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白起
作者:鬼谷李      更新:2021-04-23 11:15      字数:4235
  重新振作的嬴稷决心抛弃自己过往的偏见,真正以实际需求看待朝堂中的百官,不再仅仅用秦人、楚人来区别看待。而魏冉在函谷关战前主动放弃宜阳本就不能说是错误举措,战后又与楼缓一起谋划退了伐秦大军,解了秦国的亡国之危,再加上有重用田文这个外人而被谋害的前车之鉴,嬴稷实在是没有理由再疏远自己的这个亲舅舅。在楼缓因为违背了赵国的利益而被赵国要求罢免后,魏冉也就顺理成章成为了新任相邦。同时为了表彰其功,嬴稷还将魏冉一直念念不忘的穰城封给他,从此人们开始称其为穰侯。
  而函谷关战后,秦国损失最大的就是军力,军力中损失最大的就是军官,兵卒损失好补充,军官却是百里挑一,需要长期培养的。中高层军官几乎全部战亡,就算能再从民间征调十几万大军,却无有经验的军官来指挥,这样的军队战斗力将大打折扣,再面对相同的危难,恐怕会比函谷关败得更惨。
  所以魏冉接任相邦之职后,当务之急就是从低级军官中选拔优秀才俊破格提拔,尽快填补中高层空缺,以投入到对新征召士兵的训练之中,让军队早日恢复战斗力。
  魏冉下到军队开始主持选才,一如既往的,他更多地关注了和自己沾亲带故的楚人同族,以及那些他自己带过的兵。
  不过很快宣太后就找到了他,特意嘱咐他不要再对秦国公族抱有偏见,此次要重点关照公族子弟,从他们当中选拔出一批能征善战的将领为国家所用。
  魏冉问宣太后为何重点关照公族?
  宣太后言道“你是想让天下人都认为我楚人借着秦国危难消灭异己,坐实了我们芈姓代秦的污名?还是想让秦国公族的才俊被我们掌控,同时也能打消大王对我们楚人结党营私的疑虑?”
  魏冉明白了宣太后的意思,没有再多言。
  很快一份写满了公族子弟名字的选才名单就送到了嬴稷的面前,而位列甲等第一位的,就是白起。
  白起本名公孙起,是公族旁亲白氏一门的子弟,但他本不是白氏出身,而是秦西一带的公族近亲,献孝二公削弱公族地位后,秦西传统贵族彻底没落,为了不再被频繁针对公族的朝堂斗争所牵连,白起的家族才选择放弃原来的身份,加入白氏。不过在秦惠文王时秦国风向转变,公族又被有意扶持以制衡外来人才,白起的家族才重新恢复了过去的身份,而白起也是在这个时候,以公孙起的身份加入了军旅。
  因为白起的父兄也都投身军旅,家中必须留男丁照顾,所以白起只是站了两年岗就被送回家乡,没有赶上任何一场大规模的征战,只能在家中和老母一起期盼着亲人从前线平安归来。
  可惜,几年下来,没有等来任何亲人立功受赏的消息,反而接到了父兄四人全部阵亡的噩耗。
  虽然从小向往征战、喜读兵书,把奋战沙场当成毕生所愿,但白起也是到这个时候,才从那一封封冰冷的死讯中真正体会到了战争为何物。
  老母为了父兄四人的死哭瞎了双眼,白起也就此沉沦了很久,而等他终于冲出屋门的时候,他就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再从军。
  本地县令也是白起同族,他劝白起不要再拿自己的命当赌注了,虽然秦国已经执行军功爵几十年了,但每次征战都是千人杀敌百人归,十人受封一人将,立功受赏的永远只是打了胜仗还能活下来的少数,大部分人都是有去无回,那些人丁兴旺的家庭还可以送去一两个儿子用性命拼富贵,而白起的家已经损失了四名男丁,维持生活本就困难,如果白起也死在外面,那他的老母恐怕连活下去的动力都没有了!
  白起很感谢县令的劝诫,不过却说“征战多年,家家戴孝、户户有丧,就算我不从军,也没法从哀悼亲人的哭嚎中解脱出来,与其陷入悲伤却无能为力,还不如想办法改变这一切!而想要改变,就只有从军一条路!”
  县令从白起那坚定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似乎不同于仇恨的色彩,便知道白起的决定不是一时冲动,肯定劝不住的,于是便答应任命白起为屯长率领新征召的兵卒投身军旅,同时也许诺会联合全族照顾好白起的老母和弟妹。
  白起拱手而拜,含泪叩别。
  重新披挂的白起本欲尽快上阵立功大展宏图,可当时秦国对外大规模征战已经停止,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好不容易等到大军调动,还是因为内部爆发了大规模的叛乱,秦国公族经此叛乱几乎被全部诛灭,白起一族闻讯赶紧放弃了公孙的称号,重新改成白氏才算是躲过了一劫,白起也正是这个时候,有了白起这个名字。
  白起内心有着不同其他袍泽的另类追求,立功受赏换取富贵从来不是他的目标,只不过他的目标只有身居高位才能实现,所以他也和别人一样刻苦训练、奋力拼杀,但白起在任何时候,都会谨慎小心地争取自保,毕竟有远大的理想,首先要有命去实现才行。
  也正因如此,白起在宣太后和楚人当道的时候,选择了隐忍不发,低调做人,就像路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就连魏冉此次说要重点征召公族子弟提拔任用,白起都没有暴露自己公族的身份,把本军内所有推荐名额都让给了别人。
  可就像鹤立于鸡群而自卓,明珠蒙上尘土也难掩其华一般,白起在与同军袍泽日常交流中早就暴露出了他的大才。函谷关之战时白起所在军队负责从后方向前线运粮,当得知河曲守军出击救援武遂时,白起就大呼不妙,而在河北岸失守,白起一行返回关中路过大河,看到河水下降,河曲水流变缓时,白起马上就向上反映应该加强大河南岸的守备,可惜他的上级也只是个运粮官,根本没有向高层提建议的能力,最终白起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预料中最坏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发生。不过经过这些事,同军的袍泽们再提起白起,就都会说这白起绝非常人。
  魏冉把推荐上来的人汇聚到一起考察时,一个人对白起军中选拔上来的人戏言道“你们军不是有个牛气哄哄的白起吗?你们千人长怎么把你这个废物推荐上来了?就因为你头顶上带着公族两个字?”
  白起军中人言道“我确实是废物,但人家白起就是有他的脾气啊!像这样指名道姓地就说要提拔公族子弟,他白起还不服了!硬是把自己的名字从公孙起改成白起,就为了避开这次选拔,人家不要靠关系,就是要靠到战场上拼杀来换取官爵,你说服不服?”
  二人一时都笑了起来。
  一直在角落的魏冉听到如此,便把白起的名字默默记了下来。
  主持人才选拔完毕后,魏冉要撤回咸阳,不过在临行前一天的夜里,魏冉专门把白起叫到了自己的帐中,与其单独相会。
  白起不知单独召见自己是什么目的,于是战战兢兢,一言不发。
  魏冉看着白起的样子轻笑了一声,从案上拿起一册书简在白起面前比划了一下,而后略带怨气地扔到了地上。
  白起忍不住抬起头瞥了一眼书简上的文字,那正是他自己的名册资料,只不过开头上写着的,不是白氏,而是公孙起这个名字……
  白起赶紧下跪叩拜,自认有罪。
  魏冉言道“好一个白起啊!你刚从军的时候还是惠王时吧?那个时候公族势大,你就给自己加上了公孙的称号,怎么在你第二次造册时,就变成白起了?你以为拜托你们县令帮你修改名册就没人发现了?也是巧了,你们郿县换防过,任鄙带军驻扎秦西的时候,就收走了郿县的名册重新造册,你们改了后来的,可没改原本啊!怎么?怕了?怕也和其他公族一样被我赶尽杀绝啊?”
  白起低头不敢言。
  魏冉走到白起面前将他扶起,而后挽起衣袖露出胳膊上遍布的伤疤。
  魏冉略带自豪地言道“知道这些伤疤是哪来的吗?你看这道最长最深的,因为这一刀,我整条胳膊差点就被砍断了!这是我扑在先王身上,背对着敌人被砍到的,如果不是我,这一刀就砍在了先王的脖子上,当时他就人头落地了!而这一刀是谁砍的?是楚人砍的……你们公族为秦国做过什么?你们公族为大王做过什么!?人人都说我魏冉权倾朝野、架空大王,都说我芈姓图谋造反,要代秦自立,可到最后,是谁勾结外族围攻大王!?是谁忍受屈辱甘愿赴死拯救秦国于危难!?我与先王有兄弟之谊,我与大王有至亲之情,我对秦国付出如此之多,为何你们还是不相信我!?到现在还要躲着我!?”
  听到如此,白起终于不再沉默了,他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言道“公族不是畏惧相邦,更不是畏惧楚人,而是畏惧大王啊……大王即位之初,公族联合外族谋反,所以从那以后,我公族都成了秦国的罪人,罪人自危,时时刻刻谨言慎行,这正说明大王威名仍在,秦国律法仍存啊!而大王的威信、律法的贯彻和秦国的稳定,不都是相邦你和楚人们的功劳吗?相邦不仅不该因为罪人们对你的畏惧而自责,反而应该以此为荣才对啊!这说明有相邦在,秦国的罪人就都不敢造次啊”
  魏冉突然一惊,他没想到白起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但魏冉想了想,还是有摆出一张冷俊的面庞,走到白起面前,伸出那双长满了老茧的双手,略带戏谑地言道“看看我这双手,它上面沾满了鲜血,确实有不少敌人的鲜血,可我告诉你,我这双手上秦人的血,比敌人的血还多!老的少的,男人女人,哪怕是婴儿,都有,他们在我面前下跪、哭嚎、有的悲伤,有的到死还露出天真的表情,可我一个都没放过,手起刀落,血溅四方。你见过被血染红的渭水吗?和你身体里一样公族的血染红的。尸体堆得像山一样高。那些曾经高高在上耀武扬威的秦国公族,被我杀光了。我曾经效忠的君主,我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我却把他们的家人全都杀光了,一个不留……你还认为我是秦国的功臣吗?”
  白起紧闭双眼,牙关紧咬,挣扎了许久,才颤抖地答道“是!相邦你就是秦国的功臣!英雄!你手上沾着的不是秦人的血,那些全都是秦国敌人的血!他们流着和大王一样的血,却和大王不是一条心!和大王不是一条心的人就不是秦国的臣民,而是秦国的敌人!相邦你所做的,不过是帮大王铲除叛臣罢了!他们都该死!就算是他们的家人也都该死!对待叛乱不赶尽杀绝,难道要留下一个赵氏孤儿,让秦人都死无葬身之地吗!?如果是我我也会杀!而相邦你背负天大的骂名也要做忠于大王的事,相邦你不是功臣谁是功臣!?”
  魏冉看着白起那痛苦挣扎还要挤出溢美之词的样子,轻笑了几声,走到白起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点头言道“公族子弟为了能得到提拔重用,对我阿谀谄媚的话没少说,但你说的话,我爱听。好啦,你通过了,我会把你的名字写到选才名录上呈给大王的,马上就要筹措新军了,你就先干个千人长吧,回去好好准备准备”
  白起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魏冉将要离去时,才赶紧问道“相邦要用我?难道不考考我的才学吗?”
  魏冉气呼呼地答道“亏你在军旅干了这么多年,你还不知我的脾气?我最烦那些巧言令色、油嘴滑舌,光靠一张嘴谋取重用的辩士了!拿着兵法对着地图侃侃而谈就会打仗啦?你要是真有本事,就下去把新军给我训好,表现好,就还有重用,但要是你连个千人都训不好,趁早滚蛋!我魏冉手下不养草包!”
  说罢,魏冉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营帐,空留下满头大汗的白起一人在那里发呆。
  白起无力地挪着步,也走出了营帐,仰头看着满天的繁星,不知为何,流下了一滴泪水。
  “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