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初也让你这么为难过吧？”上弦说完叹了口气，含章于她，就和她于暄和一样，实在难以狠下心来。
  暄和想了想，道：“你和我当初的处境看起来是有些相似，你和我都有两条路可选，于我来说，是阻止你和协助你，于你来说，是让含章忘记一切和与含章在一起，我们都放弃了后面那条路。但不同的是，在你和我的故事里，因为我的选择，神界最终消失，所以事实证明我是执迷不悟的那个，在含章和你的故事里，你是他的师父，他却对你存有爱意，所以含章是执迷不悟的那个。”
  “说起来我倒觉得有些不值，”暄和摇了摇头，“从前你一门心思地要去攻打神界时，你明知我反对却从不在意，如今为了含章生出魔相之事却百般不舍、万般为难，我这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
  如果暄和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能稍有点波澜，上弦兴许会觉得他真的对此不太高兴。但暄和的语气这么平淡，所以也只是说说而已。
  上弦又叹了口气，腾地站了起来，道：“不舍也罢，为难也罢，终究是要做的，麻烦的事还有很多，不能再拖了。”
  暄和看着上弦的背影消失在院中，默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上弦是在厨房找到含章的，彼时含章正系着围裙，埋头炒菜。上弦扫视了眼一片狼藉的厨房，见地上满是堆着的各种食材，实在难以下脚，便站在门口唤了声含章。
  灶台上飘着油烟，烟火气朦胧了人影，含章听到上弦的声音蓦然抬头，瞳孔里一闪而逝的赤色，上弦瞧得真切。
  “盯着我看做什么？”含章笑了笑。
  “下雪了，打雪仗去不去？”上弦道。
  含章奇怪地往外面望了望，发现院子里不知何时已经积起了厚厚的雪，蹙了蹙眉：“可以不去吗？”虽然话是这么说，但话刚说完，人就已经走到了院子里，看了看脚下的足印，这雪已经积得很厚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召来这么多真雪，而不是幻术，不愧是他的师父啊！
  正当含章感叹的功夫，突然眼前一黑，接着便听上弦道：“这院子小了，出去玩吧。”
  含章抹了把脸上的雪，道：“上弦……”
  上弦假装没听到，赶快闪身到了小院外面，仙界从不会下雪，但此刻目之所及之处皆是银装素裹，为了打个雪仗耗这么多灵力的，也只有上弦了。
  师徒二人打雪仗打得不亦乐乎，暄和手上捧着一杯热茶，晃到了大门口，站了一会儿，找了一块高地，变出了把椅子，默默看着打雪仗的二人，看了一会儿，不知又从哪里变出了盘点心，和一个小炉子，炉子上温着茶。
  “原来打雪仗也可以这样打。”暄和自言自语道。不远处的战场上，战士的厮杀声、战马的嘶鸣声、刀枪箭矢的撞击声不绝于耳，战况颇为激烈。上弦的打雪仗的意思便是两军对垒，短兵相接，战场上士兵、战马、兵器一个不少，和真实的战场的区别只是这些东西都是用雪做出来的。
  茶喝完了，正要续上，一只流矢飞了过来，在离暄和一臂远的地方停下，暄和物尽其用，用箭矢化开的水泡了壶新茶。
  从午后一直打到日落，暄和已收起自己的小椅子回去了，含章最后盘点了下伤亡情况，道：“我赢了。”
  上弦从雪做的堡垒里慢慢走出来，听到含章的话，深深叹息了一声。
  含章以为上弦叹气是因为输了不高兴，故作漫不经心地道：“若非两方实力均衡，我也赢不了师父。”
  不施加额外的灵力，双方的兵力均衡，全凭玩者排兵布阵的本事赢取胜利，这是上弦制定的规则。
  上弦挥了挥手，惨烈的战场消失，只剩一片空旷的雪地。一轮新月挂在东边的树枝上，冷月映着冷雪，雪面上浮着一层薄雾，凉风携着暗香而来，是沁人心脾的腊梅香。
  许是费了许久的脑子，有些累了，上弦席地而坐，双手放在脑后往后靠了靠，平地里便长出了一棵大树，上弦往后一靠，便稳稳地靠在了树干上。
  含章看着上弦不由得笑了笑，挨着上弦坐了下来，将一支腊梅递给了上弦。
  “送你。”
  上弦一边接过腊梅，刚想开口，便听含章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上弦又叹了口气。
  “今日怎地这么有兴致？”含章道。
  “没什么，就突然想玩雪了，”上弦抓了把雪在手里，“你小时候不也很喜欢雪吗？”
  “我还记得有一次你玩雪玩到手上生了冻疮，然后还傻乎乎地把手泡在热水里，”上弦笑了笑，“结果两只手都肿得和猪蹄儿一样了。”
  含章看了眼上弦，道：“当时是你叫我用热水泡手的。”
  上弦想起了什么，笑着点了点头，道：“好像是这么回事，我记得后来还被来看病的老大夫说了一番，说我没常识。”
  “你本来就是神仙，不知道凡人会生各种病痛也很正常，”含章道，“若不是我贪玩，你也不会莫名其妙被一个凡人说三道四了。”
  “比起其他小孩子，你已经很让我省心了，”上弦摆摆手，“混沌和栖迟那两个……”
  上弦止住了话头，含章眼里的赤色也很快便黯了下去。
  上弦默了默，手里握了一把雪又松开，重复了好几次，方道：“含章，修行不易，你是这世间第一个由凡人修成的神仙，就更加不容易了……”
  “上弦，别摆出师父的架子说话，”含章道，“正常点吧。”
  “我本来就是你的师父。”上弦拍掉手中的雪，“含章，我是你的师父！”
  “所以呢？”含章抓了把雪抛在空中，“师父接下来要说什么呢？爱上自己的师父，师父要说我大逆不道还是别的什么？”
  “含章！”上弦有些恼，呼出一口气，方道，“你……”
  “不用再说了。”含章打断了上弦，“你想说的我都知道。”
  含章轻声笑了笑，站起来往院子走：“没什么事我就回厨房了，既然你灵力恢复了，那可得好好庆祝一下。”
  “明日我送你去灵山。”上弦沉声道，“日后你就在灵山修行，什么时候把执念放下了，什么时候出来！”
  含章转过身来看着上弦半晌，奇道：“我就那么让你厌烦吗？为什么总要抛下我？”
  “这是为你好。”上弦沉声道。
  含章笑着哼了一声，道：“当年离开我的时候说是为我好，现在又说是为我好！口口声声说着为我好，却从不在意我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上弦，我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做！”
  清脆的一声响，让上弦一时愣在了原地。
  上弦看了看自己举在空中的手，又看了看倒地的含章，又看了眼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她和含章之间的暄和，刚要开口，便听暄和道：“上弦是你的师父，不管你几岁了，她都是你的师父，师父说什么，身为徒弟照做便是。我不知道凡人的规矩是如何的，但既然成了仙，就该守神仙的规矩！”
  含章抹了把唇边的血，不屑地哼了一声，站了起来：“神仙的规矩？上弦可从来……”
  “你师父是你师父，你是你！”暄和打断了含章，“对自己的师父不恭敬不说，竟生出了旁的心思，单就这一条罪过，无论是神界还是仙界，都容不下你。上弦对你分明已经是百般维护，你却总说她厌烦你，含章，若上弦真的厌烦你，你觉得你还能在她面前有机会说这些话？”
  暄和呼出一口气，看了眼上弦：“你已生魔相之事，我和上弦早就看出来了。你若能靠自己渡过这一劫，你师父何必为你想尽办法？若她不在意你的心意，直接消除你的记忆便可，何必要让你去灵山？”
  “诚然你的家人是因为上弦而死，上弦觉得心里对你有亏欠是真，但你却不该利用她的歉意恣意妄为，”暄和顿了顿，看着含章道，“何况你家人的死，真正该怪的是施天雷的人，而不是上弦。”
  “我去灵山。”含章低着头，紧攥着拳。
  上弦眼里亮了亮，默默松了一口气。
  含章垂着头往屋内走去，路过暄和的时候抬头看了眼暄和，低声道：“暄和，我真是小看你了！”
  暄和笑了笑，道：“或许是上弦和你说了什么叫你误会我了，抱歉。”
  含章进了院子，上弦奇怪地看了眼暄和，道：“谁许你打我徒弟的？”
  暄和抬头看了看天，朗月无星，道：“今夜天气真好。”
  “……”
  “上弦，我还以为你变出这雪景是为了抹消含章的记忆，结果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来。居然能想到让他去灵山，西天的佛祖可不会屈从于你的威慑之下。你送过去，他们可不一定会让含章留下来。”
  “菩萨们可是慈悲为怀的，我只要说说好话，求求如来，他们总不能眼看着含章入魔吧。”上弦道。
  “你为了他都要求人了？”暄和摇了摇头，“你对他未免太好了。”
  “只是你这么觉得罢了，”上弦笑了笑，“含章他可觉得我对你比较好。”
  暄和看了眼上弦，道：“你这徒弟似乎是觉得你是他的专有物，所以不管是对我还是混沌栖迟，甚至是乐正云起都有敌意。不过和混沌栖迟他们比就算了，真不明白和我比做什么，未免太过不自量力。”
  “看来你是真讨厌含章。”上弦拍了拍暄和的肩，“不要伤害他。”
  暄和笑了笑，道：“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过你这徒弟确实很不乖！”
  翌日一大早，上弦一行人便离了神魔交界处，向西天而去。
  一行人落到灵山脚下，步行上山，上弦腆着笑脸，和端坐着的佛祖互相问候了一下身体健康，如来对上弦恢复记忆和灵力的事表示了祝贺，上弦则对灵山的环境赞美了一番。
  一番客套之后，上弦才提了让含章留在灵山修行之事，如来看了眼身侧的普贤菩萨，不但表示了同意，更提出可以让普贤菩萨做含章的师父。上弦正准备点头道谢，站在上弦身后的含章却来了句：“我师父只有上弦，不会有别人。”
  上弦笑着看了眼普贤菩萨，道：“这孩子就拜托你了。”
  “是。”普贤菩萨应了一声。
  “上弦！”含章急道。
  上弦看了眼含章，道：“含章，在这里好好修行，师父会常来看你的。”
  “为了含章好，上神最好是不要常来。”普贤菩萨道。
  上弦拍了拍含章的肩，和如来等人道了别，含章跟着普贤菩萨将上弦和暄和送到了山脚，上弦正欲驾云离开，含章却一把抓过上弦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
  上弦默了默，方道：“师父没有抛下你，待你心魔祛除了，师父会回来接你的。”
  含章垂着头，不说话，许久之后才慢慢松开了上弦的手，在上弦收回手之际，一滴泪滴在了上弦的手背上。
  “你们所有人都说我是执念，所有人都说我爱上自己的师父是错，可我的师父啊……”含章的脸上噙着笑，可眼里却噙着泪，就这样看着上弦半晌，方继续道：“我的师父是这世间最强大的神，我的师父何曾守过神仙们的规矩？若师父爱我，就算我们是师徒，师父也会和我在一起，但师父不爱我，所以我对师父的爱便是执念，便是错。”
  含章摇了摇头，声音听上去有些哽咽：“上弦，我错的不是爱上你，而是我没能让你爱上我。”
  一旁的普贤菩萨闭目摇了摇头，应该是觉得自己任重道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