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从前，上弦曾觉得凡人那么多，她偏偏选中他做她的徒弟，这说明她和含章很有缘分。想当年上弦正躺在一棵树上睡觉，却被一阵读书声扰了起来，一低头便看见一个总角的童子正拿着重重的书简，十分认真地读着书。小童子着的是锦衣华服，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但夏日炎炎，不过四五岁的孩子却居然在树荫下刻苦读书，这让上弦一时起了好奇心。上弦一直看着小童子从夏日炎炎一直念到隆冬刺骨，一方面欣赏小童子的勤奋刻苦，另一方面也惊讶于小童子过目不忘的天赋。不过上弦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所以当她再次见到这名小童子的时候已过了两三年，小童子已经开始上私塾，不再每日在树下念书，树周围的一大片空地便成了他的练功之地。
  上弦在小童子面前显了形，单刀直入地问他要不要认她做师父，跟她学习法术。她还记得那时的含章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像个小大人一样对她说：“若认神仙姐姐做师父，是不是就要离开家乡，到神仙住的地方去了？我是家中的长子，将来长大了尚有双亲需要我赡养，我是不能就这么离开的。”
  上弦和含章软磨硬泡了好久，最后还是到含章父母面前说了此事，顺便让他们见识了一番自己的法术，在含章父母的劝说下，含章才终是成了她的徒弟，而且还是以每年都能回家探亲为条件。上弦那时候便觉得，含章这时候如此孝顺父母，日后也一定会好好孝顺她这个师父，听她的话。
  在上弦那个时代，虽凡间已有修道之说，也有不少人身体力行，但却从未有任何一个凡人得道飞升过，一方面是因为凡人的命数皆掌握在神界手中，神界自是不会让区区凡人飞升到神界中来，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修炼不得法。而含章的命数在遇到上弦的那一刻起，便已然与命簿中写的不同，此后命数该如何发展，便更不会照着命簿上的来。在上弦的亲自教导之下，刚及弱冠的含章便成了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以凡人之身修得仙身的神仙。
  因为神界的关系，上弦在凡间的日子总是小心而谨慎的，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不能与凡人有过多接触，所以为了不牵扯到含章的父母，上弦并不会跟着含章回他的家。但每次回来，含章总能给她带来各种各样的消息，譬如他的弟弟娶了亲、当了官，譬如他的父母又抱了孙子，譬如他的侄子侄女们也要成家了。当含章告诉上弦他们家已经是四世同堂的时候，上弦终于想起自己有件事情忘了说，那就是修仙也是可以成家的。
  当上弦颇为抱歉地告诉含章这件事的时候，含章有些惊讶地看着上弦，惊讶了一会儿，脸上方出现了笑意。
  上弦见含章笑了，更觉得抱歉，觉得自己耽误了含章，若她早点消除这个误会，他父母不就又会多几个孙子吗？出于对耽误了含章的终身大事的愧疚，上弦颇为慷慨地对含章道：“你既已修得仙身，若寻一个凡人女子做妻子，定也是不能长久，这样好了，若你以后有了想要厮守终生的女子，不管是凡人还是别的什么，师父一定也让她获得仙身，让你们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早在遇到含章之前，上弦心里便早已厌倦东躲西藏的日子，已经到了快要爆发的地步，但因为含章，上弦心里有了一个计划，这计划便是让更多的凡人成为神仙，打乱神界建立的天地秩序，让神界措手不及，这样神界便无暇顾及她了。千百年后，待新神们有了一定的势力，能与那些天生的神仙分庭抗礼的时候，便是她重新出现在神界之时。上弦不担心新神们会被天生的神同化，因为他们既然是按她的方法修炼，她能让他们成仙，自然也有让他们重新成为凡人的方法。只要这些人不想重新成为凡人，她便能让他们为她所用。在灵力修为方面，上弦可以睥睨众生，可双拳终是难敌四手，上弦需要形成自己的势力。在教导含章的同时，她已通过各种途径将凡人修仙的正确方法传扬了出去，她并不指望这一方法立时奏效，她可以等，比起永无尽头的躲藏，这些时间算不得什么。
  对于上弦的慷慨，含章笑着摇了摇头，目光干净澄澈，他道：“不用这么麻烦，我只想陪在师父左右。”
  听到这句话，上弦和所有的长辈一样，并未将这话当真。后来的后来，含章的家人还是受到了上弦的牵连，数道天雷，一场大火，燃尽了已传承了数百年的望族府邸，这场火让含章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含章的性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含章是恨自己的，上弦对此深信不疑，若是别的人，上弦大可一走了之，免得去碍别人的眼，但她是他的师父，她是这个世上他唯一的亲人了，若她也离开了……于是，上弦每日都在走与不走中纠结，纠结了许久，上弦方下定决心离开含章。或许是因为含章从未怪罪过她一句，也或许是她不愿见到曾经爽朗谦和的少年愈来愈沉默阴郁，上弦认为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但若她与含章朝夕相对，他心里的这道疤便永不会愈合。于是，怀着巨大的愧疚和自责，上弦离开了。离开之后她首先打到了地府，神界的传言是她此举是为了救出因她而死的凡人，但她并没有，她并不想含章的亲人们成为鬼族，所以她放出的鬼她并不认识，她放那些鬼离开地府，纯粹是为了泄愤。
  在这之后，上弦又重新回到了神魔交界之地，遇到了混沌，再之后，便是打上天宫招仇恨的事了。
  上弦揉了揉眉心，心里莫名地袭来一股沧桑之感，所谓人老了就爱回忆往事，她这一走神，无数前尘往事便接连地浮现出来，难道她也老了吗？
  “我……不是，你……”上弦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顿了片刻，方道：“你是还没长大吗？这世上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
  “我早就长大了，是你始终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含章道。
  上弦看了看天，突然觉得她和含章，两个堂堂上神居然大晚上地飘在空中吵架，而且这吵架的内容还和天下苍生这种话题没半点关系，完全就是叛逆期的孩子和长辈们吵架时会说的话。上弦觉得有些无语，看了眼含章，道：“好了，别说了，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一路无话，上弦和含章回到了神魔交界处的那间小院，在凡间若使用太多灵力会有被神界发现的风险，但神魔交界之处，除了上弦诞生之日那样大的异像出现，平时是没人会关注到此处的，所以以前上弦教导含章法术的时候，便会来此，这间小院也是那时候建的。
  上弦回了自己房间，刚伸了个懒腰，这举起来的手便被人握住了，上弦回头看了眼来人，道：“我说我累了。”
  含章不说话，默默走到桌边坐了下来。
  上弦等了片刻，见含章还是不说话，忍不住道：“我说我累了，出去。”
  含章手指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道：“从今日开始，我和你住一屋。”
  上弦奇怪地看了眼含章，揉了揉耳朵，觉得自己应该没听错之后，道了句：“出去。”
  含章抬头看了眼上弦，道：“你不是说过若我有朝一日有了心仪的女子，一定会帮我得到的吗？我早就有了，是你。现在该是你实现诺言的时候了。”上弦觉得自己对徒弟或许是宽容太过了，单手捏诀，便把含章扔了出去。
  几乎是下一刻，含章便又站到了上弦面前，但见他整了整自己的衣服，道：“罢了，我早就知道你说话从来不算数的。”
  虽然上弦很想反驳一句，但她决定忍了，同时她也有想扇含章一巴掌的冲动，她觉得含章再多说一句，她便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上弦，如果我不能得到你，其他人也绝不可能，”含章道，“这是我的底线。”
  上弦暂且忍住了打人的冲动，看了看自己的手，道：“含章，你不要过分了，没人可以威胁我做什么。我喜欢谁，你就更管不着。”
  “所以师父果然是对谁动心了吗？”含章唇角勾了勾，道，“暄和，还是林樾？”
  “想套我的话？”上弦偏头道，“含章，你想知道什么，直说便是了，不用拐弯抹角。”
  “暄和的转世，你早就知道是谁了是吗？所以哪怕这三界中未出现任何异像，你也不担心暄和不会不回来是吗？”
  上弦耸了耸肩，道：“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啊。”
  “胡说，你不说不过是怕我会对他不利，”含章轻哼了一声，“上弦，你这样护着暄和，我便绝不会……”
  “绝不会什么？我说了不知道暄和转世是谁就是不知道，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上弦打断了含章的话，“但不管他是谁，暄和的力量都是你无法与之抗衡的，你当年诓他剜心，害死了他，也害得神界消失，你以为暄和还会给你第二次机会吗？”
  上弦看着含章，语重心长地道：“暄和或许在某些地方善良得叫人发指，但他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般软弱好欺，若他复活后见得神界已然消失，你在他心里便成了大恶之人，你若此时还去招他，你觉得他会放过你吗？”
  “若真如此，你在他那里不早就成了大恶之人，他为何从未对你……”
  上弦终于忍不住朝含章翻了个白眼，道：“我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比暄和强。”上弦道。
  含章看了眼上弦，笑道：“是啊，上弦是三界灵力最强的神仙，我都差点忘了。”
  上弦手指微屈，叩了叩桌面，严肃道：“含章，我奉劝你，若你还想待在我身边，不，若你不想死，便不要对暄和动什么歪心思。”
  “我的师父不是三界最强的神仙吗？真到了那时，师父不会护着我吗？”
  上弦目光微沉，看了眼含章，道：“不会。”
  含章轻哼一声，道：“他在你心里就那么重要吗？”
  上弦撑着头看了含章一会儿，方道：“这不是他重要不重要的问题，而是你听不听我话的问题。我已经明确告诫你不要去招暄和，你不听我的话，却要求我到时候去救你。”
  上弦笑了笑，方道：“凭什么？”
  “那你又凭什么对暄和如此不同？”含章恨恨道。
  “含章啊，”上弦叹了口气，“你可知在我出生之日起，神界便已经派人来取我的性命。虽然我杀死了派来的神仙，但我毕竟刚出世，什么都不懂，只有灵力，不会法术，若神界再多派些人来，车轮战，凭我那种纯粹消耗自身灵力的打法，也撑不了多久。那时若不是暄和帮我掩盖住了我的气息，将我带到了魔界，恐怕这世上便早就没有上弦这个人了。”
  上弦叹了口气，道：“暄和是我诞生以来认识的第一个人，是他让我认识了这个世界，是他给了我上弦这个名字。我对他不同，是因为若没有他，便没有今日的上弦。”
  “你可明白？”上弦抬眼看了眼含章。
  含章袖中的拳攥紧了又松开，片刻后，方道：“我来迟了，所以我永远比不上他，是吗？”
  上弦摇摇头，道：“你还是不明白。”
  含章自嘲地笑笑，沉声道：“师父，不是我不明白，而是你自己不明白。当年你得知暄和的死讯时，你是何表现，你忘了吗？”
  “我？”上弦想了想，片刻后，道，“往事就不要提了，谁没个冲动的时候呢？”
  “……”
  “当时神界已交上降书，你却在那时大开杀戒，连魔族都看不下去要去阻拦你，可你却遇神杀神、遇魔杀魔，天河的水都被神魔之血染得鲜红，凡间的天空也是鲜红一片。上弦，你从不是嗜杀之人，怎会如此失态？”
  还未等上弦说什么解释，两人便纷纷噤了声，向门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