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出烟后，老王说道：“你们知不知道，看着那个人在街头的时候还是个盆子大的黑影，然后黑影还悄无声息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老子都毛了！那时候啊，老板还要死不死地回摊子后面的家里拿青花菜去了！那时候就老子一个人坐在人毛都没有一根的街边在大雪中看着那个黑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如果不是雪太大、天太冷的话，老子肯定会冲出去把狗日的用狗肉刀剔死！”老王狠狠地骂了一句，抬起茶杯喝口水，还直接抬起手背擦擦嘴，视餐桌上的纸巾为无物，果然豪迈得一批啊！
  “那个黑影离我三米了，我才看清楚，是个要饭的瘫子！他坐在一辆平板推车上，一条黄狗，嗯，就是一条黄狗拖着他来到我面前的，所以才会让我觉着他是飘过来的！”说完这段话，老王却平静下来，眼睛有些湿润地直愣愣地看着手中的茶杯。
  “他穿着连帽衫，脑袋和脸都被帽子遮住了根本看不清楚。老子也没多想，就端了一碗米线给瘫子。还随便找了个空碗，装了半碗光面条给黄狗吃。”老王抬眼看着天花板，眨眨眼睛补充道，“瘫子把他碗里的肉给黄狗，黄狗不吃，所以我才给黄狗光面条吃的。光面条没有任何味道，但是黄狗吃了。”
  “唉！”老王叹口气后，“嘶嘶”地吸着冷气缓缓摇头。似乎曾经的这一幕让他非常不爽。
  “老板出来了，二话不说就让瘫子滚蛋。甚至还跑出棚子把我给瘫子的米线碗直接打翻摔在地上了。”老王继续摇头，似乎当年的那一幕真的伤了他的心。
  停顿片刻后，老王说道：“瘫子不但不滚，相反还向老板提出一个要求……”
  说着话，老王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凌晨飞雪的街头。
  “我就要死了。活不过明天的。”瘫子颤抖着声音对老板说道。他身上油腻肮脏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底色，更挡不住雪夜的寒风。
  老王皱起眉头看向老板。谁知老板心硬无比，只是咬牙切齿地呵斥道：“滚！去别处死，别死在这儿坏了我的生意。”
  “我，我是很脏、很操蛋，我就一坨屎都不如的垃圾。我不否认这一点。”瘫子还是颤抖着说出一句话。
  这是什么事？这句话让老王一惊，有些愕然的看着老板。
  “我也可以离开。不过明天早上你开门的时候，就能在门框上看到吊死的我。”瘫子看着老板说道。
  老板脸上的肉抽抽了好几下，才冷冷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说吧，你要什么？”
  “好好说话都不会，非要搞到这一步。呵呵。”瘫子冷笑两声，接着说道：“两件事。一是捡起那个碗，给我到半碗白酒。”
  老板点点头表示同意。
  “嗯？”瘫子对老板不行动表示疑惑。
  “我想听听第二件事，再决定是不是让你还是吊死在我家门口算了。”老板把手插进袖子里，冷冷地说道。
  “杀了它，然后做个你最拿手的菜给我下酒。”瘫子指着为他拖车的黄狗说道。
  老板的脸瞬间狰狞起来，从他牙缝中发出的倒吸冷气的声音，甚至让坐在一旁的老王汗毛倒竖！
  老王知道，老板年轻时候是混社会的！而且还是混到了一方老大后因为家人不得不收手的狠人！
  瘫子不说话，只是一脸冷笑地看着老板。
  好半晌了，老板才冷静下来，用无奈和哀伤的话语说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它帮了你那么多？”
  瘫子拽着狗绳把黄狗拖进怀里抱住，轻轻地抚摸着狗头说道：“是！它确实帮了我很多。因为有它陪着我，我每天得到的施舍都多了至少三四倍。因为有它替我拖车、替我咬那些不准我抢地盘的人，我能去的地方多了很多。就是因为有它，我晚上在大桥下睡觉的地方都暖和了很多。”
  “那你为什么还要杀它？”老板愤怒地问道，“你都要死了！可它还年轻，还能活十多年啊！”
  “就是因为我要死了，才会让它跟着我一起死！”瘫子用带着和熙笑意的声音回答道，“我不想孤独地死去，想要它陪着我。”
  “我不……”老板的拒绝才说出两个字就被瘫子的怒吼打断了。
  “别拒绝我！你拒绝不了的！”瘫子抬手脱掉头上的帽子，露出只在地狱中才会存在的脸：上面有四五个深陷的黑色的伤口！就连他的眼睛都已经陷落在深坑中。
  老王目瞪口呆地看着瘫子，他从来没想过，居然能在现实中见到比影视作品还恶心的存在！
  瘫子冷冷地说道：“你知道我得了什么病！你也知道我还能活一段时间！如果你不同意的话，要么现在就打死我，要么，我会让你的生意彻底黄掉、再无法做下去！”
  老板颤抖起来，在深呼吸好几次后，他才恢复了说话的能力：“是它救了你啊！你怎么忍心杀了它啊！”
  “是！确实是它救了我。”瘫子语气轻松地解释道，“那次我越界讨饭被他们扔进沟里要活活淹死我，确实是它救了我，但这也是我愿意收留它和我相依为命的原因啊。要知道，是我，才让它能够与我这个人一起生活不说，还让它能够埋葬在我的肚子中，和我一起坠入地狱或者飞升天堂。否则的话，它不过是一条一文不值、死无葬身之地的流浪狗。因为我收留了它，它才有了价值，所以它对我要感恩。”
  “你！你无耻！”老板抬手指着瘫子怒斥道。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你不答应我的条件、也不打死我的话，那么你从此就再做不了生意了。”瘫子冷冷说道，“如果大家都知道一个艾滋病人死在你的门口，甚至还咬过你，你说你的狗肉摊还能开下去吗？”
  “你！你……”老板被气得语无伦次，好一会了才哆嗦着嘴皮问道：“你为什么非要来找我？这条街上卖狗肉的有好几家呢！”
  “你是我决定死的时候找到的第一家摊子。”瘫子冷冷地给出一个原因。
  可能是觉着不爽，瘫子又补充了第二个原因：“而且你最喜欢这条狗，这条狗最喜欢的人其实也是你。”
  就在老板愤怒得就要彻底翻脸时，瘫子说道：“要么你打死我，要么答应我，否则我这种光脚的半死人，有一百种办法报复你。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你是有孩子和老婆的人。”
  老王站起身抄起凳子就要上前打人！
  老板死死地拖住老王苦求了半晌，老王才又万分无奈地把凳子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老王知道，老板有过入狱的经历，因此他万分珍惜自己的家庭，以及他的爹妈没能在他身上享受过的亲情。
  “呵呵，我不是吓大的。”瘫子说道，“五点了，我们时间不多了。”
  老板拖黄狗去后面房子的时候，黄狗一路挣扎、低吠、哀嚎，但绝对没有撕咬老板的意思，甚至还用充满泪水的眼睛看着老板。
  看着黄狗的眼泪，老板再也下不去手，往事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他在河边和贩狗的小贩在河边上交易时，就看到了还只有四五个月大的黄狗，只是他并不想买下黄狗。一方面是因为他从来不买活狗，另一方面是他知道这条黄狗非常不错，但他卖狗肉的家里是养不了宠物活狗的。
  老板也听到了对岸几个乞丐的打闹，但是他的入狱经历让他对类似的事情没有任何旁观的好奇心，也没有任何想要施以援手的同情心。
  直到“噗通”的落水声响起，才让他波澜不起的心境溅起一团涟漪，让他关上狗笼的动作慢了半拍，然后黄狗就窜出狗笼向河里窜去！
  老板很快关上狗笼就向黄狗追去，却见黄狗跳入河中，狗刨到河中间，咬着落水的人回到岸边。
  呵斥几声让赶过来打算再次下手的乞丐们离开，老板付了买好的几条菜狗的钱，以及黄狗的钱，便径自回家了。
  后来他知道落水的瘫子乞丐和黄狗生活在一起，因为他们经常路过老板的狗肉摊，老板也会给瘫子一碗狗肉面，给黄狗一碗光面条。
  如此过了两年，谁知他的好心却惹来了这种恶事！
  老王不准瘫子进入棚子下躲雪、烤火，因此瘫子被黎明前的寒冷冻彻心骨，不得不惨嚎着让老板赶快……
  最后，黄狗还是死在了瘫子的手里，而老板也为瘫子做了一条半生不熟的烤狗腿……
  小餐厅里一片寂静，只有王小雨的抽泣和老王低沉的话音交织在一起：“黄狗是被瘫子用狗绳勒住脖子背死的……”
  “老板到最后还是下不了手……”
  “瘫子叫了黄狗两声，黄狗就挣脱了老板的双手，跑到瘫子面前……”
  “黄狗以为是主人救自己逃脱生天的，于是对瘫子百般亲昵……。但是，但是，就在黄狗彻底放松下来去舔瘫子的脸的时候，瘫子用黄狗拖车的身子勒住了黄狗的脖子，背在了自己的身上……”
  “……”众人默然。
  ”老板做菜给瘫子的时候，一直在给我说这种白脸黄狗的好处。我记得很清楚，于是我又说给你们听……”
  老王终于说完了，所有人都不说话，只是在心中咂摸着这个故事。
  “所以你就再也不吃狗肉了。”王小雨哽咽着问了一句。老王说故事的时候，小强被她一直抱在怀中。
  “是啊。”老王沉闷的回答道。
  “你们怎么不放了黄狗？你们有办法对付瘫子的！”王小雨尖利着嗓子问道！
  问完话，她还侧过脸瞥了牧星尘一眼！
  这一眼看得牧星尘直发毛！他感觉自己在王小雨的眼中，像极了那个瘫子！
  “哈！”老王苦笑着摇头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放过黄狗?老板实在不忍心拖着黄狗去杀，干脆就骂骂咧咧地松开了它脖子上的绳子，还撵它走！老子还帮忙用凳子打它，让它远离瘫子和我们。
  “谁知道啊，它都跑得不见狗影了，瘫子随便叫了一声，它就回到他的身边！然后就被瘫子重新套上狗绳，一转身就把它背在了背上。因为没有灌水，黄狗死得时间很长、很痛苦。”
  王小雨哭了出来，好一会了，才又抱怨老王道：“你们就不能把它打得疼一点，让他不敢回来！”
  老王看着女儿怔怔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打得不重？我打它用的凳子腿都掉了！它的后腿都差点被我打断了啊……”
  “但是瘫子一叫，它还是就毫不犹豫地回来了。我们还没来得及赶它走，它就被瘫子背在了肩头上。后来老板做得那条后腿，就是我打伤的那条。”
  王小雨哑然片刻后，又接着质问老王道：“你们居然还，还忍心用它的腿做菜！”
  老王站起身朝女儿怒吼道：“这是我们获得整条黄狗的条件！否则的话，瘫子会把黄狗扔进河里！”
  王小雨也生气了，站起身和老王对峙着怒吼道：“你别黄狗来黄狗去的！它应当有名字的，既然你也可怜它，你就该叫它的名字！”
  老王闻言先是一愣，接着就背靠沙发，“哈哈”地笑起来。他不但把自己笑得泪水都流出来了，还把周围众人笑得愣愣地看着他。
  老王突然收住笑声，坐起身，用纸巾把泪水擦干净，冷冷地说道：“它的名字就叫做小强，写法和意思跟你们的小强一模一样！”老王抬手指着王小雨怀中酣睡的小强。
  王小雨傻眼了，低头看看小强，又抬起头，不敢置信地问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老王很生气，“要不然昨晚你跟我们说小强的时候，我为什么要问你问的那么仔细？还不是觉着巧嘛！你记不记得，你说小强被那些人用砖头打了腿的时候，我还问你是打了哪条腿来着。你说是右后腿的时候，你难道没发现我的反应有些大吗？”
  嗯？哦，好像是啊！王小雨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想起老王听到答案后就站起身，跑到露台上去抽烟，被老妈骂得狗血淋头的也不回嘴。
  “为什么瘫子要给黄狗起个这种名字？”王小雨擦着眼泪问道。
  “瘫子的亲生儿子就叫小强。不说瘫子了。”老王长吁短叹地回答道。
  想了想，老王又接着说道：“看你那么爱小强，我到真的希望有来世了……”
  餐厅又沉静下来。
  牧星尘觉着气氛有点冷，便“唉”地一声叹口气，抽出一根烟递给老王，随口问道：“瘫子应当没来闹事了吧。”
  “没有。”老王吸口烟回答道，“老板收摊后，我就回家了。第二天中午，老板打电话给我，说是瘫子死了，就死在黄狗救他的河边。”
  老王抬头把一脸愕然的老婆、女儿和李华都看了一遍后，才缓缓说道：“不是你们想象的报应，是自杀。”
  转头看向牧星尘，老王说道：“事后我和老板在一起喝酒，老板觉着黄狗和瘫子都是他害死的。理由很简单，瘫子的目的确实就是想让老板杀了黄狗，因为瘫子确实爱死了黄狗，所以就想让黄狗给他陪葬，确实是用吃下去的办法陪葬。如果他从一开始就不理会瘫子的要求，那么黄狗不会死，瘫子也不会自杀。他就跟他们没有任何的因果。”
  牧星尘闻言一愣，老王补充道：“哦，老板是说黄狗救瘫子之后，他不应当因为看好黄狗的，更不应该给瘫子和黄狗东西吃的，而且还一给就是两年，让瘫子拿捏住了他的短处不说，还跟黄狗有了感情。人啊，怕的不是死，而是抛弃不了、割舍不断的那种感情啊……”
  “哦，是啊。”牧星尘表示了然。
  “我开解过老板。可是老板说了一句话，跟你刚才的那句话很一致。他说，一件事情的表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实质。”老王摇摇头，接着说道，“因此老板一直不能打消这个心结，甚至于都关停了狗肉摊，但还是一直都不开怀，直到如今。”
  牧星尘想了想回答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
  “嗯？”老王闻言很不爽地看着牧星尘。
  见老王的反应有些激烈，牧星尘连忙解释道：“我说的是那个瘫子，没说老板。”
  老王释然，点着头说道：“人是有智慧的动物，但有时候做出来的事情啊，连动物都不如。”
  王小雨同样对牧星尘的话很不爽！她甚至认为牧星尘说的人就是自己！在这个前提下，牧星尘的解释在王小雨看来变成了掩饰。
  只是王小雨并不想和牧星尘说话，便把不忿闷在了心中。
  见老王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牧星尘长出一口气道：“哦，对了，您今天是怎么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