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县长站起身仰天长笑以掩饰自己的尴尬，笑了三五秒后想好了应对策略，才止住笑，对牧星尘说道：“朋友是和我开玩笑的，我知道，哈哈，有意思。”
  “哈哈哈！”谁知牧星尘也仰天大笑三声，接着却冷下脸，一字一句说道：“我没开玩笑，就是一万一千欧元！另外，我不是你的朋友！”
  你那么不是抬举就别怪我下狠手啦！县长脸上温暖的笑脸瞬间消失，切换成万年冰川模式，“哼”鼻腔重重地哼了一声吼，施施然向电影院外走去。
  小秦捏着拳头向牧星尘摇摇示威后，连忙跑到县长身后，迈着落地无声的小碎步跟着。
  “哎，你们倒是把账付了再走啊？酒你们可是喝过了，我是没法再喝的！”牧星尘捏着嗓子，用讨厌、刻薄的语调，把两人一路送到门口，在他们就快出门时，牧星尘大声吩咐道：“李华，把他们喝过的酒收了，扔垃圾桶里!”
  这句话让走在前面的县长一个趔趄！要不是小秦眼明手快地搀扶住，说不定就会摔在地上，现场出个大糗！
  这他妈的是什么人啊？给脸不要脸不说，还让县长出丑！你等着！小秦心中那个恨啊！
  他听说县里要举办一场交响乐会，便想搞点票去贿赂各路神仙，谁知打听半天才知道不对外买票的，提前二十分钟来踩了盘子确认确实不要门票，便连忙一路小跑去请县长来鉴赏一番。本来他认为这是一场主办方和县长都能捞面子的好机会，没想到却因为一瓶酒搞砸了！
  小秦的牙齿都要咬碎了，此时便转动脑筋咂摸着收拾牧星尘的方子！
  牧星尘没理会走掉的两个人，对台下的人好生交代一番，归结起来只有两层意思：一是我没请在座的各位来听音乐会，既然来了，就必须遵守规矩，不守规矩地将被赶出电影院；二是规矩很多很繁杂，可是大家没必要都知道，只要不发出声音地听音乐会做就好。
  确认众人都听明白要求了，牧星尘跳下舞台，把现场的控制权交还给指挥。
  指挥向牧星尘鞠躬致意，牧星尘拉起王小雨回礼。
  乐队开始演奏第二支曲子。果然，大厅里安静多了，再没有稀奇古怪的声音，让乐团得以超水平发挥。
  乐曲结束后，指挥感觉这一曲是成团以来演奏得最好的一次，因而满意异常，甚至忘记回身向鼓掌的观众致意！就连团员们都感到满意，他们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把曲子演绎到这种程度，目光炯炯地看着指挥！
  指挥点点头，回身向还在鼓掌的观众们鞠躬，而牧星尘又拉着王小雨站起身，鞠躬回礼。所有观众看到这一幕，连忙站起身鞠躬回礼，上百个板凳翻转发出的哗啦啦声，雷鸣一般！
  终于，晚上十点的时候，音乐会结束，牧星尘站起身拼命鼓掌，带动大厅响起不响亮但热烈的掌声，让指挥不得不返会舞台，重新站上了指挥席。
  低着头思考片刻，指挥没有说话便转身面向乐团，说道：“大家今天发挥得很好！虽然不可否认，我们在某些地方仍有瑕疵，但只要改掉，我们的水平将会提升更多。不管怎么说，今天，我以能成为各位的指挥为荣！”
  说完，指挥转身面向观众，眼中已噙着泪光，“今天是我乐团成立半年来接的第一个商业演出单子。说实在的，我们对这次演出并没有信心，可是主办方还是选择了我们。”
  指挥取下黑框眼镜，抬手擦掉流出眼眶的泪水，接着说道：“经过十年动乱，中国很多传统文化已经消失殆尽，更别说被标榜为资本主义腐朽享乐思想糟粕的交响乐了，可以说除了个别乐团还能生存外，剩余的全被解散。
  “我的父亲是一家著名的交响乐团的指挥，在动乱中深受迫害。他经受了令人发指的肉体、精神乃至于尊严上的摧残，但人不足以让他放弃对艺术的追求，哪怕说一句侮辱交响乐的话……。那时候我还小，虽然不明白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但他的坚持让我铭记至今，并奉为人生最基本的原则。
  “动乱过去，我重新走上了父亲的老路。试图在艺术的荒漠里趟出一条路来，可是太艰难了。社会上的乐手本来就不多，而交响乐团又基本没收入，因此能组成一支完整的双管乐团，真的太难了；交响乐的传承断了，我们只能跟着书本走，探索自己的道路，能把一首经典交响乐按乐谱演奏完，已经是我们目前的最高水平；观众把交响乐当成电影和社戏来看，各种不恰当的喝彩和噪音充斥整个演奏空间，条件比排练还差，想要正常发挥都困难无比；交响乐是一种能与华国古诗词媲美的艺术，可是，能够欣赏的人太少……
  “可是，我们遇到了各种贵人，各种同情、看好交响乐发展的贵人，他们给予我们非常大的支持：给我们排练的场地，给我们表演的机会，帮助我们寻找指导等等。可是，我觉着就在此刻，在座的各位才是我们乐团的贵人！你们听了我们的演奏，给了我们热烈的掌声，虽然您不一定能从这场音乐会中获得什么，但您还是给了我们尊重！”指挥再次鞠躬，大堂里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
  好不容易掌声平静下来，指挥开口说道：“为了报答各位的尊重，我们乐团准备演奏一曲我们最拿手的曲子——《爱情故事》；这首曲子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流行音乐，本来不适合于在这种场合演出。但是我认为，我们必须把最好的演奏奉献给大家，所以就破一次例！”说完，回身面对乐团。
  指挥先从裤兜里拿出一块白色的手帕，把长发在脑后束成马尾，接着从曲谱架上拿起一根指挥棒，轻轻地敲三下曲谱架以引起大家的注意，看到有团员站起身去调整麦克风的位置，指挥满意地点点头；随后，他用指挥棒点点乐团里扛着圆号的胖女人，左手一挥，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胖女人先是愕然，随后站起身，把圆号放在椅子上，坦然穿过一众乐手走出乐团，来到指挥身旁和他握握手，然后面对观众站在麦克风前，气定神宁地等待音乐响起。
  指挥侧身面向首席小提琴，凝视着他的眼睛，随后举起双手，接着指挥棒猛然向下一挥！
  以小提琴领衔的弦乐轰然而起，如海潮一般向观众迎面扑来；在浪头达到最高点，就要砸在观众的脑袋上时，沉重的鼓点如同坚守的大堤迎面一击，把浪头挡回去；随之而来的竖琴清澈的音符如同乍现的阳光，阴郁不定地刺得让人难受！
  可是，浪头最终会退下，阳光最终会被乌云遮掩，但一切趋于平淡和安静时，胖女人浑厚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where do i begin，to tell a story of great love can be……”
  当歌声进入到“she fills my heart ， she fills my heart……”时，胖女人的嗓音趋于高亢，嘹亮而圆润，婉转而不轻佻，略带沙哑而充满深情……
  泪水顺着胖女人的眼角流下，但她不自知，仍然专注地用自己最好的嗓音演绎着这首堪称流行音乐桂冠上最明亮的那颗宝石的歌曲……
  牧星尘痴痴地听着歌曲，嘴张得大大的，一滴口水从嘴角滴落拉出长丝也不自知，整个人都沉浸在歌曲当中。
  他很久前就看过小说的英文原著，电影也看过一遍，但时间过去了十多年了，留下的印象只有电影最后一幕：画面定格在奥列弗坐在观众席中的孤单背影上，而这首歌如同潮水一般涌来！
  歌声和乐曲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牧星尘心头的一扇门，放出一只怪兽在他的心间肆孽！
  苦涩、懊悔、甜蜜、幸福，乃至于庆幸等等各种正面的、负面的情绪，是构成怪兽的要素！
  而积累二十年的思念、反思和期望，则化为怪兽的食粮，让它越变越大，塞满了牧星尘的心胸仍不罢休，还在拼命膨胀，似乎想撕出一个裂口逃脱出去！
  痛苦！无尽的、心脏被挤碎的、身心被撕裂的痛苦，充斥着牧星尘全身。但在牧星尘的潜意识中，这种痛苦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坏事，因此并没有通过反抗或者挣扎以摆脱它，甚至是在竭力维持这种痛苦，让它不至于蜕变！
  王小雨专心地听着音乐，并没有在意身旁的牧星尘有不妥。直到耳边传来粗重、急促和充满痛苦的呼吸声，才意识到牧星尘的状态不对，侧脸一看，牧星尘快瞪出眼眶的眼珠，以及扭曲至极致的面部肌肉，让她惊诧万分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大叫出来。
  他这是怎么了？他应该是非常痛苦！我该怎么办？音乐会最多还有一分钟就结束了！是打断音乐会求助，还是等音乐会结束再求助……。王小雨的心乱了，不自觉地伸出自己的小手，轻轻握住牧星尘捏紧的左手的拳头。
  牧星尘的手背冰冷、光滑而细腻，布满了水一样的冷汗，可是王小雨似乎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相反还轻轻握紧了他的拳头。
  王小雨的一只右手太小，于是伸出左手，用两只手把牧星尘的拳头捧在手心中，轻轻摩擦着拳头的皮肤、纠结的青筋和突出的筋腱，试图用自己的温暖和抚摸缓解牧星尘的痛苦……
  牧星尘觉着自己身处宇宙中最冰冷的角落里，没有任何的温度和空气，只有身体内沸腾的血液试图破体而去！
  就在他快坚持不住，情况向最恶劣的方向转变时，他的心头松了一个口子：算了，不要再坚持了，没用的！
  不，我不能放弃！我宁可痛苦地化为一丝尘埃，消散在宇宙中，也不愿意绝望地生存下去！牧星尘在心中怒吼，可是他实在是坚持不住了！
  天哪，谁能帮帮我！牧星尘无助地呼唤道。
  然而，绝望从口子中探出了它那颗丑恶而无情的、小小的脑袋！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左手升起一丝温暖，与躯体的冰冷相比，是如此的清晰而突兀，就像一轮太阳般，把光明和温暖抛洒在他身躯的每个部分，驱散了黑暗和冰冷……
  “呼！嘶~！”牧星尘长出一口气，接着是长长的深吸，全身绷紧的肌肉逐渐松缓……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失时，牧星尘重归清明，轻轻用汗津津的右手反握住王小雨的双手，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好了，我没事了。”
  周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两人似无觉察，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睛，试图在里面寻找什么，又或是想加点什么东西进去……
  ……
  “早些休息了！”王小雨站在门后小声吩咐一句，不等牧星尘回答，便轻轻关上门。
  牧星尘从兜里拿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上，深深吸了一口；抬头看看满天璀璨的星辰，他再没感到美丽，只有深深的恐惧，于是低下头……
  王小雨进入睡眠的清晰、悠长而舒适的呼吸声从门里传出，牧星尘站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烟灰，顺着小巷子往宾馆走。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牧星尘轻声问道。
  沉寂！
  牧星尘停住脚步，对着空荡荡的巷子说道：“呵呵，你把我当成什么啦？实验品？m？还是控制对象？你想从我身上获取什么？难道你没想过我的感受？”
  他的右手手腕升腾起一小团亮亮的灰尘，在空中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后，落在牧星尘身前，幻化为一具性感、美丽到极致的躯体，长发被轻风扬起，用黑色把散发着淡淡白光的上半身衬托得更为娇艳。
  除了鼻头小些外，躯体主人的面孔与王小雨别无二致！
  牧星尘淡淡地看着智慧手环的眼睛，一言不发。
  智慧手环檀口轻启，“你为什么不放弃，甚至还要维持那种痛苦？”
  牧星尘不回答，只是看着她。
  智慧手环不甘心地问道：“放弃不就是解脱吗？你难道不想得到解脱？”
  牧星尘还是不说话。
  “好吧，我错了，对不起！”智慧手环知道牧星尘生气了，“我只不过是在音乐里加了一点点东西罢了！你现在也还是好好的，生什么气嘛！”
  牧星尘还是不说话。
  “好吧，我认输！我只是想看看你进入绝望会怎么样！”智慧手环只得投降，可是越说越气，接着便吼起来，“我在你身上看到各种情绪、感情，以及对应的反应，甚至是对她的爱！”
  吼完这一句，智慧手环的声音低沉下来，“可是我从来没看见过你绝望，我无法想象，不，是无法计算出绝望是什么样的体验，所以想试试！你他妈的就是台机器，不，比机器还机器！连这种机会都不给我！”
  “哈！”牧星尘轻笑起来，转身就走，只在身后留下一句话，“不论你，还是我，如果仅仅是绝望的话就还有救；如果绝望再加上放弃，那才是真的生不如死。”
  死？这个我知道。可生不如死是什么？这个有点难理解。智慧手环呆立片刻也没想明白牧星尘话里的意思，直到牧星尘的背影快消失了，才分散为漫天的光点，汇聚成一束光线，追上他，变成手镯环在他的右手手腕上。
  第三章相知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