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一〇六章 万箭穿心
作者:
中正和 更新:2021-04-22 15:49 字数:2697
“嘿……大兄弟,那场景你是没见。一听俺把真实身份亮出来,那小兵刚刚还一本正经、文绉绉地,立马就脸色突变,转身打开门,扭头就跑了出去。看把他给……紧张地,你二哥还纳闷呢,咱这还没摆些别的,也就是他问啥咱说啥,说的还都是事实,又不是硬充假冒,就给吓得跑了,一看就是没上过战场、经过大世面的人……”
“二黑哥你拉倒吧,也就是在这里给我吹吹吧。人家一听就明白你是个啥概念了。截住一个从战场上往回逃的兵,人家那是去给上级领导汇报,请求怎么处理,你还敢好意思笑人家是害怕。该害怕的是你吧,这简单的事儿你都寻思不透?”
“那是那是,这不是和你闲唠嗑、寻个穷开心呗。你二哥自己做的啥事儿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家有家法、军有军规、军法如山,看到小兵突然跑出去,当时俺,当时的真情实感啊,那真就是二十五只老鼠钻到肚子里,百……爪挠心,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心里老想着完了完了,这回是真完了,抓了咱的现行,肯定是五花大绑捆,拉出去枪毙了……
“躺在炕上,还一套一套的,真服了你了。”我不无狐疑地问二黑哥:“当时你真是这么琢磨的?”
“大……兄弟你怎么老是较真个没完呢!”二黑哥终于对我的近乎吹毛求疵不乐意了,悻悻地诘问我,说:“做了亏心事,原形面临着毕露,哪个人心……里能不发毛?在刀子架到脖子之前,谁个不胡乱寻思一番。至于还是不是当时的原样,别说俺这种愚笨之人,就是你这类伶俐的,时隔这么久,能一字不差都记得,除非不是人,所以你老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岂不太难为你二哥了。”
“天地良心二黑哥,我真没别的意思,我是说你当时躺在炕上晕乎乎地,连惊带吓地,还真能四平八稳地寻思那么全面?”
“差……不多吧,大体就是这么个意思,有个大概就行啦,咱又不是说书唱戏。当时老想着军法无情,想不想那么多都……不行,脑子里时不时就出现被枪指着头的场面。”二黑哥平复了一下心情,心有不甘地念叨着,“谁……不怕死,好死不如赖活着,像俺们从战场上下来的人,更觉得活下来胜过一切,没法用言语去形容。当时还瞎想,咱再不济也是渡过江的人,只要坚持到战争结束,就一定有一个好前程,谁知道怎么就走……到死胡同里了呢?满把的一手好牌,愣让自己打……了个稀巴烂唉。唉……俺地个老黄天,说这些能顶啥用?反正木已成舟、大错已铸成,来句不中听的话,就剩下绵羊拴在柳树上一种结果了……”
“怎么样?”
“愿意剪……毛剪毛,愿意割……蛋割蛋呗,还能怎么样?”
“这不是两种结果吗。你的想法确实挺多,但问题的性质摆在那里,你不想任凭发落也由不得你呀。”
“知道,听天由命就听天由命吧。”
事情过去了一年多,二黑哥现在说起来,言语中仍流露着一副生无可恋的颓废模样,让我都替他捏把汗。可那一幕毕竟没发生,所以转眼间,二黑哥油滑的一面又暴露了。他两只黑眼翻动着,显摆似地朝着我一眨巴,故作神秘地撂给我一句云山雾罩地话,说:“大……兄弟,你猜猜当时俺听到了什么?”
我一愣,连猜带蒙地回他一句,“你听到了什么,我哪知道。你那耳朵时好时坏,也许美国飞机来轰炸你能听到。”
我可不想跟着他继续扯些不曾发生的生啊死啊的荒唐事儿。
“不是不是,啥时候了,哪来的美国飞机。俺躺在炕上,心里面正在一个劲儿地打鼓呢,就听到那个新兵蛋子与人说话的声音。”
“你耳朵都能听见外面的说话声?”
“听到啦,连走路的脚步声都听到了,哎你说奇怪不。估计是睡了几天几夜,耳朵的听力有所恢复。”
“你这耳朵也真是个怪物,跟别人就是不一样。”
“不相信你二哥说得,是吧?”二黑哥以为我在嘲笑他的听力障碍是假装的,脸红脖子粗地喷我道:“把你的两个耳朵让飞机哦……炸弹炮弹轰轰试试。”
“你竟说气话,这种事儿能试吗?一会儿听到、一会儿听不到,还不都是你说的吗,你不说我哪知道你耳朵不好使。不过,单凭这一点儿,就该给你个三等功。”
“哎,大……兄弟你这句话算是说到俺心坎里,中听。”二黑哥接着转入他的正题。“俺就听到那个新兵说‘处长,根据这人的交代和各方面的分析,确实有问题,八成是个逃兵。可我把握不准,所以急着把你请来,你有经验,还是由你再……’话到这里就停了。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随着他俩进来的还有一闪一闪的阳光,晃得俺两眼不好受。那个小兵搬了把椅子,递给处长,处长一屁股坐在上面,两条长腿抵着炕,严肃地看着俺。你说巧不,俺一睁眼,正好看到他正看着俺。小兵站在炕沿,推了推俺,嘴里喊道‘哎醒醒,这是保卫处的赵处长,有话要问你,你要如实交代,不得有半句假话’。”
“保卫处长亲自来过你的堂,对你还是蛮重视的。”
“那可不,你二哥是什么人。”二黑哥感觉话又说大了,拿手在头上来回摩挲了几下,口风接着一改,心有余悸地说道:“大……兄弟你是不知道啊,这处长真厉害,有水平,话并不多,三言两语就把你二哥拿下了,吓得我差点儿没背过去。”
“保卫处长,级别不低,我估计得是老革命了,提问你还不是小菜一碟,都问你些什么?”
我没敢说“审问”,担心再惹他反恶。但二黑哥并没接我的话茬,却悄无声息地哑火了。他又蹲在座位上,身子蜷缩,佝偻着脊背,双手交叉抱着两腿,低眉收颌,耷头缩脑,整张脸埋在两个膝盖上,头则像个货郎鼓似地,左右摇晃着,就如同突然断了脊梁骨似得。就他这惯常的造型,我是说仅仅在火车就不是一次了,但这次……我横竖怎么看都像他自己在配合自己重现当时被审的模样……
二黑哥把脸贴在了膝盖上,是后面的事儿太过于沉重压抑,还是突然触及到一个志愿军战士最起码的良知,我不得而知。
良久,良久,二黑哥方抬起沉重的头颅,长吁一口气,说:“赵处长,好人啊!”
“二黑哥你说的话,我怎么觉得越发听不懂了。你说的这个赵处长,不是那个新兵蛋子叫来审问你、决定你生死的人嘛,你怎么倒夸奖起人家来了?”
越听越一头雾水得我,耐不住插嘴问道。
“大……兄弟你有所不知,人家赵处长该……审问的自然要审问,关键是这个人有颗公心。你二哥之所以能活到今天,俺估摸着啊,全托人家赵处长的福。”
“那你别再老牛大憋气了,你倒快说呀。”
二黑哥摸了摸头皮,一口气说了下去。
赵处长一脸严肃,打连发似地问,俺提心吊胆地回答。赵处长问:你是哪个部队的?你们团长政委、营长教导员、连长指导员、排长班长都是谁?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哪一年的兵?什么时候入的朝?你具体是干什么的?你的战位应该在哪里?你是不是私自跑到这里?你的组织性纪律性哪去了?你对得起志愿军这一光荣称号吗?你知道你这种行为的性质和后果吗?
赵处长的问话,一个接着一个,力度和强度一个超过一个。他说的每一句话、问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支接一支的利剑,直刺俺的心窝,把你二哥直接就穿了个透心凉。