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在阳光下现出身形。这又是一位白须白眉一脸慈祥的老人，他的身材高大且腰背挺直。
  老和尚慢慢走到牧星尘身前，合十躬身道：“老僧只想用砖头驱离爱犬，谁成想却还是失手打到了。万般不是，皆是老僧的错，对不起两位檀越和你们的爱犬啦！”
  牧星尘转脸看看犹自抱着小强哭泣的王小雨，以及用长舌舔舐她腮边泪水的小强，正要说让老和尚不用介意的话，就感觉手环震动不已，抬起手腕就看到手环上的一行字：治疗完毕。健康度为10%，预计存活时间三十天。是否使用一个维生指标进行延寿？
  牧星尘放下手，咽下嘴边就要说出的话，定定地看着老和尚的眼睛，对他的道歉不置可否。
  在小强健康情况极度糟糕的事实前，他无法越庖代俎地替王小雨做出决定。而且，他正在纠结着是否使用仅有的两个维生指标中的一个。要知道，智慧手环仅仅拥有三个这种指标；一个已经在他穿越过来的时候用掉了，剩下的两个指标中，一个是给他穿越回去保命用的，另一个则是防止他意外死去的。
  也就是说，这仅存的两个指标其实就是两条命，而且还是用一条少一条的那种！
  想到自己第一时间抱起痛苦挣扎的小强时，它便知道回到了主人怀中，在瞬间就从焦躁不安的惨叫变得安定下来。
  这是何等的有灵性！让牧星尘冲动得就想立刻为小强延寿。可是想到自己不过还要滞留六天，而小强的生命还有一个月，完全可以在回去前的那一刻为它延寿，自己并不需要急着做出决定。牧星尘便又平静下来。
  牧星尘回身在王小雨身边蹲下，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道：“好啦，好啦，小强没事了，咱们不是要拜祭祖宗吗？别耽误时间了。”
  王小雨用脑袋拱拱牧星尘的胸膛，擦干净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泣不成声地说道：“小强，小强就像我的孩子，甚至比孩子还亲。有些话我只能跟它说，也只有跟它说，是它陪着我熬过了这二十年。可是，可是它被人欺负得那么惨！如果没有它，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啊！”
  “唉！”牧星尘叹口气，这事情恐怕是难了断了。扭头抱怨老和尚道：“你叫两声不就行了，何必非要用砖头砸啊？你看看，现在麻烦了。”
  “阿弥陀佛！”老和尚念声佛号道：“所有罪责皆归老僧。若能让施主重归开心，可随便处置老僧。”
  屁话！随便处置和不处置有什么差别？这不是等于没说吗？牧星尘白了老和尚一眼道：“算了，你走吧，留在这里也没啥用。”
  老和尚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还再次合十说道：“阿弥陀佛！一点皮肉伤害罢了，何足挂在心上，施主着相了。”
  牧星尘懒得搭理老和尚，抄起王小雨的腿弯连人带狗地抱起来，打算离老和尚远点。
  “施主只知和尚打狗的果，难道就不想知道这狗亵渎我佛山门的因吗？”老和尚紧追两步说道。
  牧星尘转回身怒视着老和尚道：“因果个屁！要知道这个世界最靠不住的就是因果，别跟我说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再说了，我家小强确实尿你家的狮子了，能算亵渎吗？它怎么知道里面住的是些什么东西？而且我也道歉了，甚至还打算清理一下呢，谁知你的砖头就飞出来了！要是按照你的因果论，你心中扔砖的念头才是因啊！别跟着我们啦，没找你麻烦就算是你幸运了！”
  这番夹枪带棒的无礼话语彻底激怒了老和尚，他激愤万分地说道：“你见过有哪条狗会在每年的今天，都跑来我们的山门前撒一泡尿的？都会在我们山门前排泄干净了才会走进那道门的吗？这是侮辱、亵渎，还持续了二十年！是能忍孰不可忍？”
  “当真？”牧星尘不可置信地反问道。
  “当真！”老和尚的白色山羊胡须都被气得翘起来，无风而动。
  “哈，哈哈！”牧星尘不可抑止的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这狗子还真他妈的通人性，撒个尿都那么有性格、讨人爱，是不是成精了？
  老和尚被笑得从激愤变为悲愤，嘴唇都哆嗦起来，指着牧星尘的指尖不停颤抖。
  牧星尘低下头在王小雨的肩头擦擦眼泪，理都不理会老和尚，迈步走向祠堂大门，那里已经有个七八十岁的老头等待好一会了。
  牧星尘走到老头身边，弯腰失礼道：“您好！我叫牧星尘，和王小雨一起来拜祭祖宗。刚才发生一点点小事，让您久等了。”
  老头笑了笑说道：“没啥。不过你还是把小雨放下地自己走吧。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牧星尘想了想问道：“要不我们再稍微等等？”
  老头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就听王小雨轻声说道：“没问题的，你放我下来就是。”
  牧星尘低头确认王小雨已经停止哭泣，状态好了很多，便把她和小强都放到地上。
  “你和小强进去吧。”王小雨从包里掏出一块手帕擦着眼角，对牧星尘轻声说道。
  不是你要祭祖的，怎么却不进去了？为什么要我和小强进去呢？牧星尘有些迷糊，想不清楚这是回什么事。
  一旁的老人笑起来，抬手做出邀请的姿势说道：“爷爷说了，今天你们三个都进去。由我来做引导。”
  “真的？”王小雨一脸惊异，不可相信地问道。
  “是啊。”老人笑着解释道：“第一年的时候，你就可以进去的，只是你不愿意罢了。以后的这些年，我们不给你进去，是怕耽误你的大好青春，哪有进了我家祖祠却嫁到另一家的说法？”
  “这……”王小雨有些踌躇。进了你家的祖祠，就变成你家的人，这种转变是不是太突兀了？
  老人接着解释道：“爷爷说了，你的情况特殊，今天的情况也特殊。你进我家的祠堂怎么说都不过分。等你出了我家的祠堂，你还是你自己，不会有任何变化的。唉，我家欠你良多啊，其实也是希望用这种方式能有些弥补。唉，作孽啊……”
  “那，我就进去啦。”王小雨还是有些犹豫。
  “唉，牧氏宗祠欢迎王小雨女士大驾光临！”老头说着，还做出弓腰欢迎的样子。
  王小雨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一步搀起老人的胳膊，娇嗔道：“爷爷，您这是要折杀我啊！”
  老人笑得合不拢嘴，还露出不多的几颗牙齿，用手指头点点王小雨的额头，一边往祠堂里走，一边说道：“你这个傻孩子！这还是第一次叫我爷爷呢！走吧，咱们进去，千万别担心。你也走吧！”转脸招呼下牧星尘，老人当先跨进二十公分高的宗祠门槛。
  才进门，迎面而来的就是一个青砖为框、青石为面的照壁，上书一个两米方圆的大字：“牧”。老头在照壁前站住，转身问牧星尘道：“你是什么族？”
  “嗯？”牧星尘活了快二十年，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问他，想了好一会，才想起在进入小学的时候，有老师告诉过他是什么族。
  牧星尘直起腰回答道：“瀚族，我是瀚族。”
  老人闻言一阵恍惚，仿佛二十年前的那一幕再现了。用拳头捶捶额头，老人又问道：“把你的名字告诉这宗祠里祭祀的祖宗。每个字都要说清楚。”
  牧星尘正色道：“我叫牧星尘。放牧的牧，星星月亮的星，尘土的尘。”
  “你是牧氏人。”老头捻须颔首，接着问道：“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牧星尘回忆了好一会，才把那个生涩的名字想起里，回答道：“我的父亲姓牧名熔青宇。熔炉的熔，青草的青，宇宙的宇。”
  老头闻言半眯起眼睛，再次轻轻颔首，轻声问道：“如果你有儿子或者女儿，该如何取名字？”
  牧星尘闭上眼睛，又是想了好一会，才记起还是那个老师跟他说过这件事的，便回答道：“如果我将来有了孩子，那么男孩的名字中要有个“基”字，女孩谐音就行了。”
  他之所以记得这些东西，并不是因为被强迫的，或者是感兴趣记下的，而是因为他上学前的生活被各种机器照顾得非常好，因此很少和真人沟通。而那个老师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类中的一个，因此牧星尘对老师说的话很在意。
  老人点点头，随后睁开眼睛凝视着牧星尘，沉声问道：“你知道姓氏的意义吗？”
  是为了给人有个标记吗？这是肯定的。是为了好起名字吗？似乎没那么简单。是了记忆吗？似乎比这个要深刻些。为了传承？对啊，传承这个词多高深啊。想到这里牧星尘回答道：“为了传承！”
  老人不动声色地追问道：“传承的什么？”
  “血脉！宗族！除了这两样还能有什么？”牧星尘被问毛了，声调变得高了些，反问的语气也带着一些不耐烦。
  “唉！现在的年轻人啊……”老人叹口气，摇着头说道：“姓氏的意义固然是传承，传承的固然是血脉，但姓氏最重要的意义就是让我们找到自己的根！找到我们的来处，姓氏就是我们瀚人来源的象征！任何人都要有归宿的，而姓氏就是我们瀚人的归宿。”
  “唉！”老人仰天长叹，闭上眼睛又问道：“知不知道牧姓的来源？”
  牧星尘摇头不语。他怎么知道牧姓的来源，而且还从来没人告诉过他，姓氏还有来源这一说。
  “唉！”老人似乎看到这个回答般又长叹一声，一字一句地把牧姓的来源说个清晰。
  牧星尘听得嘴角都咧到耳根了。他万万没想到牧姓的历史居然可以上溯到三千多年甚至四千年前！如果按照二十岁一代人来计算，牧姓传到他这里，至少也是两百多代人了。
  两百多这个数字看似苍白，但牧星尘仔细一想，就发现其中的含义不可谓不深啊。
  首先，这四千多年里的天灾、人祸和各种意外数不胜数，然而牧姓人还是有活着的；其次，这两百多代中必须保证至少有个男孩，否则早就绝嗣了；第三，一个小小牧姓的传承就有如此多的波折，那么其他的姓氏呢？而这些姓氏融合形成的瀚族呢？
  兔国人之所以是兔国人，瀚族人是瀚族人，是因为他们当中的每个姓氏的历史都能上溯数千年，都能通过姓氏追溯到自己的根！
  天哪！一个小小的姓氏居然有如此深刻的含义！牧星尘想得双膝一软，轰然跪倒在身前的蒲团上，并郑重其事地三叩首。
  王小雨也跟着盈盈拜倒，就连小强都直后腿、弯前腿地趴了三下。
  老人抚须大笑：“哈哈！老子今年太高兴了，难说还能多活几年。等下我一定把今天的事情跟爷爷好好说道说道，让他也开心开心！”说着还弯下腰在牧星尘和王小雨的脑袋上各自爱抚一下，最后拍着小强的顶瓜皮亲热地说道：“牧家的狗啊，就是那么通灵！等哪天你走了，就埋在祠堂里吧，再给你立块碑。小强你说好不好啊？”
  小强轻轻地舔舐着老人长满老人斑和皱纹的手背，也不知是答应了还是不答应。
  等两人站起身，老人领着他们转过照壁来到院子中庭，在最中间的一株枝丫虬结的红豆杉下站住。老人指指地面说道：“你们知道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吗？”
  牧星尘正抬着头打量红豆杉，猜测树龄有多少，以及和山下湖边的那一株的关系。听到老人的问话，只好收拾下心情，低头仔细查看。
  地面是用鸡蛋大小的鹅卵石铺就的。这些鹅卵石不但大小基本一致，而且还被精心排布成一个个的大字。仅仅从石头尖端被磨平，以及很多字都是残缺的情况看，这块地面已经非常古老了。
  牧星尘唏嘘着把字认出来，乃是“星基平野阔，月涌桓江熔”十个字。牧星尘轻念一遍，不觉有些诧异，歪着脑袋想了想，两句诗脱口而出：“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是杜甫的《旅夜诗怀》中的一句啊！”说完，牧星尘还摇头晃脑的把整首诗背了一遍。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老头眯着眼睛抚着山羊须听得津津有味。等牧星尘诗念完了，就睁开眼睛，用询问的眼神看着牧星尘。
  这首诗也是那个老师教授的。方法很是粗暴简单，不过是让牧星尘用毛笔抄了一百遍罢了。当时还很年幼的牧星尘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刻的认祖归宗啊！
  看到老人的眼神，牧星尘想了想，走到星字前蹲下，轻轻把长着绿色苔藓的鹅卵石摸了一遍，而后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又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出了半会儿的神后，才缓缓起身，走回老人身边。
  老人呵呵笑着拍了拍牧星尘的背，带着两人一狗走进正堂。
  站在正堂前，牧星尘踌躇了片刻。他心中有种想进去却又怕进去的感觉。
  当他把地上的十个字念出来的时候，他就确认了自己属于这牧氏一族的事实，让他有种回答家的感觉。可是他又不敢走进这个家族的祠堂，因为他并不知道该以何种的心态去面对那些摆在供桌的列祖列宗们。
  “走吧，咱们进去。”老人看看牧星尘拘谨的样子，不禁笑了笑说道，“见祖宗了，保持平常心即可。”
  牧星尘一咬牙，抬脚跨进正堂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