该要往相反的方向走。”
  少女一愣，回头喊道：“于导，真的走错路了！这里不是金井！”她喊完，又转过头来对他甜甜一笑，说，“多谢小哥哥，你长得很帅！像我喜欢过的一个网红。”
  觉音脸一红，很快低下了头。
  等再抬头时，少女已经坐上了车。
  他心中有些许失落。
  怎么说呢，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苦涩。
  阿弥陀佛，色即是空……
  不是啊，色怎么会是空呢？色明明是消失在眼前的这个少女！
  “喂，小哥哥，我们去金井，你顺路吗？”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到了他的面前，车窗摇下，刚刚的少女对他喊道。
  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虽然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金井？金井好像不错。
  “那你要搭顺风车吗？”他又点了点头，于是车门打开，刚刚被称作于导的女生招呼他上车。
  车上除了司机都是女生，一共五个人，都像是在看国宝似的盯着他，令他有些不自在。少女请他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笑着说：“我们是浙江来的，不认识路，请了个导游，也是小迷糊，这就迷路了。”
  门前的女生回道：“你们只说要找剧组，我哪知道要找哪个剧组。而且大家来这里都是去寒沙寺的，去金井找剧组的我还是第一次遇见。”
  “好啦好啦，我们又不是质疑你的业务水平，你别太自责了！”少女打趣道，车上随即一阵笑声。
  觉音虽然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是也跟着笑。
  他好久没这样笑过了。
  少女向他介绍，自己名叫施冉，另外三个女生名叫何雨，郭慧心，李芙，车门前坐着的女生叫于念，是她们请来做向导的导游小姐。
  “我们几个从高中开始就是好闺蜜，这次来甘肃是来找我们小团体里的另一个人，她现在是小有名气的一个演员，我们想找她签个名。”何雨说。
  郭慧心说：“你们说她会不会不肯跟我们见面？毕竟人家现在已经是名人了。”
  李芙说：“不会吧，她那天不是还在博客上发照片，还说自己一个人呆着金井很无聊，希望有人去陪陪她吗？我们过去找她她应该很高兴才对呢！”
  施冉也说：“是啊，陈天娟不是那种刻薄的人，小郭你别多想了。而且我们这次除了是去找她玩，不是还准备体验一下跑龙套的嘛！对了于导，那个网红小和尚觉音是不是在寒沙寺？到时候能不能麻烦你再带个路？”
  于念说：“一点都不麻烦，只要你们愿意加钱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