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木制长椅上，感受着微凉的清风拂过肌肤，看着蔚蓝的澄海湖面和天空，王小雨的心情好了很多：对公司的未来不是那么太焦虑了，对人性的丑恶不是那么太失望了，对不可求的相逢也不是那么太渴望了……
  至少心情好了很多。
  也就是说，她来澄海的目的实现了小部分。
  近几天的四件事情让王小雨很心烦。这就是王小雨不得不提前几天来澄海的原因。
  来澄海，一方面是为了散散心，一方面是看看那个男人在二十年前做出的承诺是否能实现。如果第二个目的达到的话，她心中的所有不爽都将是轻轻一吹就会爆炸、消失掉的肥皂泡。
  二十年前，她和他亲手在这里埋下一个时间胶囊，他都在其中装了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并约好在二十年后再次相会把胶囊打开，用其中东西把二十年的分离重新连接起来。
  二十年来，除了早几年在外国读书外没能成行外，每年王小雨都会来到澄海住上几天。回到这刀锋一般的山下，来到这个遇见那个男人的地方，缅怀二十年前的那七天、那个人、以及那些事。
  时间流逝，沧海桑田。澄海周边的变化非常大。就连她一直在特意维持原状的这一片区域，也被迫修拆了些房子，修了一条名为时光的栈道。
  就是不知那个男人回来还认不认路啊！
  时光荏苒，人心如烟。王小雨的心境变化很大。以前她坐在这里时，最多的是回忆往事。可是时间无情地抹去了很多事情不说，还用杂念填充其中的空白。相逢的期望就是诸多杂念中的一种，还越来越强烈，并最终占据了大部分。
  王小雨是个快四十岁的人了，知道承诺这种东西非常奇妙。承诺可以很轻，也可以很重；与做出承诺的人无关，只与被承诺对象有关。
  很不幸，王小雨就是那个被承诺的对象。
  虽然王小雨一直在说服自己不要看重这个承诺，可是她知道如果自己不来澄海走一趟，此生将再无安宁！她每年都要定时来这里看看湖水和蓝天，就是明证。
  王小雨设想过承诺的两种结果：要么是他爽约了，自己彻底绝望，七天后独自挖出那个时间胶囊，然后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要么是他赴约了，自己心满意足，七天后两人一起去挖出那个时间胶囊，然后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
  虽然说起来两种情况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但是其中的内涵是完全不同的。
  任何事情结果固然重要，但过程却会使相同结果的当事人产生不同的感受。
  二十年前的承诺能否兑现，这是王小雨心烦的第一件事。
  ……
  都快四十岁了，王小雨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都低估了父亲的能力。
  国外生活和工作的八年，让她看到了广阔的天地和资本主义国家企业的管理水平；被逼回国继承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产业后，她认为父亲的工作一无是处。
  表面上看，父亲在自家的企业中已经成神。但深入其中一看底层的细节，王小雨欲哭无泪：发展战略纯靠运气，管理制度如同筛子，员工素质如同垃圾！
  可是就在父亲接手的几年间，企业野蛮生长如同爆炸，在省内的私营企业中，至少能排进前十。
  华国的紫茎泽兰，丑国的亚洲鲤鱼，袋洲的放生兔子，都是偶然进入天堂的恶魔！王小雨认为自家的企业与这三样东西一样，都是遇到天堂的同类。
  在接过董事会主席和ceo两个职位后，王小雨烧了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给企业立规矩；第二把火是让高层管理人员接受培训和认证；第三把火是高薪引入专门人才。
  可惜三把火的效果都不是太好。
  高素质人才进入企业如同陷入泥潭，摸爬滚打几番后，面对哭笑不得的结果，他们只能讪讪离去。即便王小雨真挚挽留都没有任何效果。
  高层人员们则搞个天大的笑话给王小雨看。他们把培训当成老兄弟、老朋友的聚会；吃喝玩乐不说，甚至还搞出男女绯闻无数；认证考试在他们的糖衣炮弹和铁杆小弟双重利器前，正规性、严肃性和公平性荡然无存。
  后两把火没烧起来也就算了，最让王小雨不明白和丧气的是，第一把火确实烧得轰轰烈烈的，规矩树立得很好，可是企业的经营水平也随之明显下降；甚至出现十年来的第一次负增长。
  痛定思痛后，王小雨承认自己的尝试是失败的，并废弃了所有的举措，让企业回归老路。就这样，神奇的一幕出现了，企业便重新复活不说，盈利水平还远超以往。
  三把火其实是人性和制度的对抗，而制度失败了。
  这就是王小雨痛苦无比之下做出的总结。
  她清楚，自家企业的发展模式是病态的，也是无法长久生存下去的。资源总有一天会枯竭、天敌总有一天会出现、规矩也总有一天会树立……
  从此以后，王小雨辞去ceo一职。如果不是父亲非常在意的话，她甚至还想辞去董事会主席一职。
  总而言之，王小雨不再过问老企业的发展，而是用自己的资源和资金去做自己的企业。
  她把99%的精力都放在新企业上，直到这个这时候，她才知道创业是如何艰难：平衡人性和制度的难度如同大象踩球；找到正确发展战略的概率与中大奖类似；组建优秀的团队更是比建立家庭还难。
  通过亲身的创业体验，王小雨终于知道自己低估了父亲。能力方面，是父亲让企业走到了最高峰；睿智方面，是父亲找到那个时候人性与制度的平衡之道；洒脱方面，父亲从卸任后，便远离公司的一切事物，只是带着母亲全世界疯玩不说，甚至还考虑过给王小雨生个弟弟……
  还算好，王小雨挺过了两年的艰难创业期，经过七八年高速发展，她自己企业的规模已经不再是老企业能比的。
  相反，老企业从四五年前就进入下滑期，目前已经亏损，而且看不到任何扭亏为盈的希望。
  父亲的老兄弟、老下属们纷纷找王小雨哭诉，请她一定救救企业，让几万职工和他们的家属能有口饭吃，甚至都信誓旦旦地对王小雨说，愿意接受她的一切安排和变革……
  王小雨为老企业想出“贱卖、输血、拖死”三条路：贱卖就是整体低价出售，捞够自己和股东的钱拍屁股走人。至于企业的那些老员工，谁还管他们的死活啊。西方的资本主义国家就是如此。
  输血是注资老企业，引入新技术、管理制度和人才，让企业转型，尽力激发企业的第二春。
  拖死则是最简单的方案，什么都不做，就让企业继续下滑，直到彻底死去。
  王小雨一直没有确定走哪条路。问题并不是她没想好，不论走哪条路，对于她而言没有任何的难度；关键点在于她不知道职工对企业的看法。
  所以，她想通过拖的方式，来检验职工对企业的忠诚度。
  拖，会导致人才、资金和机会的流失。但王小雨不在乎，那个企业还能有什么像样的人才、资金和机会？况且，身经百战的她更不在乎别人对她的看法和评价。
  本来她准备一直拖下去，直至父亲不经意地跟她说了几句话，才让她犹豫起来。
  某天的家庭聚会中，父亲很随意、不带任何情绪、任何表情地对她说道：“做企业实际做的是人性，对外需要挖掘人性的阴暗面拓展市场，对内则需要压制阴暗面；做人实际做的也是人性，认识并利用别人的阴暗面，藏好并压制自己的阴暗面；家庭更是靠人性来维系的，只不过是靠好的那一面。老企业该怎么处理，你说了算，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请你慎重些……”
  父亲的话很深刻，涵盖的面也太过广阔，但王小雨能明白其中的意思，无非是让她选对处理老企业所处的立场。
  可是，王小雨一直认为自己的立场没有错。她不但是老企业的所有者，还是尽职尽责的所有者。近十年来，除了应得的工资外，她没再花过老企业的一分钱，就连分红都被她注入到企业的养老保险基金中去了。
  因此，王小雨觉着父亲的话对于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实质帮助。可是她不能不在乎父亲关于“慎重”的要求，于是只能再拖一拖，看看企业的情况到底如何。
  这是她心烦的第二件事。
  ……
  比这件事更烦的是王小雨的爱情和家庭问题。
  初恋的巨大波折，让她对爱情和男人彻底失去信心，虽然很快便被某个老男人治愈了，可是伤痕还在，还被十多年来的所见所闻不停触碰，以至于到了现在都还是血淋淋的。
  她的爱情和家庭问题，已经成为一家三口的诅咒。在不断拉低父亲、母亲对于家庭和爱情观念底线的同时，甚至逼迫着她的父母趋向于发狂。
  王小雨才读大学的时候，父亲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你可以谈恋爱，甚至是结婚。虽然母亲对这种要求不置可否，但父亲却一再坚持。
  王小雨才出国时，父亲说你可以找个白人给我当女婿，但绝对不能找黑人。母亲则勃然大怒，说：别听你爸的，你只能找华人。
  王小雨回国前，父亲说，闺女啊，实在不行你给我带个黑女婿回来也行；我忍上几年，相信还是能习惯的。母亲还是勃然大怒，说别听你爸的，你至少给老娘找个白人。
  王小雨回国数年，被逼相亲上百次，每次都被她应付了事。这让母亲很生气，很不解，也哭诉无数次；直到有一天她哭着问王小雨是不是拉拉？王小雨愕然半晌才明白过来：父亲、母亲真的被逼急了。在百般解释后无果后，她只能怒而离家出走，买套新房子过起幸福快乐的单身生活。
  但是不管怎么说，王小雨只是离家出走又不是和家庭决裂，因此她总是还要定期回家吃顿饭的。父亲母亲的劝说虽然少了，但变得让王小雨更是无法理解。
  有一次父亲先是说：你找个看得顺眼的结婚行不，反正你的能力能够养他一辈子的。母亲在一旁点头帮腔：年龄差距大也无所谓，只要男方别比我们大就行。
  王小雨无语。
  又过一段时间，父亲的要求下降了，他说得很直接：你是不是没有性生活？要知道啊，性生活是上天赐予人类的财富，滥用固然是不道德的，但不用同样也是不道德的。母亲甚至做出一副甜蜜的样子依偎在父亲的手臂旁，娇羞地点头帮腔道：就是，即使你是拉拉也无所谓啦，我听说外国有两个女的还生自己的小孩呢！
  王小雨绝倒。
  再后来，父亲终于说出自己的目的：要不，你去搞个试管婴儿？趁着我们老两口还能动，帮你带带小孩也是不错的。母亲一脸凄惨地帮腔：女人啊，总得有个依靠啊。你现在有能力、岁数不算太大，没有体会；等你老了，就知道有多凄惨啦。
  王小雨大笑。
  终于在一年前，父亲彻底爆发了，他拉下脸看着四脚朝天躺在沙发上还啃着骨头的小强，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这小强也十七八岁算是老狗了，怎么还不死？”一直对小强疼爱有加当亲孙子养的母亲也恶狠狠地盯着小强，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比划着说道：“老娘今天就把你杀了炖狗肉煲。”
  王小雨楞了半天才明白一向痛爱小强的父母是怎么了！于是，一家三口爆发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三人此起彼伏的怒吼惹得隔壁邻居都来劝架。要知道，他们是在关着门在家里吵，而且他们住的可是占地两亩的独栋别墅……
  前几天王小雨回家吃饭，看到父母气色很好，甚至还满脸喜色的，对王小雨和小强更是和蔼可亲，让王小雨有种重新回到高考前的感觉。
  几次言语试探后，王小雨才知道老两口打的主意：他们打算再生一个！至于她这个老姑娘女儿，就当死了，白养了！难说还能生个儿子把不要让老王家断了根。
  他们已经去做过全面的体检，母亲的身体确认没有任何问题。
  王小雨闻言也高兴起来，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吃了一顿饭。
  等王小雨回到住处，安静时想了想才发现事情不对。在咨询公司的医疗专家后，她才知道六十多岁的女人生小孩，不但风险巨大，而且痛苦异常……
  王小雨无法对父母的打算做出任何应对，只能保持沉默。她真的不想再与任何人发生感情上的纠葛。
  那种因为对不起别人而产生自责的高尚品质，在王小雨已经退化多年，此时却在她身上再次出现了。
  好的家人永远是家人，没有调和不了的问题。一家人间发生的事情，再如何伤心伤肝，都是王小雨喜闻乐见的。但外人施加给她的压力，就是王小雨所不能承受和厌恶的。
  王小雨打拼多年，什么风风雨雨没见过，早就对流言蜚语免疫了，可是总有让她承受不了的。
  那就是对她有情意，而且是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地陪伴她走过近十年的创业伙伴李建平。
  王小雨知道李建平在追求自己，也跟他说过无数次不可能，可是李建平就是不听，总希冀着用他滚烫的胸怀，把王小雨这座冰山融化掉。
  任何努力都需要有回馈才能继续，因此李建平觉着自己继续不下去了，终于在几天前爆发出来。他一反常态地喝多了酒，坐在公司三十层大楼的天台边上，打电话告诉王小雨，要么和他恋爱，要么来为他收尸。
  李建平本以为王小雨对他是有情谊的，在他如此真挚的表白中，肯定会有所回应的。
  谁知道王小雨什么话都不说，直接挂电话、关机。她通过这种方式表达的意思很明确：要么你自己下楼，咱们当成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要么你就跳下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李建平打干了一个一万毫安的充电宝，也没能找到王小雨，听她说一句话。他万没想到王小雨居然如此果决。
  痴痴在大风中吹了半夜，让酒意散去很多，清醒过来后，他才知道自己做了件蠢事，只得讪讪下楼、草草收场。
  不管从人品、性情还是相貌来说，其实李建平是个婚姻伴侣的好选择，可是王小雨就是不愿意选择他。虽然她也劝说过自己很多次，但心底就是有个声音在不停地表示拒绝……
  也许，与家庭、与李建平暂时拉开一点距离，是目前最明智的做法。
  这是让王小雨心烦的第三件事。
  ……
  附近有个建了快十年的酒店，王小雨在其中有部分股份。酒店被转包给一家国际酒店集团经营，效益本来非常不错，可惜酒店的开发商生意失败，又想多赚点钱，便和酒店集团毁约以便自己经营以获取高额利润。可惜开发商明显是吃屎长大的能力不足，硬是把超五星的酒店搞成江湖小客栈。
  王小雨不在乎酒店能不能获利，也根本不在乎当初入的那些股份，她在乎的是酒店里的一幢别墅能够维持原样。为此，她以超过市场三四倍的价格现金入股，以此为条件让开发商同意维持别墅的现状。
  华国的房地产开发商果然是这个星球最贪婪和最无耻的生物，他翻脸了，拿出协议告诉王小雨，其中并没有约定这一条。
  从法律上说，王小雨的那栋别墅有很大的风险沦为精品客栈。
  该如何了结这件事，是让王小雨心烦的第四件事情。
  ……
  现在嘛，在蓝天白云下被暖风吹拂得身心舒爽的王小雨心情好了很多，特别是看到湖中远远地游来一个人时，她的心脏猛地缩紧起来，甚至停止了跳动。
  当那个男人挺着弟弟、迷迷糊糊地站在水中时，王小雨认为这是那个男人来兑现承诺了，泪流满面。
  当那个男人逆着夕阳走到王小雨身旁，专心地翻检垃圾桶时，王小雨却又有些不确定了，这个男人的相貌虽然像极了二十年前的那个男人，可是只有二十岁的样子，太年轻、太稚嫩了，根本不符合时间流逝的基本原则啊。
  按理说，那个男人现在怎么都有六十多岁了。
  也许不过是遇到个长相相似的男人罢了，这种情况自己在这个湖边恐怕遇到过不下十次。想到这里，王小雨便调整好心情，拿出屁股差手机尽情拍照。
  也算是找个替身给当年的男人留个影吧！
  也许，我可以把他骗回家哦？然后发生点什么不可说的事情也不是不行的。想到这里，王小雨只觉双腿间一热，手里的屁股差手机差点掉在地上。
  太阳终于躲到山后，让男人能够看清眼前的一切，也让他看了王小雨拍照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