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桁赶去天山教的时候已经迟了。
  鲛帩锦帷的婚房里，鲜红色的血染了一地，新郎穿着大红喜服，面带微笑地倒在床边。胸口处一个不大不小的血洞，正汩汩往外流着鲜血，衣襟早已被血染得发黑，死了有些时候了。
  他震惊地收回目光，看向畏缩在八仙桌旁的女子。
  她今天可真美，凤冠霞帔，肌肤胜雪，朱唇不点自红，罗衣盛装，略微凌乱，一眼便可以看出有扯动的痕迹。平日里那如一泓清水般的眼中早已没了亮光，变作漆黑的一团。
  他的心猛地一窒，紧接着有一股密密麻麻的疼痛蔓延开，酸酸的，胀胀的，堵满了他的胸口。他几乎是颤抖着手，用这双杀了她满门的手，拥她入怀。
  雪冰仙身体抖如筛糠，她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的双手，洁白的皮肤上爬满了未干涸的鲜血，喃喃道：“我杀人了，我杀了他……”
  “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奕桁沉着眸子，替她把衣襟拢好，大掌扣上她的头，把她往怀里按了按，轻声开口，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奕桁，是你吗？你来救我了吗？”雪冰仙猛然清醒，看向他的目光陡然覆上一层惊喜，犹如抓到救命稻草般紧紧抓着他的手，力气大得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奕桁，你带我走吧！我杀了公子缺，他们不会放过我和蓬莱阁的！”
  奕桁转眼看向倒在榻旁的男子，眉宇间隐约流露出戾气。
  蓬莱阁已经灭门，不差一个天山教，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想到这里，他又将怀里瑟瑟发抖的女子抱紧了紧，声音沙哑:“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像是雪落下结成冰那么漫长，雪冰仙恍了恍神，缓慢地抬起手指，探向他的喉结，一路向下游移，最后停在那凝固着鲜血的战甲上，玄色的花纹触感冰冷，却被血刻染得妖娆如生。她看了一会儿，终于轻声道:“有多对不起我呢?不可饶怒吗?你对不起我的事已经够多了，可我却从来没听到你对我说过一句对不起。你从来都是这么骄傲，就连骗我都觉得理所当然。”顿了顿，她蓦地把手放下，声音微沉:“奕桁，你杀了我吧。”
  他猛地僵住，眸底像是印了油墨的纸，大片大片的慌乱蔓延渲染开来。
  他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你在说什么傻话。”
  雪冰仙挣脱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朱唇蛾黛的面容上一片惨白，不见一丝红润气色。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冲他挤出一个笑容来，“我是最后一个，不是吗?反正我也活不久了，你干脆连我一块杀了吧。今日我穿着嫁衣，是我平生最美的模样，能这么体面地死在你手上，我很开心。”
  奕桁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劈弯，保持着抱她的姿势久久不动。
  她还是猜到了。
  不等他开口，雪冰仙便又接着出声道:“奕桁，其实我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的，只是我不愿意去相信，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从小我娘就死了，弟子们都说是我克死了她，我也不相信，直到现在我都不敢去相信是我的到来害死了她。我被漯河丢下东海，只有你跟个傻子似的奋不顾身地跳下来陪我一起。我知道你说的那些都是假的，都只是为了利用我，我都知道的。可是奕桁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对我说喜欢我的人。我从小没了娘亲，父亲也不过问我，我想要有这么一个人能对我好，喜欢我，不会因为我是灾星而怕我。这个人我终于等到了。就算你是骗我的，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你啊，我已经喜欢上了你，不管你有没有骗我，这些都不重要了。”
  奕桁呆滞地听着，当她把这么一大段话说完之后，他整个人就像是疯了一样扑上去。
  “你刚刚说你活不久了是什么意思？!雪冰仙，你也学会骗人了是吗!我受的伤和你一样重我都活得好好的你怎么可能会死!”
  雪冰仙被他扑倒在身下，任由他抓着自己的肩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再也不说一句话。
  奕桁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身体之前的异样，再联想到蓬莱门主临死前的话，他的身体就像是被谁点了穴道般，忽地静止不动了。
  良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抖成一团，如同秋日里枝头上摇摇欲坠的飘叶:“原来...原来我身体里的蛊毒早就被你清除干净了……”
  雪冰仙闭上眼不再看他，一声叹息自唇边溢出：“奕桁，你杀了我吧，求你……”
  “你疯了！”他逼她睁开眼睛看着他，即使隔了一张面具，雪冰仙还是能感到他落在自己脸庞的视线，带着浓浓的压迫感，“雪冰仙，世人皆说蓬莱仙门，名号雪冰，无心无情，冷酷如斯。我骗得了你，以为你有血有肉有烟火气，可是如今看来，传言却果然不假！”说完，他松开那只抓着她衣襟的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再也不见之前半分的失态。“好，既然你一心求死，本护法就成全你！”右手一扬召出剑来，巨大煞气重重包裹着剑身，雪冰仙就在那样的光华下闭上了眼，不做一点反抗。
  好，好得很！
  拿剑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奕桁看着她平静的容颜，恨得咬牙切齿。
  雪冰仙，以前的你求我带你离开，现在的你却一心求死，你就是要我欠着你，一辈子也还不清，日后每每想起时便愧疚难当寝食难安忘不了你！你当真如此决绝，情愿死在我手上！
  剑停滞在虚空中迟迟不愿刺下去，雪冰仙蹙了蹙眉，突然笑出声来。
  “奕桁，你在犹豫什么？杀我族人的时候，你不是很果断的吗？”
  “你……”双脚仿佛被钉在原地，他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子起身朝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剑一点一点地刺进她的心口，她就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他却像被定住了般没有半点动作，明明想让她停下，明明想阻止这一切，可是他不止身体动不了，就连喉咙都像是被堵住了般发不出一个音节。煞气遇到仙气起了强烈的反应，反噬剑身，那光亮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雪冰仙终于顿足，剑已穿过胸膛，血汩汩流下，和红色婚服融为一体，她笑着看他，一字一句道：“奕桁，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那日山门前，故意丢了簪子让你捡到。”
  “不，不要，我不想杀你的！”他慌乱地收了手，上前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她的胸口还插着他的剑，这情景，像极了那日在仙牢里她为了救他。
  “奕桁，我问你……你可曾，喜欢过我，哪怕是一瞬？”
  她倒在他怀里，唇边盛开曼珠沙华，鲜艳而妖娆，眼里的光却越来越亮。
  他定定看着她，突然像是看懂了什么，苍凉一笑：“你恨我。”
  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你的回答啊。
  雪冰仙笑了笑，缓缓闭上双眼，身体开始散作千万缕光向外飞去，他跪倒在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那熟悉的眉眼渐渐消逝，华美的喜服抽出缕缕金丝魂魄，化作云烟远去。不多时，怀里只剩下了一把废铁，一把他用来亲手杀了她的废铁。
  他在原地怔了好大一会儿，直到房间里属于她的冰冷清香全部消散，他才意识到，那个叫雪冰仙的女子，真的不在了。
  “入了轮回，来世就不要再遇见我了。”
  只要你一世平安，哪怕生生不见又有何妨。
  …
  仙骨忆境结束，这便是雪冰仙的故事。
  恍如隔世。
  “感觉看完了别人的人生。”郝星莲开口感叹道，这就是仙骨忆境的奇妙之处。
  她和沈云然隐匿在角落，看着奕桁留下那把剑离开，梆子声再次响起，周围环境像是戏里被扯破的幕布，一点一点地轰塌，远处天边乌云滚滚，不待人反应，豆大的雨点没商量好就砸了下来，这是仙骨忆境消失的征兆。
  郝星莲看着头顶突变的天象有些着急：“记忆长廊马上就要关闭了，雪冰仙的仙器怎么还没有出现？”蓦地，她转头看身旁的上神，“如果雪冰仙的仙身幻化成仙器，那她是不是就……”
  “不错，”沈云然面色平淡地接过话，“灰飞烟灭，再无一点踪迹可寻。”
  雨越发的大了，雪冰仙身体散尽的千股金色流光终于在打了一个圈儿之后自动凝聚在郝星莲身前化弦，骨头为木，逐渐化成一张七弦琴，安稳落入郝星莲怀中。
  仙骨琴，用仙教弟子的仙骨斫成，灵气非凡，音色流畅如行云，就算是个音痴，也能用这琴弹出高山流水的曲子。然而这不仅仅是一张琴，更是一个仙人对这世间凡尘最后的留恋和依托。
  郝星莲拿了琴，正不知去哪寻奕桁，前方却忽然多出一番幻象，绿水青山，天边的瓢泼大雨也小了许多，分明是他们初见时的天气。山门前的锦衣男子捡了簪子，却不见美人。
  这仙骨忆境，还真有让人心想事成的本事，只不过要付出命的代价。
  郝星莲深吸一口气，留沈云然在原地，独自进了那幻象，站在山门前，平静地看着那个男子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连开口的话都是一模一样的：“这支琉璃千步摇，可是姑娘的？”
  郝星莲抱着琴，看着面前的奕桁，熟悉的感觉接踵而至，不错，她可以断定，奕桁就是那个人，半夜闯入城主府伤了她赠她药的刺客。
  “不是我的。”一颗心安定下来后，郝星莲朝他摇了摇头，把琴双手奉上道，“公子，有人托我，带了一张琴给你。”
  男子看向那张琴，流光溢彩，仙气非凡，他的目光越来越幽深：“还望姑娘告知，这琴，是谁赠予我的。”
  “给你琴的那个人，托我给你带了一句话，”郝星莲看着他的眼睛，缓慢地，一字一顿道，“我雪冰仙，从此以后和你两清了。”
  一直都是他欠她，郝星莲不明白何来的两清，可雪冰仙临死前那么绝望，是有多后悔当初遇见奕桁喜欢上他。
  奕桁听完她的话身体一震，终于还是接过了琴，郝星莲见他目光直直地看着仙骨琴没有别的反应，便出了幻象，回到沈云然身旁。仙骨化琴，雪冰仙心愿已了，没过多久幻境碎裂崩塌，两人又回到了叶华虚境。
  待脚跟站稳，郝星莲第一反应便是去看那锁仙架。
  预料中的空空如也，只徒留下两条爬满斑驳血迹的锁链。
  郝星莲收回目光，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奕桁送她入了轮回，她却不愿忘记他，出手伤了孟婆，搅得地界大乱，最后被凤司夜流放叶华虚境，执念这种东西，原来连仙也会有的。
  当仙有了执念，跟凡人又有什么区别。
  世事千番如白驹过隙，那个叫雪冰仙的女子，是如此地爱一个人，又是如此地去恨一个人。
  而奕桁，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一心护的，早已化作飞灰，他永生永世都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